5 博物館奇妙夜
暑假臨近尾聲,暑氣卻沒有随之消減許多。上海博物館千年寒冰似的冷空調和外頭的熱浪形成鮮明反差,一冷一熱交替着,倒是晚上去要好些,外面不會太熱,裏面亦不會太冷,更重要的是,這一次是開放夜游。
博物館奇妙夜,關寧已期待良久。自從上一次回來被那圍巾紅鞋蠱惑,她更多了一分旁的期待。
今天會不會碰到那個好看的女人?如果碰到了,要不要上前和她說話?說什麽?你好?真巧,又見了——好傻。
這樣頻繁的相見如此有緣?你真好看?惦念諸日?——失禮又突兀,人家會把她當成花癡?或者變态?
如果碰到了,還是偷看就好了,地方那麽大,展品那麽多,她偷看一定安全。
就像好聞的味道多聞幾下,好吃的東西多吃幾口,見到好看的人多看幾眼,應該不是大毛病吧。
可是如果碰不到……尚在假設,就已然覺得失望。碰不到的概率還是不小的,起碼……起碼有49%。
關寧嘴上吃着飯,心裏頭轉着亂七八糟的念頭,時而覺得心喜時而又失望,若不是意識到自己還在吃飯,定會一聲又一聲嘆息起來。
雲錦看她這副魂不守舍的樣子,還以為她像自己一樣還在為上次那個喜歡同性的話題糾結着。自家的女兒一向十分聽話懂事,若是明知他們不同意仍舊喜歡上一個同性,她的痛苦定會超越別人。
不就是喜歡小姑娘嘛。雲錦幾度欲言又止,最後終于放下碗筷,認命般地說道:“無論寧寧之後喜歡的是男性還是女性,做爺娘的都會尊重你的選擇。我只希望你能慎重對待感情。”
“媽……”回過神來明白母親話裏的意思,關寧心頭一陣感動,感動過後卻是被命運掐住咽喉的自傷。像她這樣始終“命懸一線”的人,怎麽會不慎重對待感情呢?如她這樣,似個荒誕的定//時//炸//彈,又怎麽會有人與她相知相戀,只要對方見過她脆弱的樣子。她可是連遠行都會有隐患,會讓家人無比擔心的人呢。在雲錦跟前,關寧自怨自艾的心思收藏得極好,适當地露出感動,之後故意道:“如果是個跨性別也可以嗎?是個鬼也可以嗎?呀,如果是妖呢?白娘子、田螺姑娘、七仙女……”
雲錦又好笑又好氣,之前的郁悶一笑而散,摸摸她的腦袋:“嗯,要是鬼,只要不影響你身體不害人,我不反對;白娘子、田螺精來報恩還願,我反對也無用,也只能随你們去了。唯有七仙女我反對,不光反對,我還會教訓你。偷看別人洗澡又偷衣服以要挾別人,有違做人之道,這種不要臉的事情怎麽可以做。”
饒是處于自怨自傷周期裏的關寧亦笑得咧開嘴,“媽,你這樣不做王母娘娘實在可惜呀。”
雲錦說:“你這孩子,是不是跟玄明師父接觸多了,變得刁鑽了。”
父親總說她時不時流露的古靈精怪像母親,雲錦的娴雅皮囊之下藏着一個俏皮的心。“爸爸明明說我是像你。哦~~媽,剛才你還說玄明壞話。”
“刁鑽也是壞話?玄明師父可不會這麽覺得。她一定會說,寧寧這個丫頭嘴這麽笨,哪裏及得上她半分伶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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活脫脫的玄明式自戀。母女倆相視一笑。
關寧問道:“媽,今天爸又不回來吃飯?”
“你爸今天約了你小爺叔和他的朋友。聽說你小爺叔的朋友相貌堂堂,你不是喜歡美人嘛,改天讓你小爺叔帶你見見。興許,你就愛上男美人了。”
男美人……果然是親媽無誤。“……媽,我的重點是‘又’啊,老爸又不回來吃飯。”
“哦,他最近忙。”
“別人家的媽忙着防火防盜防小三,你倒是從來不擔心。”無論是社會新聞還是課上案例,無一不再訴說着這個時代家庭內部的虛僞。從小到大,身邊同學的家長出軌事件層出不窮,她父母倒一直相敬如賓感情篤深,就連吵架都是關起門來自行解決,從不讓關寧參與。慶幸的同時她又不免疑惑,難道父母真是絕無僅有的恩愛?
“傻孩子,這種事情,是擔心就有用的嗎?我和你爸有感情才在一起,合則聚,不合則散,勉強在一起混日子沒有必要。寧寧,這年頭扭曲的婚姻常态化,正常的婚姻是變态化了?這也是我不反對你喜歡同性的原因之一,我不需要你為了結婚而結婚,我只希望你幸福。寧寧,你明白嗎?”
關寧認認真真地點頭。
先前和母親說起玄明,關寧有好些日子沒有她的消息了。上一次和她打電話時,還神神秘秘的,不知道在搗鼓點什麽。是得到了什麽好玩的物事還是心理咨詢有了好的開始?做玄明的咨詢師,也是樁大挑戰吧。關寧幸災樂禍地笑着。快到博物館時,她打電話給她,“晚上有博物館夜游,要不要來湊個熱鬧?”
臨時的邀約沒有帶來意料中的責怪,玄明的聲音裏是壓抑着又怎麽也藏不住的興奮。“不去不去,我有事在忙。”
帶着狐疑才要挂電話,那邊卻問了一個突兀的問題“關寧,你覺得我算讨人喜歡麽?”
關寧笑開了,自戀的玄明竟然會問這樣的問題,這是要讨誰的喜歡?“玄明大師火力全開,誰能抵擋得住你的魅力?如果人家不喜歡你,你拿根紅線做個法栓住對方,狠狠栓。”
玄明說:“關寧,你當套牛啊,還狠狠栓,我認真問你呢。來句大實話。”
大實話?實話通常都叫人發愁,就算是莫妮卡貝魯奇也不是人見人愛呀。“我想喜歡你的人大概會喜歡你。”她想玄明大概會罵她說廢話。
玄明卻是在電話那頭嘤嘤笑了,“也是。你的答案是廢話,我的問題也是廢話。”
關寧問:“你沒事吧?”
“能有什麽事?哈哈哈。”誇張的大笑三聲,似嘆息,似悵惘,似無可奈何,但又有着說不出來的決心。
“玄明……”
“安啦,我可是堂堂命理師,定乾坤知生死。你就好好游你的博物館,要開學了是不是?好好念書,無聊活動不想去就別去了,下次來給你看好玩的東西。”
玄明的語氣潇灑,但所說的話與關寧所知相悖。命理師确是要比旁人知曉更多,然而,限于所知,限于默認規則允許的所知。一行有一行的規則,命理師也不例外。甚至,有些命理師還不如一個普通人。
劉半仙常說,各人自有因緣際會。
過了博物館安檢,簽了到,關寧特意看了幾眼簽到的名單,不曉得那好看的女人會否在今晚的名單上。如果是在學術報告廳裏,她可以先進去看看,人不在她就躲在門口假裝等朋友,然後守株待兔。可今天是夜游,找起來實在不方便。
玄明常說,見到是緣分,見不到是緣分還沒到。關寧摸摸下巴,獨自走了進去。
工作日的晚上,參加夜游的人并不多,好些都是熟面孔,幾場主題相似的講座後來來去去的基本都是同一撥人,因還是暑假的關系,學生占了大部分。關寧略有些心不在焉地掃過青銅器館,在玉器館裏忽悠,外頭的夜色給館內的玉色添了幾分神秘的瑩光。自然,這是心理作用。關寧正捉摸這算是哪種心理效應,目光就定在了一個鳥紋壁上。
圓形玉璧,上有鳥站于祭壇的花紋,“以蒼璧禮天,以黃琮禮地”,呼應了古人天圓地方的宇宙觀,而這鳥一般是良渚先民崇奉的神鳥,作為神的使者起溝通天和地的作用。
蓬山此去無多路,青鳥殷勤為探看。
透過鳥紋壁的中孔,能看到一位帶着淺笑,垂注于玉人的短發女性,三十歲左右的樣子,依舊是亞麻襯衫、長褲,頸上松松散散系着鳥紋絲巾,與這玉璧相映成趣。柔軟帶卷的發絲垂在額前,芊芊玉指将發絲撥在一邊露出好看的額頭來,眼神專注,偶爾流露出驚嘆與贊美之色。和母親雲錦一貫娴雅的氣質不同,這個女人站在那裏,自有一股由內而外的傲然風華,而這氣場她只在嬸嬸的母親身上看到過,但又沒有那位大集團的CEO那麽盛氣淩人,微微勾起的嘴角,還添了幾分俏皮的風韻。
一眼萬年。
身邊陸續走過幾個女學生,方從文難免就想起上一次講座時坐在她邊上的女孩,總盯着她看,傻子似的。今天不曉得那女孩子會不會來。不經意地擡頭,櫥窗反射出一個粉紅色的人影,小小的個子,歪着腦袋,目光炯炯,而目光所及之處似乎是自己。錯愕之後,揚起一個玩味的笑容,繞過幾個展櫃,來到假裝沒有看到她表情十分心虛的女孩子身邊,輕聲道:“诶,這尊青銅器表情真是有趣哦?”
關寧哪裏會想到自己的偷窺會被抓個正着,大腦卡殼之餘忙連聲應道:“是啊,是啊,可愛極了。”
“可愛你個頭,這是玉璧,那是玉人,那邊是玉琮,你的視線還能穿牆透壁轉幾個彎看到樓下的青銅器?”
“我……”關寧垂下頭,十二萬分的尴尬。
無視她的窘迫,方從文笑問:“你盯着我看做什麽?”
“……”難道要說你長得好看?不不不,太丢人了。老實的她也沒有想要去否認,急中生智道:“就跟你盯着玉人看一樣。”
呵,這樣理直氣壯的語氣。
“這是博物館,玉人是文物。”兩者并沒有可比性。
“啊,有句話怎麽說的?你站在橋上看風景,看風景的人在樓上看你。明月裝飾了你的窗子,你裝飾了別人的夢。看風景的人成了風景也是常事。你說是嗎?”
呵呵,居然還會念詩。方從文笑了,瞥了她一眼,道:“你說的是。”
作為一個從沒忤逆過家長,從來都是和和氣氣不與人鬥嘴吵架的乖孩子,這幾句話用盡了她攢了二十年的勇氣。緩過神來,關寧終嗫喏道:“我也知道這樣看着你不禮貌,但是。。。實在是忍不住。對不起。”
這話誠懇也是誠懇,但聽起來總有些怪怪的。換作其他人,方從文壓根不會搭理,只是對着這麽個給她留下過好印象,斯文又可愛的小姑娘,她只覺得好笑,伸手掐上關寧的臉,正經道,“唔,我明白,你看我也忍不住。”
掐完便自顧笑着走了,渾然不知關寧愣在那裏足足有五分鐘,圓圓的臉蛋漲紅了,不知是羞還是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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立意:橫濱這麽小,世界這麽大,該走出去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