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 名為從文的心事
發展心理學的女老師不顧最新科研報告,動不動就說女生智力不如男生,男生創造力比女生強,關寧不愛上她的課。早先那些課,她最多按捺自己的憤怒默默冷笑,或是取出小書,自顧自看,但是今天她屁股底下像是有一窩草在燒,怎麽都坐不下去。那個老師又在說,高考利于女生,不利于男生,理由是女生會比男生努力。
一個連努力都不會的人,有什麽資格和比他強的人談自己聰明或強?也不曉得這老師的邏輯是誰教的。
破天荒第一次,關寧收拾好書包,舉手同老師說她不舒服,堂而皇之地走出教室。
她不上了,愛誰上誰上。出門時她冷冷笑了一聲,自覺有些小孃孃附身。整個人是輕松的,唯有身後議論聲細碎。
這有口皆碑的好學生突發異變,發展心理學老師有些想不通,半響才說了一句,不舒服确實要好好休息。也不知道是說給自己聽還是說給下面的學生聽。
渾然不在意自己成為同學的話題,關寧走在已是一派秋色的校園裏,不想回寝室,更不想回家。在內心無比郁躁的當下,她想把自己買進沙堆裏,只露出兩只腳,或是買一張到國內最遠城市的火車票,一路疾駛,沒有停留。在讀《挪威的森林》時,關寧羨慕傷心的渡邊君,可以背一個行囊,行遍日本。她也想要那樣,帶着失意的心,四處流浪,沒有預計的終點,不想歸路。然則她不能,她就像是被囚禁的鳥,被紅線牽引的風筝、提拉的木偶。
關寧苦笑,原來那些關于失戀者會變得敏感纖細的話是真的。有些人在失戀的時候就變成了詩人,無論是風雨、雲朵還是枝葉花朵,都是哀嘆,都是低語,都是愛戀之人的聲影。而另一些人,則變成了哲人。
可她不會滿足讓自己沉溺于這樣一種凄哀的境地,她在想自己能夠做些什麽讓自己高興起來,起碼不要終日想着某個人。
啊,某個人。關寧笑自己勢利。想當初喜歡別人的時候滿腦子都是從文從文,現如今覺得無望,連那個人的名字都不願意提。
不願。
每次想到這個名字,總有甜蜜與哀傷接連湧上心頭,那一刻,自己都不再像是自己。此後又會引出另一個難以回答的問題,自己到底是怎樣的?答案是一個更令人憂傷的事實,在方從文的面前,關寧覺得自己更像是自己,哪怕她時常鼓起勇氣表現自己的嬉皮,但至少不用時刻警惕自己會流露出不甘盲從或是時刻檢視自己是否符合周遭人的期望。
在方從文面前,她能感覺到自己不斷流逝的生命獨具意義。
此刻她ipod Classical裏的音樂是方從文喜歡的古典和爵士;kindle裏是方從文的書,在不上課或是不願上課的時候,她每看一頁都好像方從文同她在一起,她從字裏行間內尋找方從文的喜好,她喜歡的書、她喜歡的器物、她喜歡的吃食。
方從文借給她的黑色蝴蝶絲巾還在她的寝室裏,躺在她的床上,帶着方從文的氣息。她告訴絲巾的主人,原先的絲巾給貓抓過勾了絲,所以她買了一條一模一樣的還給她。面對面撒謊的時候她很心虛,方從文以為她是不好意思,想讓她把圍巾退了又想給她錢。她一再堅持,說自己有錢。方從文給她的“我有錢”逗笑了,又問她家裏養了什麽貓。她說不是家養的,是學校裏的流浪貓,還告訴方從文自己有時會去喂流浪貓。
她确實會去喂流浪貓,有時還買幾根火腿腸給它們加菜,雖然流浪貓只會蹭她的鞋子沖她喵喵叫,不會抓她的圍巾。
方從文沒有起疑,換做旁人也不會。大家都覺得她是個乖孩子,她的心思不為人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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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會撒謊,也會逃課。
在空蕩蕩的餐廳裏吃一份點心當作午飯,不時有叽叽喳喳的麻雀飛過頭頂,有些麻雀會停留在沒有人的餐桌上啄食,只只滾圓卻還能飛行。關寧決定連帶下午的課一起翹了。騎車出去,沿着一條大路往前,路盡頭再換到另一條大路,一直往前,往前,一直到……一直到沒有氣力。
行程盲目,亦無多少風景好看——關寧也無心看景,直到植被漸甚,人煙漸少,關寧才發現自己一發狠,騎得着實遠了一些。打開手機地圖一看,傻了,前面不遠處是月湖,邊上是佘山,還有艾美酒店。将自行車停在路邊的行人歇息處,取出包中的保溫杯喝一口熱水,打算休息一會兒就騎回學校。
誰曉得,噼啪噼啪,豆大的雨點落在玻璃棚上,竟下起一陣秋雨來。秋風夾着雨水和些許花香刮進歇息處,本來出着汗的身體打了個哆嗦,頗有涼意。關寧将外套的拉鏈拉高,點開天氣軟件,苦笑。怎麽出門的時候沒有想到要看一眼天氣預報?比路遇下雨更悲劇一點的大概要算是這雨并不是陣頭雨——軟件顯示,接下去的十幾個小時,雨還将持續連綿。
迅速考慮當前處境,能做出的選擇大概有如下四種:
一、趁現在沒有變成大雨,直接騎回學校,耗時大概在三小時左右,風險是可能發燒或者感冒;
二、在這裏找個酒店住下,現金不夠可以刷母親的附屬卡,風險是,母親會立刻知道自己在佘山,那麽自己要如何解釋,本該上課的人一下子騎車到這裏來;
三、打電話給小叔叔或是小孃孃,如果他們有空可以來接自己,風險是,除了父母之外又多一個人會要自己解釋;
四、叫一輛出租車回學校,自行車可以放在後備箱,風險是,這裏的出租不能坐到市區,且非正規運營的車輛居多,近來時有女大學生坐黑車失蹤的新聞出現,她可不想作為其中之一。
關寧最不願意做的事情就是解釋,哪怕母親并不會一再逼問,為什麽翹課,為什麽跑去那麽遠的地方。她覺得自己有解釋的義務,如果閉口不談,她會內疚——真是磨死人的超我。
這樣一來,唯一能做的選擇也就呼之欲出了。
将自行車推出行人歇息處,套上外套的帽子,坐上自行車,關寧下定了決心要踏上歸途。忽然,頭頂一方雨傘遮住了雨點,一陣檀香味使她渾身一顫。
竟是這樣的巧合,或是,緣分?
“關寧,你要做什麽?”她思戀多日的聲音裏含着怒氣。她不曉得,這人有什麽可生氣的。
方從文就站在她的邊上,從酒店出門後,就看見不遠的地方有個玫紅色的身影很是熟悉,走近後起先有些驚訝。沒想到會在這裏見到這個小姑娘,待越走越近時,忍不住生起這人的氣來。明明下着雨,這姑娘還打算就這麽騎回家?就算不找大人,起碼可以叫車回去,哪怕是等雨小一點也行。
關寧看着一身藍色風色,淺灰色圍巾,撐着藍色雨傘的方從文,腦袋裏一閃而過的是『雨巷』。
“……悠長,悠長又寂寥的雨巷,我希望逢着一個丁香一樣地結着愁怨的姑娘。她是有丁香一樣的顏色,丁香一樣的芬芳,丁香一樣的憂愁,在雨中哀怨,哀怨又彷徨……”
然而,這結着愁怨的,哀怨又彷徨的姑娘似乎是她自己。方從文不像丁香,她不憂郁也沒有愁怨。她似一株蓮,遺世而獨立。她似一棵松,挺拔而蒼勁。她似一竿竹,清逸而堅韌。關寧能夠找出許多可以比拟方從文的美好事物,但每每只能描繪她的一個側面,仿佛眨眼間她又變成了另一種樣子。她如星似月,又似朝陽,見她仿佛見到了希望和整個世界。為這樣的人着迷,不知幸還是不幸。
“回學校。”關寧聽到自己幹澀的聲音,“我打算回學校,明天還要上課。”
“淋着雨?”
“嗯。”
“騎回學校?”
“嗯。”
“你是傻瓜嗎?好歹買件雨衣啊。”
“啊,我忘了。”關寧不好意思地拍拍自己的腦袋。來的路上沒有留意路邊的商店,但是只要有便利店或是什麽小店,買一件雨衣的概率很大。
她擡起手,手腕上的紅線鮮亮,刺痛了方從文的眼睛。方從文暗嘆一聲,說:“走吧。”
關寧哦哦了兩聲,糊裏糊塗地就去踩自行車的踏板。方從文在她的側前方沒有避開,被前輪撞了一下。
“啊!對不起!”關寧猛地從車上跳下來,伸手就想去擦,也不管自行車倒在路邊,她看着方從文褲子上兩道黑乎乎濕嗒嗒的輪胎印,自覺罪孽深重。“你沒事吧?”
這姑娘是丢了魂麽?方從文低頭看了看自己的褲子,拉住慌慌張張的關寧,道:“我沒事你別擦了,回去再說。你跟我走,帶着你的自行車一起。”
“哦……”
走在關寧的邊上為她打着傘,方從文又問:“你到底在想什麽?”
關寧低下頭,悶聲道:“沒什麽。”難道要告訴她自己滿腦子都是詩人那些哀呀愁呀的?“弄髒了你的褲子真是對不起,不會影響你的事情吧?”若是方從文來這裏是為了談公事,那還真是要命。
“不用擔心,我是來休息的。”想着來散心,卻不防遇上了這個小傻瓜,還真是哪裏都能遇上——有緣的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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