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2 攤牌

『風自西邊吹來,椴樹沉聲嘆息,月亮透過樹枝,窺看我的小室。

我給心上人——她已離我而去——寫了一封長長的信,月光照上了我的情書。

月亮的清輝,灑滿在字裏行間,我痛哭流涕,無心

想到月光,夜禱和就眠。

——黑塞《信》』

信手翻開黑塞的詩選《漫游者寄居所》,入目便是這一首《信》,“我給心上人——她已離我而去……寫了一封長長的信”。

寫什麽呢?寫長長的依戀、不舍?寫對月時的嘆息?寫對她體溫的惦念?

還是寫她已知悉她和母親的過往?

拾起筆又放回去,關寧點開方從文的微信——無論如何,她總不至于将她拖到黑名單裏。

關寧:有些你知道我媽知道又以為我不知道的事情,是不是我也有權利知道一下?有時間的話,下午三點老地方見。若有事要忙,另選個時間也無不可。

方從文時常會帶她去一家安靜的店子,有酒有咖啡。兩人坐在角落裏,各自點一杯飲料,輕輕敘話。這種時候,關寧最喜歡聽從文說話,說她去過的地方,喜歡的書和音樂,見過的文物,還有她的那些藏品。約在此處說話最為方便。

信息的字裏行間裏帶着些許嘲諷,關寧不想這樣,幾易其詞,删來改去還是這樣的表述最為妥帖。她确有不平之意,為着自以為是『為她好』的隐瞞。當真為一個人好,就該讓她知道真相。從小到大,她已厭倦父母親人以『為她好』之名所做的各種事情。她沒有脆弱到無法直面真相,哪怕真相是她所猜測的最壞一種可能。

方從文的回複很快就到。

『啊啊啊世上怎麽會有我那麽喜歡的人』:下午三點見。

關寧不免帶有些惡意地揣測,方從文會不會和母親提到這次見面,母親會不會出現在見面的地方。

三點缺五分的時候,關寧出現在約定的店裏,方從文已經到了,坐在她們經常坐的位置,面前擺着一杯拿鐵。她穿着白色的襯衣,淺綠色的羊絨衫,外套放在一旁的椅子上,面容沉靜。出門的時候,關寧和父母打了招呼,她總是主動交代自己去哪裏,這一次她沒有說,雲錦和關岩沒有問。但是關寧覺得,母親應當知道她的去向,望向她時帶着一絲哀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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關寧坐在她的面前,和平常一樣,點了一杯和方從文一樣用脫脂奶做的拿鐵和一塊芝士蛋糕。

方從文看着她沒有說話,她也沒有。

店員送了咖啡和蛋糕上來,關寧順手将第一口送到方從文的嘴邊,方從文張口吃了,兩人的動作都十分自然,待意識到時,均是一怔。在一起的時間算不得長,習慣卻養成了不少。關寧眼眶裏濕潤些許,她轉了轉眼睛,假意看看天花板上的吊燈,待濕意褪去,才看向方從文。

這小動作哪裏逃得過方從文的眼睛,她心底一聲嘆息,也是哀戚。

“那時候我乖不乖?”

“很乖,別人又嘔又吐各種惡心,我沒有,飲食也很正常,只有在和牛奶和豆漿時會吐,想來是你不喜歡。大一些了,聽琵琶和古典樂你很喜歡,聽到口水歌你就抗議……”

“呵呵,居然和現在一樣。”

“在懷你的時候母親去世,我有些郁郁——她是我世上唯一的親人,所以早産導致你先天不足。答應了你父母要好好把你生下來,讓你健健康康的,真是對不住。”知道關寧的身份之後,她手上的紅線便是方從文心頭的一根刺,她責怪自己。

“靈魂的問題和軀殼有什麽關系?這不關你的事情。若沒有你,我壓根不會出生。或許我沒有出生更好,這樣你就不用為難了。”

“關寧,我沒有這樣想,也不會這樣想。”

“所以……”關寧深深吸了口氣,問道:“所以,只是因為這個?”

只是?這個事實已經讓她疲憊不堪。“你以為還有什麽?”

“我和我媽像嗎?”關寧小心翼翼地看着方從文,不想錯過她面上的任何一個表情。

這一次方從文沒有明白關寧的意思,想了想說:“你是你父母的女兒,完全遺傳自他們。我只是作為一個容器一個中介生了你,并沒有……”

“啊……原來你也知道。那麽,我和我媽像麽?”

察覺出關寧言語裏的戾氣,方從文皺了皺眉,“像,但沒有像到看到你就想到你母親的那種程度。”

“那麽有沒有像到,看到我聯想到我媽的程度?”

“沒有。”方從文喝了一口咖啡,第一次發現拿鐵也有些發苦,“關寧,你到底想說什麽。”

“我以為你把我當作我媽,我以為你喜歡的是我媽——你的鄰居姐姐。”

“……你……”

“你們行事鬼祟由不得我不這樣想,而且當初,你和我媽的關系不錯,我爸也有過這樣的想法。”毫不猶豫的,關寧就把她親爹給賣了。

“呵……你這是……荒唐。”

“我也覺得,可是誰讓你前腳跟我分手,後腳就跟我媽約會去了呢,她還安慰你。哦,今天我們見面,想必你也跟我媽報備過了吧。你看,由不得我不想,我們的事情同她有什麽關系。”

“關寧……”一經提醒,方從文便差不多了解了事情的全貌,包括那天關寧的那通電話。方從文發現,眼前生着氣的少女比她想象得要聰明許多,還能夠隐忍。她不覺得自己在二十歲的時候,能看着母親安慰戀人而不動聲色。

說完這些,關寧并不覺得快意,反而消沉地靠在沙發上,似是用光了所有的力氣。“我不知道要怎麽做。從文,我愛你,我想你,但這一點并不足以作為讓你別離開我的理由。”她無法左右方從文的決定,就像她無法對父母的決定做出抗議一樣。抗議之後,她還是需要遵從父母的決定,因為他們總是有一個理由——『為她好』,她亦無法否認這一點,他們确确實實為了她好,為她做了許多。和同伴比起來,雲錦和關岩開明、關心地無可挑剔。

當關寧意識到自己無能為力時,有些茫然。她比同齡人更懂得許多道理,她無法用自己的愛去要求方從文愛她。她甚至害怕自己會給本就疲憊的方從文帶去更多的壓力。明白得越多,越是無助,宛如墜入虛空之中,無所憑借,無所攀援,要掉往何處,她不曉得,她只知道自己在不停地下墜,下墜,仿佛沒有盡頭。

“呵,原來,我真是什麽都做不了。”關寧嘴角彎着笑容,眼裏含着淚水。“明明你都知道,我和你沒有任何親緣關系,沒有任何法律關系。我和你,是兩個獨立的個體。”

方從文沒有作聲,她的痛苦不亞于關寧。知道是一回事,是否介意是另一回事。關寧沒有她的體驗,她對着面前的人,無法不想起自己是如何懷胎,如何将她生下的。

“對不起,我想我沒有辦法再繼續對話,我已經無法控制自己的情緒。下次……如果還有下次的話。”關寧起身招來服務員。

方從文說:“我來付錢就好。你路上小心。過幾天我們再談。有一點請你務必知悉,我對你母親沒有別的想法,除了我愛着她的女兒這一點讓我對她略有歉意。”

“從文……”

“唔,改天再談。”

關寧還沒到家,雲錦就已經從方從文處聽說了關寧知情的消息。關岩沒有忽略妻子接完電話後凝重的神情,整個人像是被烏雲籠罩。有什麽事能讓妻子陰郁至此?女兒還是方從文?

“是不是有些事情我該知道你沒有讓我知道?”

雲錦嘆了一聲,點點頭,“你确實該知道。寧寧知道自己是方從文生的。”

“她有什麽反應?”關岩不覺得女兒會不理解,親生爹媽總是親生爹媽,最多對方從文親切一些,感激一些,那也沒有什麽大不了的。

“沒有什麽反應,她不覺得自己和從文有血緣關系或是親情關系。”

關岩的臉放松了下來,“我就知道她明白事理。”

“呵,你以為她是為什麽這樣明白事理?”

“還不是因為我們教導有方。”關岩開了個玩笑。

雲錦狠狠瞪了他一眼,氣呼呼地坐到沙發上。等一下關寧就要回家了,她要同她說什麽,而她又會同她說什麽。她心亂如麻,總覺得怎樣都不好,怎樣都不對。

“老婆大人?”關岩坐到她的邊上,讨好得給她捏捏肩膀。

“你還記得我問過你要是寧寧和小姑娘在一起了怎麽辦?”

“記得呀,當時我們都同意随她去,又不是什麽大不了的事情,主要看對方人怎麽樣。”

“你覺得從文怎麽樣?”

“挺好啊,以前有些戾氣但是你不是說她成了熟女,現在我又沒見過。”關岩的手停在雲錦的肩膀上,“等等,你的意思是寧寧和從文在一起?你們母女倆口味還挺……”

“關岩,你是想吵架?”雲錦真是弄不懂,每次說到從文,關岩的理解能力都能歪到外太空去。

“怎麽敢。”關岩沉思了一會兒,“要命了,如果國內能像國外那樣結婚,從文不是要叫我爸叫你媽?”

“關岩!”雲錦一巴掌拍在老公的大腿上,“你存心的是不是?”

“哎喲,老婆大人,我不是看你一籌莫展,跟你說個笑話嘛。你別生氣,別生氣。”

“寧寧果然是你親生的,被你們倆活活氣死。”

“關我什麽事情。怪她怪她,地球上那麽多人,她随便挑一個別人不好嘛,看上從文做什麽。是她不好。等她回來我們教育她。”

“關岩,你認真一點行嘛!寧寧她放不下從文,從文雖說和她分手,但也沒有放下她。”

關岩這才收斂了笑容,嘆息道:“我想來想去,也沒什麽辦法。讓她們自己解決,這事情我們管不了。還有件事……”

“什麽?”雲錦一緊張。

“咳咳,我聽關碩講,他對從文有些意思,之前還找我托你牽個線拉個橋。”

“……這不是亂上添亂嘛,不拉不拉,他要有心自己去約,從文一向有主見,喜歡就喜歡,不喜歡我們拉也沒有用。再說,他比從文小那麽多,又沒有定性,現在喜歡以後不喜歡了呢。”

“呵呵,你說關碩倒是一套一套的,寧寧比他還小呢。所以,她們的事情讓她們去。以後的事情誰知道呢。”女兒聽話是聽話,但是性格和雲錦一樣倔強,該說的道理他們會說,至于聽不聽的,他們也不能強迫她。再說孩子還小,就像雲錦說的,沒有定性,今天愛死愛活,明天呢?他犯不着給這種看不到頭的事情雪上加霜。

作者有話要說: 寫這章的時候我問我媽,如果你女兒19歲的時候和一個38歲的好看女人在一起,這女人是她的代孕母親(受精卵源自親爹媽,沒有血緣關系),你會怎麽樣。

我媽想也沒想:自殺。(她一臉你要死啊的表情

我:哦,只能祝你死得愉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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