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6 雪城迷蹤

這年雪早,天氣長寒,已經有了四次落雪的安州在一個月內又迎來第五次雪花紛飛,且是幾年來少見的大雪,整個安州盡染銀白,街道上也離了喧嚣人語,靜得只有匆匆腳步聲。

“安州城這麽大,要到哪裏去找?她負着氣,一心想躲我們的話就更難尋覓了。”白衣女子愁容不展,一雙手凍得蒼白僵硬,卻不敵身後清秀男人年輕面容上慘白之色。

“少主沒有看清王爺往哪個方向去了嗎?哪怕能縮小一條街的範圍也好啊!雪這麽大,王爺穿的又少,夜裏定是要凍傷的……”尹鈞白的焦急已經超出畏懼,言語中顯露出對溫墨情的抱怨,而溫墨情始終沉着臉一語不發,唯有那雙黑夜似的眼不停逡巡。

他開始後悔剛才沒能攔住言離憂了。

是個人總要有脾氣,偏巧他溫墨情的脾氣發作起來冷硬倔強,對任何事都不管不顧。被赫連茗湮突然出現的事鬧得心煩意亂後,言離憂又跳出來給他添堵,因此在言離憂調頭離去時他只顧着生氣,除了怒喝兩聲外再沒其他行動,眼睜睜看言離憂負氣離開客棧,直至深夜未歸。

冷風被狠狠吸進胸腔,刺得溫墨情輕咳,咳得惱了,照着自己胸口用力捶了一拳。

以他的力度,普通人足以被這一拳捶傷。

“師兄……”碧簫、碧笙被溫墨情狠厲眼神吓到,對視一眼,眸中擔憂更添一層。

“碧笙,你和師兄先回客棧等着吧,倘若離憂回去找不見人就糟了。我和鈞白再分頭找找,實在不行只能勞煩王員外借些人手,總之天亮前一定要把人找到才行。”碧簫找了個理由想要讓溫墨情回去,碧笙會意,忙攙住溫墨情手臂連連點頭。

溫墨情既不說同意也不說不同意,仍固執地沿着街道前行,擋下一身風雪。

碧簫無奈,只得拉住碧笙停下腳步,輕聲附到耳畔:“你随師兄一同去找離憂,我得回客棧看着,萬一離憂回去與赫連姑娘撞見就不好了。有什麽消息趕緊讓鈞白告訴我,路上莫要大意耽擱,懂嗎?”

碧笙雖不情願還是點了點頭,聽碧簫提到赫連茗湮,表情裏也有一絲厭煩埋怨——先前碧笙的确是讨厭言離憂,因為溫墨情放了她,保護她,為她說話;可是現在不同了,曾讓溫墨情受到心傷的赫連茗湮再度出現,一個小小的言離憂又算得了什麽?碧笙甚至想,也許她該幫言離憂一起把那個根本不該回來的人趕走才對。

碧簫匆匆趕回客棧途中要路過安州城最大染坊,那染坊之後是一座早已棄用的廟堂,如果碧簫當時稍作留心就會發現,那廟堂破敗的大門外,有個人在那裏蜷縮而坐,瑟瑟發抖。

言離憂抱着膝蓋不停打着寒戰,許許多多的雪花飄飄灑灑落在她身上,已經積起薄薄一層,更有一些經由領口直接貼在她的皮膚上,冰冷刺骨。

她太冷了,冷到身體漸漸失溫,冷到唇瓣發紫,一雙手早已沒了知覺。

離開客棧後言離憂本想去找碧簫和尹鈞白,走出客棧不遠卻突然想起,她根本不知道那二人住在哪裏,想要去那位王員外的宅邸又記不得路。那時雪已經很大,冷如骨髓的風不停割傷她臉頰,讓言離憂根本沒有迎着風雪到處走的勇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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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然,她絕不會選擇掉頭回去,再看赫連茗湮與溫墨情那對兒璧人身影。

若說不嫉妒那是假話,誰不希望自己能如赫連茗湮那般容顏氣度兼有?言離憂從不認為自己能做個氣質雍容的女子,更不期望這張臉會給她帶來多少豔羨驚嘆——畢竟是青蓮王的身子,這張臉不給她找麻煩就不錯了,哪敢期待什麽贊嘆嫉妒?至于有關溫墨情那些惱怒火氣……他說過會保護她、要盡快查出線索雲雲,可他又一次食言了,這點最讓言離憂失望不已。

言離憂一邊責罵自己算不得高尚的心思,一邊不停搓着手争取更多溫暖,可那雙手怎麽也熱不起來,待到朦胧雙眼透過漫天風雪看見碧簫從遠處巷口閃過,想要開口叫住時,身體竟連支持喉嚨發出聲音的力氣都沒有。

天寒地凍的,這樣熬一晚絕對沒命看第二天的太陽。

如果第二天是個晴天的話。

寒冷漸漸奪走言離憂的生命力,慢慢聽不清晰、看不清楚,發着一些自己都不知道有什麽意義的胡思亂想。

愈發模糊的視線中忽然出現一抹華貴衣角,白色雲錦繡着精致蟠龍花紋,依稀帶着某種淡雅香氣。言離憂茫然擡頭,仍是看不清眼前站着的人,無論樣貌身形。

昏去前她只記得餘光瞥見一把嶄新的油紙傘,還有誰輕輕将她抱起,帶着意義不明的輕笑聲。

雪越下越大,碧笙緊緊跟在溫墨情身後追趕他匆匆步伐,幾十條街巷走遍,仍是沒有找到言離憂蹤影。尋到城邊時溫墨情忽然停住腳步,碧笙收步不及險些撞在他背後,捂着心口順溫墨情目光看去,卻只見到一輛馬車和一個侍從模樣的人。

“怎麽了,師兄?”碧笙不解問道。

“春秋,楚辭的侍衛。”溫墨情攔住仍想往前走的碧笙,轉頭向尹鈞白使了個眼色,“去問問旁邊客棧老板,摸清他住在哪個房間,有幾個人。”

尹鈞白領命離去,溫墨情深吸口氣,大步走向收拾馬車的春秋。

“溫……世子?”春秋覺察到身後有人立刻警惕回頭,見是溫墨情後更加驚訝,躲閃目光無處掩藏。

溫墨情斂起焦急神色,如往常一般雲淡風輕:“你不是負責保護楚辭麽,怎麽跑來安州了?”

“我、我來辦些事情……”春秋又是撓頭又是紅臉,說謊的各種表現一個不差,饒是一向不善察言觀色的碧笙也看得出他心中有鬼,不由哼了一聲。

“鬼鬼祟祟,一看就知道沒安好心。”

春秋性子耿直又一貫主張光明磊落,最容不得人這樣說,可他也知道不該随便透露楚辭行蹤,是而咬牙堅持,就是不肯再開口。

溫墨情看了看馬車內部,裏面火盆将熄,兩面座位都有人坐過的痕跡,當下了然,負手繞過馬車直奔客棧,語氣仍是那般不冷不熱:“神出鬼沒的楚公子最愛附庸風雅,選擇房間定然也要那能看見山巒美景的,且不能太過吵鬧,想來,也只有三層向北那幾間能滿足他要求。”

春秋大驚,反複回憶自己是不是剛才說漏了什麽,懊惱神色恰恰證實了溫墨情的推測。

冷笑一聲不再理會耿直敦厚的春秋,溫墨情大步流星走進客棧,也不應掌櫃詢問,徑直走上三樓停在窗子向北的一排房間前。三樓是這客棧檔次最高的屋子,無論大小裝修都不是樓下房間可比的,是而整層也不過五間,除去樓梯與堆放雜物的小屋,向北就只剩下兩間,一間亮着燈,一間黑了咕咚悄無聲息。

“出來。”溫墨情停在亮燈那間門前,冷然低喝。

房間裏無人回應,碧笙上前推了推門,仍沒有人來開門,才想回身問溫墨情怎麽辦,肩頭伸過一只手臂直接将房門重重推開。

溫墨情不是不懂禮節的人,碧笙看得出,他是真的動怒了。

房門被推開後,整理完馬車的春秋也急急忙忙上了樓,一步沖到溫墨情面前擋住去路:“世子身份地位雖高也不該亂闖,我家爺此時有事出去了并不在房中,否則世子這般唐突定會惹爺生氣的!”

“他生氣又能如何?”溫墨情冷眼向房內搜索一般,楚辭确實不在。不過這樣似乎更令溫墨情懷疑,臉上那抹陰沉不減反增:“楚辭人呢?”

春秋對溫墨情散發出的氣勢頗為忌憚,舔了舔幹裂嘴唇,語氣軟下三分:“我家爺有事出去了,去了哪裏我也不知道。”

“自己主子都看不着,你還能做些什麽?”碧笙瞥了一眼春秋,回身拉住溫墨情,“走吧,師兄,問這笨蛋也沒用,再說楚辭在不在與我們找人有什麽關系?他逛他的,我們繼續找人。”

溫墨情在門前站了片刻後與碧笙一前一後離開,留下春秋摸不着頭腦一臉茫然:“找誰啊?不管誰丢了跟我們爺又沒關系……”

有沒有關系春秋說了不算,溫墨情心裏有自己的另一番打算。

“楚辭不會無緣無故跑來安州,就算人不是被他藏起來了,他來這裏也一定有其目的,而他的目的極可能與青蓮王有關。”風雪中,溫墨情一邊繼續尋找一邊皺眉訴出想法,腳步越走越快,“碧笙,鈞白,你們兩個分頭去找人,除了言離憂外也注意有沒有楚辭的動靜,如果找遍安州城還是找不到言離憂,那麽最大可能就是她被楚辭藏了起來。”

事關言離憂,碧笙第一次表現出積極态度用力點頭,轉身踏雪而去。

夜深如墨,折騰一大圈後已漸近午夜,溫墨情站在空曠的街上伫立許久,銀環緊束的發絲與風雪糾纏飛蕩,靜得如雪中一道墨痕。

從沒有哪一刻如此時,迫切想要聽見言離憂的聲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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