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 (第一更)

他們買的這船不大不小,裏面東西倒是多,吃穿用度,甚至連筆墨紙硯,琴瑟古筝,都備得齊全,甚至還備了些吃食調料,想是船家見他們給的錢多,悉心備下的。

元沁最好衛廣做的魚,因此上船前就準備好了東西非得要衛廣烤魚吃,他老爹臨走之前,把随身帶着的寶劍都傳給了他,不過到現在還沒開過鋒,一路上只把它當成了叉魚的工具,又快又利,非常好用。

孤舟蓑笠翁,獨釣寒江雪。

江水天合一色,日暮長空,雲帆遠望,一眼看不到天際。

荀文若拿了個躺椅放在船頭的甲板上,舒舒服服躺了上去,開始閉目養神。

元沁出了山,還是頭一次看見如此開闊的江景,心裏覺得漂亮,就想說點什麽,憋了好一會兒,實在憋不出東西,才徹底放棄了這個想法,負手嘆氣道,“要是我當年多讀點書,就好了。”

衛廣聽他說得還頗為認真,再想一想他往日在學堂裏的表現,不覺好笑,荀文若也不客氣,瞧元沁斜睥了一眼,又閉上眼睛,笑道,“別感慨了,你就是再多讀點,也做不出詩來。”

別說是元沁,就是衛廣,沒那天分,再讀十年書,也不一定做得出好詩來。

衛廣頗為贊同,點點頭,才要說話,就聽得一陣若隐若現的琴音從雲層迷霧裏穿透出來,聲音時而清絕淩冽,時而空靈婉轉,讓人心也如這江潮一般,一會兒微波淩淩,一會兒又潮起潮落,悠遠綿長,聽得人心怡神搖,如癡如醉。

荀文若瞧衛廣聽得專注,不免也被勾得手癢,心道,我若是專心奏上一曲,你是否也能聽得如此入神?

琴技倒是好琴技,只是這曲調,卻是缺了點什麽,若有點其他什麽相和而奏,就完美了。荀文若心裏一動,方要起身,便見衛廣不知從哪兒抽了一根一尺長的洞簫,放在嘴邊吹奏了起來。

衛廣并不愛音律,琴棋書畫,也就是将将能拿出手,并不能稱其為上上之作罷了。

比如說字,寫得一手錄書,端方标準,卻瞧不出什麽風骨來。

一手棋,和天下人分也是十之八六,不上不下。

而音律,便是連指法,青雲山也只教授過琴和古筝。

他這個終日和他同寝同食的哥哥,是什麽時候學會吹奏洞簫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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荀文若從躺椅上坐了起來,怔怔看着吹得入神的衛廣,指尖發白,連椅子扶手上的木棱嵌進掌心都沒發現。

他是頭一次知道,衛廣會吹洞簫,而且還吹得如此之好。

他也是頭一次知道,衛廣身上還有事是他不知道的。

是因為他關心得不夠,還是衛廣刻意隐瞞?

荀文若臉色蒼白,縱然他和衛廣形影不離親密無間,那又能怎樣,衛廣不想告訴他的,也不差這麽一件小事了。

比如衛廣便從未和他說起過,他衛廣是鼎國失蹤的大皇子殿下,比如說,衛廣也從未和他說起過,他有一個親密無間的親弟弟,有血緣關系的親弟弟衛瑄。

這麽些年來,縱然他們再親密,衛廣也從未提起過,是還不夠信任,還是壓在心底,舍不得拿出來與外人說道?

鳳于飛……鳳于飛,衛廣向來是根連鴛鴦是何物都不懂的木頭人,卻何時知道這般纏綿悱恻情意綿綿的曲子了?隔江合奏,心意相通,江邊那人又是什麽人,能得衛廣心甘情願癡心如醉地相和一曲?

荀文若心痛心澀,心裏又怒又痛,悶得發狂,一時間失了神失了智,元嬰期的修為和靈氣乍然噴洩而出,擊得江水翻滾,逐浪拍殺,硬生生逼得琴音一滞,不見了方才的流暢,漸行漸弱,慢慢竟是徹底沒了聲響,只餘了衛廣的洞簫聲,悠長婉轉,連空氣都幹淨了許多。

元沁被吓了一跳,猛然回過神來,瞧見荀文若卻愣在了原地,荀文若繃直着背坐在椅子上,袖袍無風而動,面上喜怒不辨,卻不怒自威,那股渾然天成的君威,幾乎像是壓着元沁的脊背一般,讓他感覺到了一股不可抗拒,不可侵犯的壓力。

“小若。”元沁喉嚨幹澀,幾乎要說不出話來,但衛廣時常叮囑說他二人修為不能暴露,心裏雖有些害怕,還是硬着頭皮輕聲叫道,“小若你幹什麽,還不快收了功力。”

荀文若毫無反應,只聽着衛廣專注地吹着曲子,那曲子吹的傳神,娴熟,和琴音合在一起,像是演練過千百遍一般,一高一低,一前一後,相嵌得密不可分天衣無縫,和諧極了,好聽極了。

漯河裏的魚蝦有不少翻了肚皮,死了一大片,全都飄了上來,元沁看得心急,也顧不得什麽風雅之情了,連忙朝還在那邊出神的衛廣道,“老頭子,你快過來看看!”

簫聲戛然而止,荀文若總算消了些氣,見衛廣目光回了他身上,心裏翻江倒海的憤怒和難受才壓下去一些,船舶周身的風浪,總算平息了下來。

荀文若從早起就很不對勁,可衛廣被琴聲擾了心神,一時間被勾起了往事,連同一些有的沒的記憶,也跟着全跑了出來。

衛廣只會這一首曲子。

他的娘親荀皇後曾是當年京城有名的才女,活着的時候,大概給衛廣哼唱過幾次,還給這曲子謄抄了曲譜,後來鳳殿被衛瑄的娘親霸占了,他母親的東西衣物也全都成了不能留的晦氣物,宮人們聞玄知意,就偷偷摸摸的打算拿出去燒掉,衛廣雖沒得娘親的什麽好,但總還記得那是娘親的東西,在嬷嬷的幫助下,好歹拿回了兩樣,得了一本手寫的曲譜,還有一本清靜經。

那時候他天天在別人眼皮子底下,哪裏能私藏東西,沒幾天便悄悄把這兩樣東西死記硬背下來,每日早起的時候,空閑的時候,默背這兩樣東西,就成了他經常做的事,等他到了青雲山,學了音律,便知道了這是一曲廣陵調,名字叫鳳于飛。

可他母親手裏的這調子,和鼎國流傳的鳳于飛又有些不同,荀皇後是把這一曲洞簫,改成了琴簫合奏,成了兩人的合奏之曲,只荀皇後病隕,這曲子也就沒流傳出去,連他藏在宮牆磚洞裏的那本譜子,十幾年過去,如今恐怕也爛成泥了罷?

在青雲山時,衛廣有意無意探聽過,鼎國的鳳于飛,到如今,也不過還是原先的曲子罷了。

鳳于飛,蒼龍舞。

便是方才他與人合奏之曲了,與他記憶中相差無二,那彈琴的這人是誰?

是偶然之舉,還是刻意為之?

荀文若見衛廣還在瞧着遠處的煙波出神,似乎想穿過雲霧追着那琴聲去一般,神魂颠倒失魂落魄,荀文若心裏醋海翻波,疼得厲害,別說像剛才那般生氣放大招了,就是連呼吸都有些困難,最後只默默捏緊了拳,慢慢躺回了椅子上,閉着眼睛,眼睑卻顫動得厲害。

這會兒連元沁都看出了衛廣不走心,他和衛廣元沁也算是一處長大,相陪相伴十年之久,最後竟是發現他既不了解衛廣,也不了解荀文若,這兩人身上都有些未知的東西,就他沒有。

他一天就是幾時如廁幾時磨牙這兩人都清楚,怎奈他連衛廣吹得一手好蕭,荀文若擺得一身好氣勢也不知道,雖然不是什麽大事,但他還是郁悶了一翻。

元沁拿了自己的劍,坐到船頭去,拿了塊幹淨的布,靠着桅杆沉默地擦起來,很有一副憂郁少年的模樣。

船上除了水聲和沙沙得帆布聲,再沒了別的響動,荀文若等了半天,沒見動靜,就忍不住先睜開了眼睛,見衛廣還癡望着,魂還沒回來,忍無可忍地大叫了一聲,轉身‘咚’地一聲跳江裏去了,濺起了老高的水花,衛廣坐的位置不怎麽好,恰巧淋了一頭一臉,回過神來就只看見了荀文若的袍角,驚了一跳,大聲叫荀文若的名字,“小若,荀文若……你做什麽!你出來!你在哪兒,快上來。”

他幾人在邙山長大,雖沒見過什麽大江大浪,卻也是經常下寒池游水的,衛廣知道荀文若會水,可這漯河水比邙山寒池不知深了幾倍,下面不知有多少毒蛇水草,衛廣在上面見他不冒頭,心裏的擔心一陣比一陣濃,在船邊叫喚了一陣,急得腦袋都炸了,最後見江面上連氣泡都漸漸沒了,越想越擔心,也一頭紮進了江水裏,又漸起了一陣水花。

元沁瞧了眼落回去的水花,又默不作聲地去擦劍了,他瞧着漸漸平息下去的漯河水,頓悟了一個道理,那就是,他這兩個夥伴,別看平時悶不吭聲乖巧得很,其實比他會玩兒多了,花樣繁多,各式各類,有些莫名其妙的舉動,讓他這樣曾給蜘蛛肢解過腿的人都覺得匪夷所思。

元沁瞧了眼遠處的江水一色,擦完了劍就開始閉目修煉,只是不知是不是方才那曲子的緣故,他腦子裏都是些花姑娘的形容詞跳來跳去,攪和得他靜不下心來。

戲文裏說的閉月羞花沉魚落雁,傾國傾城,究竟是哪種容貌?

元沁頭疼的揉揉太陽穴,世間當真有如此絕色的女子,他又何時才可以見到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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