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章

大天狗的表情是默然的。

雖然在晴明出門買衣服的時候，他聽到晴明提起了雪女這個名字，然而，當時他以為是妖氣化身，或者幹脆是那個族群裏的另外一只雪女。但此時此刻，大天狗才确定，原來那只雪女，真的是故人。

見面兩尴尬。

大天狗确信，那一瞬雪女已經認出了他。

對比于一個月以前，雪女看起來幾乎沒有什麽變化，仍然是一身潔白無暇的和服，長長的雪色長發鋪散在身後，容顏精致冷如霜雪，發絲上，睫毛上，呼出的氣體裏，全是凝結的雪粒。她站在草地裏，只穿了薄襪的足邊已經堆砌了一層薄薄的霜雪。

雪女是少數幾個能夠直接影響到天氣變化的妖怪。

因此遠離人世，甚至，連妖怪都很少親近。

……也許正是因為如此，這個女人才那麽珍視黑晴明大人對她的信賴。

然而，作為同僚，大天狗和雪女之間的關系，仍然是淡淡的，稱不上好也說不上壞。作為一個有道德有底線的大妖怪，大天狗當然不至于要欺負一個弱女子——至少他看來雪女也稱得上弱女子，而如果有必要的話，大天狗甚至還會幫把手。

但雪女可不會因此而感激大天狗。

無須明說，誰都清楚，大天狗只是嫌棄她實力太弱而已，直到後來大天狗終于忍不下去了，自己撸袖子下場了……才知曉雪女的辛酸。

明明白晴明的實力也不是那麽強，總有一些稀奇古怪的小式神，有着稀奇古怪的能力，總是剛巧克制住了大天狗。

大天狗覺得他敗的憋屈。

如果說是實打實的力量壓制也就算了。

……算了，往事不多說，說多了都是淚。

大天狗和雪女不動聲色地對望一眼，兩個過去同僚如今也“同僚”的小夥伴，這個反應可謂是尴尬，但讓大天狗有些驚訝地是，竟然是雪女率先挪開了視線，她裝作什麽也沒有發覺——這太奇怪了，她不向晴明告發他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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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安倍晴明一點也沒有察覺到兩個式神之間暗湧的波濤。

他只是溫柔地笑着，然後對雪女張開了雙臂：“歡迎回家。”

雪女又是一愣，下意識地往後退了一步：“晴明大人，我……”

“過來啦。”晴明笑着說，“這是給辛苦許久的夥伴的獎賞。”見到雪女仍然畏縮不前，晴明就主動往前走了一步，直接給了雪女一個擁抱。兩個人都是雪白的長發，淡雅美麗的和服，依偎在一起的畫面竟然顯得非常和諧。

大天狗的心突然就很輕的被刺了一下。

雪女的聲音竟然漸漸軟化了下來：“晴明大人……你真的無須做到這一步的……”

晴明正要回答，然而大天狗終于沒法忍這兩人含情脈脈的畫面了，虧他之前還真的以為晴明對他有什麽別的意思呢！現在看來，壓根就是他自作多情了吧！白晴明這個人，分明就是一個毫無原則地爛好人，對別人好只是他的習慣而已，如果誰真的把他的溫柔當做真心，那才是真蠢到無藥可救呢！

誰叫白晴明就是一個連敵人都可以愛的博愛之人呢！

翅膀揚起，無數蜷曲的黑色羽毛被風遠遠吹開。晴明下意識地回頭，就只能看見大天狗已經飛遠的背影，不由自主地喃喃念道：“他又怎麽……啊，啊嚏！”

……

……

大天狗直接離開了晴明的宅子。

然而即便是這樣，他仍然是被雪女堵了個正着。這時候他才開始覺得自己走哪兒掉毛哪兒的習性實在不好，簡直是标注了“這裏有只大天狗”一樣。但他的羽毛本來就是武器，不斷的長出新羽替換老羽，就和人類呼吸一樣正常。

當然，身邊一直在下雪的雪女，也沒有好到哪裏去。

“大天狗……”

大天狗面無表情地看着雪女：“有事？”

雪女低頭猶豫片刻，再擡起頭來之後，神色上就只剩下堅定了：“我希望你……可以不将我的身份告訴晴明嗎？”

“……”大天狗想，很好，他竟然不是一個人。

而晴明你到底知不知道你身邊都是敵人？！

神經大條到這種程度真的可以嗎？！

“真的，拜托你了。”雪女臉上仍然沒有多少表情，然而大天狗知道這已經是她能夠做出來的最大最懇切的請求了，哪怕這個時候大天狗提出什麽過分的要求，她八成也是會同意的。

但大天狗沒有乘人之危的習慣，他只是挑眉問：“給我個理由。”

你曾經是最忠誠于黑晴明大人的式神之一，如今卻毫不猶豫背叛了他投向了敵人；雖然迄今為止大天狗也沒有什麽好的立場來指責雪女，然而他仍然對雪女的回答産生了一點小小的好奇——也許，從雪女的回答中，困擾大天狗目前已久的難題，可能得到解答。

“因為……”雪女的回答，卻遠遠超乎了大天狗的想象，“白晴明大人是告訴我，人類眼淚是熾熱的存在。”

哈，這算什麽回答？

雪女卻一點也不管不顧大天狗的驚訝，自顧自地繼續說道：“我見到的第一個人類，是一個在雪原裏長途跋涉的男人，他是為了救自己的妻子去尋找雪蓮，而最終将自己的生命都付出去了。他死的時候明明都差不多凍成冰屍了，然而我接過他手中的雪蓮時，仍然感覺自己被他燙傷了。”

“從那個時候我就在想，人類到底是一種什麽樣的存在呢？”

“孱弱，卑鄙，醜陋，扭曲……”雪女說起這段話的時候，神色仍然是淡淡的，“後來我帶着雪蓮去找他的妻子時，才知道她早就死了。村裏人拿走了她最後一點藥錢，把她扔到了亂墳崗，見着她咽氣。我坐在村子中央，掀起了暴風雪，把整座村子都化作了霜雪。幾日後，晴明大人來到了村子裏，我問他，人類是什麽樣的存在……”

大天狗知道，雪女說的是，還沒有分裂成黑白晴明之前的安倍晴明。

“而晴明大人回答我，人啊，是眼淚熾熱的存在。”

“可什麽才是眼淚呢？我不會哭，也永遠不會落下眼淚。再後來，我就一直跟着晴明大人了。”雪女沉默了一會兒，她沒有說後來跟着黑晴明大人的那段事情，只是轉折道，“人類啊，真的很奇怪，可是我唯獨可以知道的是，他們真的很脆弱，所以需要好好珍重。”

“不然的話，他們就如太陽底下的雪，一眨眼就消失不見了。”

大天狗一直沒有回答。

“可你還是沒有告訴我，為什麽要背叛黑晴明大人？”

雪女卻狡猾地回避了這個話題：“我永遠效忠的是晴明大人。”

她這句話也不能算錯，她和大天狗不一樣，一開始就是安倍晴明的式神；對她而言，效忠黑晴明還是白晴明，只是一個判斷誰才是真正的晴明大人的過程。可她狡猾地避開了那個關鍵所在。

大天狗覺得自己翅膀根開始癢癢的了。

好想賞她一個羽刃風暴啊。

“大天狗大人如果想知道這個答案的話，”雪女說，“為什麽不回去再看一眼白晴明大人呢！我保證，關于您的事情，我一個字都不會和白晴明大人說的。”

大天狗看了她一眼，打開翅膀，直接飛走了。

……

……

大天狗覺得自己像個笨蛋。

雪女明顯只是在為自己辯解而已，然而他聽了對方的話，卻總也忍不住回憶起雪女說的那句話，他們就如太陽底下的雪，一眨眼就消失不見了。可白晴明也是人類，他……也會這樣嗎？

不會的，晴明那麽強大，和那些孱弱的家夥不一樣。

即便在心中給自己找到了一千個一萬個理由，然而沒有一個，能夠解釋，為什麽大天狗就這樣不知不覺地走到了晴明的門外。已經入夜了，屋內的燈火仍然亮着，燈火晃動，将晴明的影子全部印在紙窗上。

一聲輕響，大天狗不知道踩到了什麽。

“誰？”屋子裏的晴明擡頭問道。

大天狗下意識地要落荒而逃，但很快他又反應過來——他有沒有幹壞事，為什麽要逃？不不不，他的第一反應竟然是逃跑，這太奇怪了。他明明是……诶，說起來，他到底是為什麽要半夜三更像個變态一樣地跑到了晴明的門口來着？

就這麽一會兒，晴明已經到了門口，将門打開了：“……狗崽？”

好了，無可回避了，大天狗只好面對。

剛剛從房間裏爬出來的晴明臉色卻很不好，很是蒼白。他手裏捧着一個暖爐，肩膀上蓋着被子，一開門，大天狗就能感覺到屋子裏的柴火還在熊熊燃燒着，一股熱浪撲面而來。大天狗一呆，就把之前還在斟酌的借口給忘了：“你這是……”

……想把自己給蒸了嗎？

晴明皺了皺眉頭：“又喝酒了嗎……啊嚏！”

大天狗這才意識到晴明這是生病了，他竟然也會生病？大天狗顧不上驚奇，下意識地诘問道：“你怎麽弄的……”

“沒有辦法啊。”

晴明苦惱地回答，然而大天狗根本就沒有聽他解釋，強制性地拉起他的手，檢查身體。晴明看着瘦弱，但其中湧動的強大靈力也保證他不會受到病痛的幹擾。不一會兒，大天狗的臉色漸漸難看起來：“你這是被雪女的妖氣給浸染了。”

晴明終于意識到自己沒法再逃開這個話題：“這不怪雪女，是我堅持要抱抱她的。”

“……所以連命都不要了麽？”

“哪兒有那麽嚴重。”晴明還沒有意識到問題的嚴重性，下意識地反駁道。

大天狗為之氣結，這是有沒有那麽嚴重的問題嗎？他第一次懷疑白晴明是怎麽健健康康地活到這麽久的，萬一，萬一雪女不是努力地收斂她的妖氣，而是故意往晴明體力攻擊的話，他現在已經纏綿病床下不來了。這家夥到底有沒有一個正常的陰陽師該有的戒備心？

晴明也知道自己的舉動過了，他老老實實地給大天狗道歉：“抱歉讓你擔心了。”

會給自家式神道歉的，白晴明也算是獨一無二了。

“可是……雪女那麽寂寞，甚至都不曾有人抱抱她。我知道，這怪不得別人，畢竟她是雪女，會直接把人凍成冰霜的。可她那麽努力地給黑晴明做事，只是因為，在之前的我手下，她從來都沒能那麽受重視，我就……總覺得很對不起她。”

大天狗還冷着臉，實際上，他越聽越不高興。

……這家夥可真是愛沾花惹草。

但大天狗的腳一點也沒聽從他的意志，能離開多遠離開多遠，反倒是雷打不動地釘在原地。他哼了一聲：“所以你就給她一個愛的抱抱？就這麽讓自己凍着？”

“理論上如果有別的妖怪願意驅散這點寒氣的話……”

晴明遲疑地回答，大天狗倒是懂他的意思，畢竟跑去抱閻魔青行燈太不像樣子，抱酒吞童子……酒吞童子不一個鬼葫蘆把他呸出去才怪，應付一個腦殘茨木童子就已經夠他受的了。然而，就在這個時候，大天狗聽見晴明說：“……我上次試過燈籠鬼……”

大天狗：“……”

晴明：“然後，燈籠鬼一個興奮，嗷的一聲，吐出一口鬼火把我房頂給點燃了。”

說起這樣的糗事，晴明也多少有些不好意思，把頭垂下了。大天狗很想繼續繃着臉，努力了又努力，最後還是裂了，無可奈何地攤開了手臂：“過來吧。”

“什麽？”

“給我個愛的抱抱啊。”大天狗嘲諷地，惡聲惡氣地回答，“該不會只有漂亮的女孩子才有……咳咳……”大天狗的話還沒有說完，差點直接被晴明撞翻。即便如此，滿懷都是還帶着寒氣冷冰冰氣息的晴明，卻覺得好像心都被填滿了。

大天狗自己都不知道，那一瞬他的表情有多溫柔。

作者有話要說： 啊抱歉來遲了_(:з」∠)_

我感覺這更新岌岌可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