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0

包廂裏烏煙瘴氣,紙醉金迷。

穆南城坐在沙發的正中央的位置上,長腿交疊着,一只手搖晃着盛滿酒液和冰塊的玻璃杯,室內昏暗旋轉的燈光将他臉部的輪廓勾勒得格外分明。

包廂中的幾個小姐雖然陪伴着各自的客人,卻都忍不住悄悄把目光往他身上打轉。

在女人的眼裏,穆南城的長相實在太出衆了,他的眉目五官極具混血感,像是刀削斧鑿出來,身材挺拔,氣質清冽,男人帥到極致便是他這個樣子。

要是這男人能點她們出臺,就是倒貼也情願啊。

可惜這樣的男人眼光也高,一屋子的美人萬紫千妍,沒一個能被允許坐到他身邊。

穆南城做事的風格是今日能解決的問題,決不留待明天,他那頭剛決定幫助E·J反收購,這頭就讓韓臻幫他聯系了該公司的幾個股東一同出來敘話,幾個人吃飯打牌最後轉場到這間會所,居然碰到了自己的舅舅沈駿。

沈駿是沈鳳儀的親弟弟,是恩南地産的項目經理,前天開會穆南城任命蕭然為羅湖灣項目總監時,他并不在公司,後來聽手下人告訴他這件事,登時就炸了。

羅湖灣那可是百年難得一遇的大項目,誰能主持這麽一個項目那真是下半輩子都吃喝不愁,穆南城居然越過他交給了一個黃毛小子!

此刻沈駿拖着穆南城已經喋喋不休了大半個小時:

“……南城啊,雖然宋蕭然是宋家的人,又跟過傅家的小子,但他到底還是個小孩子,他能懂什麽?你把羅湖灣這麽大項目交給他做,是不是太兒戲了?”

穆南城原本只是慵慵懶懶地聽着,等沈駿啰嗦完了他随便安撫兩句給他點甜頭就算了,直到這句“又跟過傅家的小子”戳進他耳朵裏。

拎不清的人年年有,今年怎麽特別多。

他在蕭然那裏頭處處碰壁也就算了,怎麽誰都能指着他鼻子叨逼叨了?

穆南城大清早就在蕭然那裏收來的一肚子憋屈和怒火全都找到了發洩的渠道。

他擡手往杯子裏又加了幾塊冰,晃着杯子,側着頭聽那咯噔咯噔的聲音,勾着嘴角不疾不徐地開了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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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舅舅覺得給他做兒戲了,那怎麽才算不兒戲?”

沈駿眼睛一亮。

穆南城慢條斯理地豎起四根修長的手指,薄唇掀起嘲弄至極的弧度,

“現在擺在明面上要這塊地的就有宏盛,昭和,傅氏,長榮,舅舅要是覺得有信心從他們手裏搶到主城區塊,當然還是給舅舅做的,”

沈駿沒有聽出穆南城聲音裏的幽寒,急着要說話,穆南城卻沒給他插嘴的機會,如果沈駿當時出席了那次會議,他就會發現穆南城幾乎還原了當時蕭然所有的動作語言,他每報出一個公司的名字就放下一根手指,

“市政那一塊的關系傅氏已經跑通了,恩南插不進去,恩南地産七月份到期的債務是700億,這筆錢現在還沒有到位,淮北區的爛尾樓擱置了三年,碧水綠都的長租房至今也沒有回本,無論是資金還是關系,集團公司這次不會再給地産部擦屁股,舅舅你想好了,你要是能做,明天我就讓宋蕭然離開35樓。”

沈駿的表情很難看,地産部的油水足,所以穆南城掌管恩南之後他腆着臉跟外甥要來了這個職務,穆南城跟穆氏早就魚死網破,沈家的人是他僅有的親人,他以前也不在意給他們這些外戚吃空饷。

更何況如今的頹勢也是穆南城一手造成的,他當初為了收購慕達不擇手段,并購後的恩南地産元氣大傷,哪有那麽容易恢複過來。

但沈駿也不敢就這麽怼回穆南城,只得悻悻地說:

“我不能做,宋蕭然就能做了?沒有集團公司支持,這項目根本不可能拿下來!”

“嗯,”穆南城喝完了杯子裏的酒,把酒杯“咚”一聲放到茶幾上,他淡淡地笑道,“所以舅舅急什麽呢?一個注定拿不到手的項目,給他小孩子練練手玩一玩,熟悉熟悉流程,舅舅是他長輩,說起來明天見了面,您還得給他見面禮不是?您跟他計較什麽?”

沈駿傻眼了,什麽叫做注定拿不到手的項目?只要總部能撥款,就一切都有可能。

就算總公司真的半點不支持,拿這種事情給小孩練手學習,這也太荒唐了!那麽多員工正事不做,全都陪着宋蕭然玩嗎?整個招标流程要走兩三個月,恩南地産還要不要運作了?

再說了,宋蕭然他又是個什麽人,憑什麽值得整個恩南地産陪他玩?

沈駿噼裏啪啦,竹筒倒豆子似的一鼓作氣把所有話都問了出來,穆南城的唇畔覆着一層薄薄的笑意,玩味地重複了沈駿最後一句問話:

“宋蕭然他是個什麽人啊……”

穆南城點了根煙夾在指尖,拇指抵着自己的眉心,沉沉地低喃了句什麽,沈駿沒有聽清,他想湊近過去些,包廂裏卻驀然響起一聲尖叫,像是某種管弦樂器撕裂了調。

一個穿着藍白色短裙的女孩被人一腳踹倒在地,肚滿腸肥的男人拿着一瓶紅酒淅淅瀝瀝地全都倒在她身上,一邊不幹不淨地罵着。

男人喝高之後多難看的姿态都有,這樣的情形在聲色場所中屢見不鮮,沈駿只是皺了下眉:

“行了老邱,我外甥在這呢,他們年輕人不愛看這個,你要玩把人弄出去!”

穆南城怼了一通他老舅,心裏的惡氣就消失了一多半,他果然站起身:

“舅舅,你在這玩,我去隔壁……”

“冉冉!”

一個頭發長到腰際的女孩撲過去扯住打人的那個胖子的手,連聲哀求道,“邱總,你別打了,我替冉冉跟你道歉,她今天胃不好,真喝不下那麽多,我替她……”

“滾一邊去!”

胖男人一揚手,那長發女孩就挨了一耳光,她被打得踉跄了兩步,捂住臉再也不敢吭聲,倒在地上的女孩艱難地從地上爬起,還沒站穩,又被那胖子踹翻在地。

穆南城卻在沙發上又緩緩坐了下來。

他的臉色很沉,是區別于冷清的那種不動聲色的怒,沈駿心道這大外甥別是心血來潮要給兩個小姐出頭,那老邱可就糟糕了,他當即過去拉住老邱:

“行了行了,出來玩個開心你動什麽手?”

“媽的小婊子不識擡舉,老子花錢買酒給你喝還他媽給我掉臉子……”

“閉嘴吧你!”沈駿壓着嗓門,提醒他,“也不看看誰坐在那!”

沈駿沖穆南城的方向努了努嘴,那胖老邱原就是借酒撒潑,對上穆南城似笑非笑的眼神,當即就縮了下頭,他低聲嘟嘟哝哝着:

“穆南城怎麽了,他不還是你外甥麽,怎麽着,他看上這倆妞兒了?”

沈駿也搞不清楚狀況,只得搖搖頭。

穆南城也不多說話,他伸手按桌上的服務鈴,服務員很快進來,他擡了擡下颌:

“叫你們經理過來。”

穆南城是熟面孔,服務員往地上掃了一眼大概就知道這裏發生了什麽事,立刻出去叫經理。

兩個挨了打的女孩相互扶着站在門邊的角落裏,都有些意外又驚喜地看向坐在沙發上英俊得過分的男人,在這個地方,挨打受辱是常事,但是一步登天的故事也屢見不鮮,能來這裏的女孩容貌氣質都是一等一,幾乎所有的人此刻都在猜測,穆南城是看上了哪一個?

胖老邱心裏還是有點發毛,他拉了拉沈駿:

“哎,你外甥不是真看上了哪個吧?他媽的要不要這麽狗血啊!這可不知者不罪啊,我動手前這倆妞可一個都不是你外甥的人,你得給我說句話啊……”

沈駿搖頭苦笑,他雖然是舅舅,可穆南城要真想幹點什麽,他是真的不敢吱聲的。

經理很快堆着滿臉笑進來了,穆南城也不等他說話,指着那個最先挨打的女孩開口了:

“這個,叫什麽。”

“她叫冉冉,”經理的眸光裏閃過一抹精光,嘴上卻谄笑道,“穆總,是不是她闖了什麽禍?”

“嗯,”穆南城聲音波瀾不驚,說出來的話卻像石子投湖一樣,蕩起陣陣漣漪,“從今以後,你這裏,再有任何一個叫ranran這個名字發音的,你就給我滾出南江。”

說完他沒看任何人一眼就拉開包廂門走了出去。

包廂裏的人全都面面相觑,失望的失望,茫然的茫然,懵逼的懵逼。

那個經理也是丈二和尚摸不着頭腦,只得搓着手問沈駿:

“沈總,您說穆總這是什麽意思?”

沈駿只覺得眼前一陣陣暈眩,差點都沒站穩,除了他,怕是誰都不能明白穆南城是什麽意思,他想起自己先前逼問穆南城“宋蕭然是個什麽人”,這下子他竟是知道這答案了,只是這答案太匪夷所思,石破天驚!

“卧了個槽!”沈駿狠狠吐出一口氣,只覺得整個世界都夢幻了。

蕭然在梨湖莊園過得很惬意,上午玩玩電腦吃吃水果,午飯後在草地上躺了大半個下午,傍晚時看到有個園丁牽着頭大古牧溜達,他沾着滿身草爬起來,也跟在那只狗後面溜溜達達地走着。

那頭古牧黑白兩色,被養得又高又壯,毛發十分光滑,像一條厚厚的氈子披在身上,模樣十分漂亮,可惜後肢的右腿卻是瘸的,走起來一颠一颠。

蕭然喜歡動物,但是古牧體型龐大,他又想摸又有點怕,那遛狗的傭人便笑道:

“蕭然少爺您別怕,冉冉脾氣很好,不會傷人的。”

蕭然一怔:

“你說它叫什麽?”

“冉冉,”那人重複了下,看到蕭然圓眼一瞪,忙道,“跟您的名字不一樣,這是只母狗,叫‘冉冉升起’的那個‘冉冉’,這狗有八、九歲了,少爺把它抱回來的時候才一只手那麽大,這名字是少爺親自取的。”

蕭然皺巴着臉,糾結萬分地摸了摸大狗滑不留手的毛,要不是這狗年紀挺大了,他還以為穆南城是故意取這名字寒碜他呢!

蕭然問養狗的人:

“這狗狗怎麽腿瘸了呢?”

“撿回來就是瘸的,”傭人想起了當年的事,語氣很是唏噓,

“那陣子南江剛出臺禁止飼養的狗種,古牧就是其中之一,想來是哪家人膽子小不敢偷養就丢掉了,這小狗崽大概是被別的狗給欺負了,少爺抱回來的時候它就是瘸腿的,腿上還綁了條手帕。

那天下着好大的雨,我們少爺把衣服脫下來包着它,回來的時候人淋得透透的,奇怪的是,少爺當時手裏明明有把傘,卻沒撐,反而跟小狗一起包在衣服裏。

當時是我幫着少爺一塊給狗洗的澡,上的藥,少爺解開狗腿上的手帕的時候,我還看到那帕子上繡了個字兒……”

說到這裏,傭人蹙着眉想了半天,

“忘記什麽字兒了,不過‘冉冉’的名字肯定是跟那個字兒有關的,您說好笑不好笑,這從來就聽說有父母把孩子丢了留個名牌兒,沒聽過把狗扔了還傳下個名字的……”

蕭然腦中靈光一現,他輕輕“啊”了一聲。

這只狗狗,它居然是……

那是蕭然十一歲的暑假,八月的一天他剛從少年宮走出來,傾盆暴雨忽然而至,接他的司機在路上耽誤了,他站在少年宮門前的長廊下等着,一眼就看到一只黑白相間的小狗崽在不遠處的花圃下瑟瑟發抖。

蕭然撐着傘走過去,蹲在花圃邊,這才發現小狗有一條腿上冒着汩汩的鮮血,被雨水沖刷着,連附近的泥土都被染紅了。

他從包裏拿出紙巾把小狗身上的水吸幹,用手帕包好狗狗的小腿,打算等司機來了把這小狗帶去寵物醫院。

那天賀喬乘着司機的車也一并來接他,誰料半路上電閃雷鳴,賀喬在車裏就發病了,蕭然還蹲在花圃邊,家裏的司機氣急敗壞地跑過來了:

“少爺!夫人發病了!你快上車看看她!她就只聽你的話,明蘭快攔不住她了!”

蕭然大驚失色,司機拉着他就要跑,蕭然剛跑出兩步,又頓住腳步回頭看那只小狗。

司機立刻猜到他在想什麽,火急火燎地說,

“少爺別管這小畜生了,這些野狗身上都有病的,夫人也不能看到這東西!快跟我走吧,走啊少爺!”

賀喬有嚴重的精神疾病,只要看到小活物,她就會發瘋一般想要去淩虐,那些年賀家大院裏連只活雞都不敢養。

她發病的時候除了蕭然誰都不認,司機急得恨不得把小少爺扛起來塞到車裏去。

蕭然踅回去,他把傘柄用力壓進花圃濕軟的泥土裏,那只小狗就被罩在傘下,沖着他嗚嗚咽咽地叫。

“等我把媽媽送回去再來找你啊,你等着啊!”

蕭然倒退着跑進雨裏,一邊對小狗喊着話。

後來他再回去的時候,那只小狗和他的傘都不見了。

……

原來這只古牧就是當年那只小狗崽,它居然被穆南城帶了回來。

這種感覺十分奇妙,蕭然甚至無法用語言形容。

一個相識不太久的人,彼此之間還有許多防備芥蒂,他卻忽然發現對方在多年之前就和自己有過交集,蕭然無法想象穆南城這樣的人會充滿對弱小動物的愛心與呵護,但是“冉冉”的出現無疑讓他對穆南城改觀許多。

難怪穆先生動不動就喜歡掐他後頸子,看來是撸冉冉撸習慣了。

蕭然笑呵呵地去撓冉冉的後頸,也不知道冉冉是不是能認得他,居然無比親昵地用下巴蹭着他的手,在他的手心裏溫柔地舔了舔。

“你是冉冉,我是然然,哈哈!”蕭然笑得眉眼彎彎,沒心沒肺,“我們還真是有緣呀!小狗狗!”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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