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豆羹

時水之濱,正是夏日,水流最為急促的時候,齊侯一身黑色玄甲,頭戴黑色玉冠,手搭狴犴寶劍,身後跟着齊國監國高僖,上大夫鮑叔牙,再後是赳赳齊軍,紅色大旗連綿不斷,在夏風之中烈烈招展。

齊侯很快就看到了許久不見的公子糾,其實上輩子的時候,公子糾致死齊侯都沒有再見他一面,看到的不過是公子糾的屍身而已,最後見的那一面,還是他和公子糾各自分道揚镳,逃出齊國保命的那一面。

齊侯隐約看到三個人影,從時水對岸慢慢行來,只有三個人,為首的人一身白色素袍,竟然沒有束發,一頭黑色長發披散而下,襯托着瘦削蒼白的面孔,清秀的面孔帶着一股滄桑,但是面容幾乎不曾改變。

身後左手則是日後大名鼎鼎的仲父管仲,右手是年輕一些的召忽。

召忽白色長衫,手搭寶劍,眉頭緊蹙,虎目生威,竟然狠狠瞪着齊侯,一點兒也不避諱齊侯的威嚴。

三個人走到近前,高子斷喝說:“大膽罪臣召忽,竟然還怨瞪君上?!”

召忽沒有說話,齊侯卻揚手止住,笑着說:“多年未見,別來無恙罷,二哥。”

吳糾聽到齊侯聲音,不敢擡頭,恭敬的垂着頭不去看他,雙手捧着一個木質小豆。

豆是當時盛飯的容器,圓口圓足,貴族用豆,都是青銅所鑄,華美異常,而吳糾手掌裏捧着的小豆,竟然是個木頭的豆,容器旁邊都生了毛刺,上面蓋着一個蓋子,從縫隙裏冒出滾滾熱氣。

吳糾跪着,行此大禮,身後的管夷吾也跪下來,召忽不跪,還握着佩劍,鮑叔牙替三弟捏了一把冷汗,管夷吾拽了他兩把,召忽這才勉強跪下來,卻恨恨的把頭撇在一邊。

齊侯心裏暗嘆了一聲,召忽果然是好骨氣,硬骨頭。

齊侯不動聲色,笑着說:“二哥這是作何?孤聽說,二哥這些日突然迷上了庖廚,可有此事?難不成,這是二哥親手做的?”

吳糾聽出齊侯在奚落自己,那聲音低沉沙啞,帶着一股王者風範,異常沉穩好聽,就算是奚落人,竟然也說得如此好聽。

吳糾不惱怒,淡淡的說:“卻是罪臣所做,請王上享用。”

齊侯眯着眼睛,一瞬間不知道他到底要做什麽,竟然有些看不穿這個二哥了。

當年年幼的時候,齊侯因為根本沒有母親,從小被人欺負長大,在三個公子裏,是最沒有靠山的一個,齊侯并不是不知到君父喜歡聰明的孩子,然而他不能表露出自己的聰慧,多少只眼睛盯着他這個沒有依靠的孩子,随時都會出手捏死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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齊侯一直裝傻充愣,別人不願做的他做,別人的奚落他聽,別人說他傻他則笑,忍辱負重這麽多年,終于一登侯位,讓所有奚落過他的人,不敢逼視。

齊侯看不上大哥諸兒的淫穢,也看不上二哥糾的小聰明,只是如今一見,齊侯竟心裏沒底兒,這種感覺,仿佛一根針墜入了汪洋大海,不興波瀾,卻異常難受。

齊侯笑了一聲,不動神色說:“是何珍馐,勞得二哥動手?”

吳糾只是把木豆往前遞了一下,旁邊的鮑叔牙立刻上前,親自接過木豆,木蓋子一掀開,一股清香的甜味兒直沖而上,竟是撲鼻而來,離得近的衆人都沒有聞過這種味道,竟然面面相觑,為了一個破木豆,露出驚訝的表情。

而木豆打開,裏面竟然是一碗黃岑岑的黃豆羹……

齊侯一愣,臉上的笑容變得詭秘起來,陰沉着聲音說:“二哥這是……?”

黃豆非常廉價,齊侯心思多疑,還以為公子糾是用黃豆來影射自己,就聽吳糾淡淡的說:“君上可知,這碗豆羹是如何而得?”

齊侯冷笑一聲,說:“寡侯不似二哥喜歡膳房,自然不知。”

吳糾低聲說:“菽豆初長之時,豆和梗本是同根而生,等待菽豆長成之時,農人撥豆,把豆子放在鍋中熬煮,把豆梗放在竈下生火,豆梗煎煮豆子,就變成了豆羹。”

其實吳糾說的是一個很簡單的道理,文帝想殺東阿王曹植,曹植做七步詩,說的就是同根相生,同根相殘的故事,除此之外,還有很多手足相殘的事情,齊侯和公子糾并不是第一對,也不是最後一對。

吳糾的話一出,所有人全都靜默了,雖然這個時代還沒有文帝,也沒有曹植,但是在場的所有人都是聰明人,豆子和豆梗就仿佛是吳糾和齊侯,這個比喻他們都聽的明明白白,再透徹也沒有了。

他這話仿佛擲地有聲,一瞬間時水之畔,只聽到“簌簌”的夏風,吹拂着躁動的熱氣,還有“嘩嘩”的水流,牽動着衆人的心跳。

鮑叔牙和高子同時一臉驚訝的望向低垂着頭的吳糾,吳糾的比喻他們都聽懂了,而且相當驚豔,不由多看了一眼低眉順眼的二公子。

身後的管夷吾和召忽心裏猛地湧起一股悲涼之氣,合着空氣中彌漫的絲絲豆羹香甜之氣,竟然說不出是甜,還是苦,一時間心裏五味聚生。

齊侯定定的盯着地上跪着的吳糾,突然眯了眯眼睛,他心裏湧起一股悲涼,那是死而重生的感慨,雖然他們不是真的親兄弟,但是名義上是真兄弟,如果自己真的手刃了二哥,就算別人不講,也是心裏有數。

如今吳糾已經把話攤平,齊侯心裏猛跳幾下,擡頭去看後面的管夷吾和召忽,其實齊侯早就在想,要不要殺公子糾,如果真的殺了,保不齊召忽就會自殺,如果損失一員大将,實在可惜。

但是這番一見,吳糾不卑不亢,說話條條是理,齊侯心裏有點驚詫,這個哥哥,似乎不同以往了。

齊侯心裏一時不定,命鮑叔牙捧來木豆,竟然真的輕輕嘗了一口,其實是想要遮掩自己思考的面容。

這一嘗之下,齊侯頓時有些驚訝,再一次露出驚詫的目光,看了一眼鮑叔牙手中的木豆。

金燦燦的豆羹,熬得細膩,仿佛是最細膩的細沙,入口即化,齊侯小的時候被人欺負,不知道吃過多少次豆飯,但是每次食用豆飯,都鄙陋難吃,從未吃過如此香甜的豆羹。

豆羹細膩,入口竟然是甘甜的味道,舔而不膩,清而帶香,一股濃濃的香氣撲面而來,醇香撲鼻。

其實這個豆羹很簡單,吳糾上輩子自己一個人生活,多少會做菜,而且做菜的手藝不錯,又在餐飲公司裏,有很多自己的心得。

豆飯難吃,因為黃豆容易爛,但是如果熬得稀爛就不同,變成了黃豆沙,在裏面加入清香的蜂蜜,甜味的豆羹這年頭極為少見,撒一把芝麻粉,更能催出豆羹的醇香,悶了這麽久,一打開蓋子自然香氣彌漫,久久不散。

齊侯心裏一陣,想到的不只是豆子和豆梗,還想到了自己小時候的種種,一種酸澀伴随香甜的味道湧上來,實在說不上是什麽味道。

但是齊侯又有些不甘心,這麽一看,吳糾顯然是服軟加威脅,齊侯這個人,坐的越高,就越是傲氣,越是剛愎,自然不甘心就此饒過吳糾。

可嘆的是,齊侯還想要管夷吾和召忽這兩個能臣。

齊侯只是喝了一口豆羹,借着這個時候,臉色慢慢恢複了冷酷,低垂着頭,猩紅的披風在水邊的大風中烈烈而響,襯托着齊侯高大的身姿。

齊侯笑了一聲,說:“魯公本要處死二哥,來表明和孤請和的決心,不過孤心裏不忍,畢竟二哥與孤,正如這菽豆和菽梗,既然如此……二哥如此喜歡下廚,何不跟孤回齊宮,孤的膳房正好少了一名像二哥這麽有才能的膳夫。”

他這話伴随着絲絲笑意,面容冷酷,狹長的雙眼冷峻微眯,所有人都不敢說話,召忽猛地拔身要起,管夷吾一把抓住他,按在他肩膀上,死活不讓他起身。

召忽力氣頗大,眼看管夷吾止不住他,吳糾立刻回頭看了一眼召忽,用眼神制止召忽。

召忽“呼呼”喘了兩口粗氣,他家二公子,堂堂國公之子,萬人之上,竟然要當做奴隸一樣的膳夫,召忽一時真是氣不過。

不過吳糾卻很淡定,只是輕笑了一聲,說:“謝君上恩賜。”

齊侯一笑,面上露出一絲溫和。越發覺得公子糾識時務了,一甩猩紅披風,親手扶起跪在地上的公子糾,還笑着将吳糾吹亂的散發別在耳後,一副關切溫柔的口吻,說:“二哥何出此言呢?二哥與孤是兄弟,理當扶持相攜。”

齊侯又笑着,一臉關切的說:“二哥何不束發?”

吳糾垂着頭,一臉本分的樣子說:“罪臣不敢束發。”

齊侯笑着說:“二哥嚴重,何來罪臣一說,水邊風烈,進幕府說話,二哥請。”

吳糾順從的應了一聲,垂頭說:“君上先請。”

水邊衆臣看到這一幕,都是面面相觑,其他人也快速的跟着進了幕府,召忽還有氣,鮑叔牙走過來,拉住管仲和召忽,嘆氣說:“二公子……用心良苦,保了你們二人一命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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