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9 唇亡齒寒 (1)
其他人都沒看到吳糾打了齊侯,也不敢想象吳糾能打齊侯,召忽看着齊侯手背上的血痕,還以為昨日夜裏頭,齊侯和誰家美人厮混過呢。
吳糾則是淡定的擡頭看了看外面日頭高照的好天氣,如今正是早上的時間,日頭慢慢爬上天空,因着是夏日,還是臨海的莒國,夏日的日頭非常濃烈,照進房間裏,一直照到席子間的案上。
吳糾挑了挑眉,就連東郭牙也看了一眼外面的日頭,然後又收回目光來,低頭看着席子,明智的沒說話。
吳糾則是避開這個話題,猶如沒聽見一樣,拱手作禮說:“君上,昨日夜裏得到前往梁甫山的虎贲軍彙報,梁甫山中,确實有一個姓曹的樵夫隐居在此,但具體不知是不是曹刿,糾請命前往尋曹刿此人。”
齊侯咳嗽了一聲,這才放下自己的手,将手掌搭在膝蓋上,正襟危坐,身姿挺拔,頗有一番王者氣度,笑眯眯的說:“哦……二哥要去梁甫山,好啊,只要二哥身子無礙,随時都可以啓程,啓程之時,知會孤一聲就行,孤好準備一下。”
吳糾一聽,立刻說:“君上也要同去?”
齊侯笑着說:“不可同去麽?”
吳糾說:“君上,前去打探消息的虎贲軍只是說,山中确實有個姓曹的樵夫,但是梁甫山人煙稀少,山中沒有山民隐居,山下的山民也不知那姓曹的樵夫具體隐居在何處,此行去梁甫山,恐怕要露宿在深山之中,君上若是同行,恐怕……”
他的話還沒說完,齊侯已經笑着擺手,黑色的袖袍發出“嘩啦”一聲,說:“二哥萬勿擔心,孤吃過的苦,可不比二哥少,不是麽?”
吳糾聽到這裏,也就沒有再反對,其實說的也對,齊侯并不是理所應當的繼承者,他上面有大哥,還有自己這個“二哥”,大哥死了,不氏呂的公孫無知還跑出來橫插一杠子,迫使齊侯一路逃亡,這一路的苦,恐怕少不得。
齊侯這個人是很能吃苦的,所有的君王都有一個共同點,那就是他們很能吃苦,吳糾心想,幸好此行只是要齊侯與自己一同吃苦,若是一同享福,自己的命也就不久遠了……
吳糾立刻拱手說:“那糾就讓人準備一下,今日下午便即啓程。”
召忽看了一眼吳糾,滿眼的不同意,吳糾昨日病成那樣,臉色煞白,仿佛馬上要到黃泉去報道了,今日剛剛好轉一些,但是身子還是羸弱的厲害,竟然就要下午啓程。
召忽眼中的不同意很明顯,東郭牙看了一眼召忽,給他打了一個眼色,召忽看到了東郭牙對自己“擠眉弄眼”的表情,但是卻沒放在眼中,反而說:“公子昨日重病,召忽不同意下午就啓程。”
吳糾看了一眼召忽,召忽卻不為所動,态度異常堅決的樣子,吳糾怕他惹怒了齊侯,畢竟齊侯看起來很注重人才,都能扮作主書跟随大隊來到莒國,不正說明他是一個愛才如命的人麽?
其實吳糾不知道,齊侯除了愛才,其實還有點記仇,上輩子曹刿第一次在長勺大敗齊軍,已經讓齊侯顏面掃地,第二次齊魯會盟的時候,曹刿又膽敢用一把匕首就挾持齊侯,讓齊侯當着齊魯兩軍的面子又顏面掃地,可謂是狠狠的在左右兩頰都扇了兩個大嘴巴,何其響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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齊侯的确欣賞他的才華,但是同樣也忌憚他的才華和膽識,之所以齊侯自己主動跟來,是因為他要做這個坐纛兒的,一方面好言相勸曹刿為我所用,一方面,若是曹刿冥頑不靈,也好以除後患。
吳糾可不知道齊侯還抱着一半的殺心……
召忽說完,吳糾剛要阻止他,齊侯卻笑着說:“孤和召師傅倒是想到一起去了。”
他這話一出,召忽看了一眼齊侯,一臉的不可置信,不過很快就斂去了,齊侯則是欣賞這大家投來的不可置信的目光,一派自然的笑着說:“二哥身子虛弱,孤看在眼裏,疼在心中,如今二哥方好,切不可過于勞累,最少休息一日,明日咱們再行商議往梁甫山的事宜。”
吳糾聽齊侯說的黏黏糊糊、暧暧昧眛,那态度叫一個溫柔似水,吳糾心裏只是涼涼的想,幸虧自己不是女人,不然齊侯這個态度,又是一國之君,哪個女人能不被他迷惑?
召忽則是用一臉看白癡的目光看着齊侯,所幸他的目光只是轉瞬即逝,齊侯并沒看見,東郭牙則是默默替召忽捏了一把汗。
齊侯說完,非要和他們一起用膳,都是一些殘羹冷炙了,怎麽可能讓齊侯下肚,吳糾吩咐小童子清快去廚房端些早膳來,子清應了一聲,齊侯卻站起來,說:“罷了,二哥身子不好,用過早膳就歇息罷,孤不打擾二哥了。”
齊侯到吳糾這裏溜了一圈,然後就走了,只留下來一堆溫柔似水的貼己話兒,弄得衆人莫名其妙的。
齊侯走出吳糾的房間,回到了自己的院落,他剛坐下來,兀自閉目休息,也不知在想什麽,明明眼睛閉着,眼皮底下的招子卻快速的轉動着,放松的臉色也慢慢陰霾起來。
齊侯突然“唰!”一下睜開雙目,一雙淩厲的虎目看起來很有威嚴,裏面陰霾着冷氣,沉聲說:“來人,請隰朋過來。”
公孫隰朋一大早就被齊侯傳召,他還在用早膳,不知是什麽事情,不過肯定很急,立刻招來寺人,匆匆更衣漱口,然後小跑着往齊侯那裏去。
公孫隰朋來到齊侯門外的時候,大門是開着的,齊侯背對着大門站着,黑色長袍襯托着挺拔的身子,看起來凜冽巍峨,他負着一只手,另外一自首搭在床上,看着院子裏的光景,臉上彌漫着一派陰霾的氣息。
公孫隰朋連忙上前,作禮說:“隰朋拜見君上。”
齊侯擡手說:“隰朋請起,不必拘禮。”
公孫隰朋謝過之後站直身體,但是不敢擡頭,就靜聽着齊侯的吩咐,齊侯臉色仍然陰霾,涼涼的說:“隰朋,勞煩你再去莒宮一趟,你就說……因着刺客行刺的事情,昨日大行人又病了一遭,昨日已經休書送往齊國臨淄城,告知了寡君,請莒公督促查明此事。”
公孫隰朋一聽,原來齊侯又要給莒子施壓,他心裏有些不明,難道是莒子昨日輕佻的行為引起了齊侯的不滿?
其實公孫隰朋想對了,莒子昨日公然來到驿館,對吳糾動手動腳,雖然吳糾和齊侯在政治地位來看,算是宿敵,但是齊侯這個人,小心眼兒是出了名的,還護短兒,在莒子面前,吳糾就是他欽定的大行人,一個齊國中大夫,特權加身,如此被莒子這麽輕蔑對待,怎麽能不惹怒齊侯。
齊侯感覺自己的臉被莒子打了,愈想自是愈生氣,尤其看到吳糾那慘白的臉色,還有自己手背上的血痕,就更是生氣,他齊國的男兒,何故被一個小小莒國如此羞辱,當真不可理喻。
齊侯冷冷一笑,說:“隰朋,你知孤的脾性,這件事兒,不必給莒公留面子。”
公孫隰朋暗暗心驚,其實一直以來,大家都覺得,因着齊侯一年前受恩于莒子,所以齊侯登基之後,肯定和莒國交好,不會攻打莒國,不過公孫隰朋一直以來并不這麽覺得,莒國在齊國睦鄰,接壤之地,就是兵戈之地,大司行是外交部部長,公孫隰朋自然有這方面的才能,他早就看出來了,齊侯恐怕早晚滅掉莒國,只是沒有契機。
公孫隰朋立刻抱拳說:“是!君上放心。”
齊侯擡了擡手,說:“去罷。”
公孫隰朋立刻轉身要走,就在這個時候,齊侯突然說:“隰朋稍待。”
公孫隰朋立刻停頓下來,說:“君上。”
齊侯遲疑了一下,說:“你帶上公子元。”
公子元是齊侯的二兒子,路上因為公子元的輕佻行徑,惹怒了齊侯,所以一直倍加冷遇,不過已經冷遇了這麽多日,齊侯的脾氣也消磨了一些,想着給公子元一個機會,再試一試他。
哪知道齊侯一說完,公孫隰朋眼中有些為難之色,這眼色怎麽能逃過齊侯的眼目,皺眉說:“如何吞吞吐吐?”
公孫隰朋難得說話有些期期艾艾,拱手說:“這……回君上……這……公子他……”
齊侯揮手說:“但說無妨。”
公孫隰朋一咬牙,說:“公子他……今日一早便已進莒宮去了。”
齊侯眼睛一眯,只是發出一個“嗯?”的鼻音,催促公孫隰朋繼續說。
公孫隰朋又說:“莒公今日一早遣人來邀請公子進宮赴宴,說是給公子單獨接風,公子去了有大半個時辰了。”
齊侯只是眯着眼睛,聽罷了良久沒說話,就在公孫隰朋感覺冷汗要流下來的時候,齊侯終于淡淡的說了一個字,只是一個字。
“好。”
公孫隰朋不知道這是什麽意思,也不知這個“好”字是針對他聽到了,還是針對自己,亦或者針對公子元。
齊侯終于又說話了,說:“你去罷,即刻進莒宮,記得……不必給莒公留面子。”
公孫隰朋抱拳說:“是,隰朋告退。”
召忽和東郭牙回了院子,兩個人剛進了院子,就聽到“踏踏踏踏”的馬蹄聲,一頓疾走奔馳而去,召忽有些奇怪,不知又是誰來了,不過這馬蹄聲似乎是遠走,應該是誰走了。
召忽和東郭牙的院子只隔着一面院牆就是後街,召忽幹脆猛地縱身一躍,“嘩啦!”一聲,白袍一閃,直接翻身上了院牆,一手扒着院牆往外看。
東郭牙險些吓了一跳,他并不是劍客,也不會這些功夫,只是做過苦力,力氣大了一些而已,眼見召忽突然蹦上院牆,連忙說:“中庶子,當心些。”
召忽趴在院牆上,丢下來一雙白眼,心想自己四歲習劍,如今到了這個年紀,還能從院牆上掉下來,也能讓旁人笑掉大牙了!
召忽不理他,往外一看,竟然是公孫隰朋一身黑甲加身,帶着一隊虎贲軍,約莫百人,從驿館出去,不知去什麽地方了。
召忽有些奇怪,“嘩啦!”一聲又從院牆上跳下來,穩穩落在地上,說:“當真奇怪,公孫隰朋帶着虎贲軍去做什麽?”
東郭牙雖沒看見,但是聽他一說,笑着說:“中庶子如此聰慧,這都參不透?”
召忽瞪了他一眼,說:“要說便說,不說便罷。”
東郭牙笑了笑,不理會召忽的炮仗口氣,說:“自是去找莒公的晦氣去了。”
召忽一聽,傻了眼,說:“帶着那許多虎贲軍?”
東郭牙說:“若是東郭所料不虛,定然是這樣,中庶子細想,大行人此行代表的是齊國的臉面,如今莒公如此輕佻,再加上莒國驿館中出現了密國細作刺客,君上如何能輕饒了莒公?”
召忽一聽,有些道理,但是他怎麽想也不能想象,齊侯竟要給公子糾出頭,恐怕又是作秀。
吳糾很快也聽說了,公孫隰朋帶着一百虎贲軍,去莒宮裏跟莒子興師問罪了。
吳糾聽了只是笑笑,他自知道齊侯并不是為了自己,就算是為了他的臉面,為了敲到莒子,也會這麽做,所以并沒當一回事兒。
吳糾用過早膳,在房中休息一陣,和衣睡了一覺,也沒睡多久,很快又醒過來,找來了梁甫山的地圖看了看,仔細想了想上梁甫山的路線。
梁甫山距離老莒城并不近,過去恐怕要一日,梁甫山周圍可沒什麽驿館,只剩下山民居住的民宿,定然要在民宿借住一夜,然後第二日再上梁甫山。
這梁甫山說大不大,說小也不小,但是梁甫山上沒有居民,也沒有向導,據說草木茂盛,還有猛獸出沒,沒人進去過,也不知曹刿具體隐居在哪裏,甚至不知那姓曹的樵夫,到底是不是真的隐居在山上,也不知那姓曹的樵夫,到底是不是曹刿此人。
吳糾看着地圖,一時間感覺頭暈的厲害,就放下地圖,已經将近正午,正準備用午膳了,不過吳糾沒什麽食欲,就長身而起,準備到外面走走。
吳糾站起來,小童子清趕忙給吳糾拿了一件披風,披在肩上,說:“公子,多穿些,今天外面兒風大,小心着了風。”
吳糾有些無奈,如今是盛夏,自己還要加一件披風,若是到了冬日,還不抱着暖爐子過活?
吳糾披着披風,推門走出去,在院子轉了轉,也不走遠,就在這個時候,突聽有吵鬧的聲音,隔着一道院牆傳來。
吳糾隔壁的院子不是齊國使臣的院子,這個驿館裏,還住着其他國家的使臣,各個國家使臣來往,是很平常的事情。
吳糾探頭看了一眼,就看到一個驿官,趾高氣昂的站在院門口,挺着肚子,叉着腰,一臉有恃無恐的樣子,笑着說:“這就是驿館裏的午膳,都是如此,虞國的人金貴,那便別吃啊?!”
吳糾一聽,虞國……
驿官對面站着兩個人,其中一個人看起來年輕氣盛,大約二十幾歲,不到三十的樣子,國字臉,身材高大,腰間挎着寶劍,手搭在劍上,差點就把劍拔出來。
另外一個人穿着淡青長袍,看起來是個讀書人,年紀稍長,三十幾歲的樣子,但是面容清秀,基本看不出年紀,只是嘴角帶着淺淺的法令紋,看起來并不顯老,反而有一種成熟溫柔的感覺。
那讀書人連忙攔住旁邊的人,說:“之奇,莫誤大事。”
那年輕人冷哼一聲,把自己的佩劍“咔!”一聲扣上,對面的驿官更加得意了,笑着說:“飯菜就是這樣,你們不吃就餓死,要不然就自己去做,我可沒時間陪你們說笑,我先走了。”
那驿官十分嚣張,說完就甩袖子走了,氣的年輕人劈手将一個木豆扔在地上,“嘭!”一聲,裏面的湯水灑出來,竟然還有綠毛子,惡心的一旁的子清“咿”了一聲,連忙捂住口鼻,含糊說:“公子,這不是臭的嗎?”
子清的聲音有些大,他們站在院門旁邊,不遠處那兩個人聽到了聲音,都擡頭向這邊看過來。
那兩個人都看過來,吳糾這下更看清楚了對方的容貌,那年少的青年人虎目流星眉,生得面容堂堂,一副将軍模樣,那稍長一些的青衫男子面容秀麗溫柔,看到吳糾,只是拱了拱手,然後回身說:“之奇,莫要惹事,走罷。”
吳糾第二次聽那青衫男子叫了青年人的名字,“之奇”這兩個字,可謂是擲地有聲。
吳糾雖不是文科生,不過對三國和春秋戰國的歷史是情有獨鐘,畢竟他在生意場,這種縱橫捭阖的歷史對于鍛煉情商其實很有幫助。
一提起“之奇”兩個字,吳糾猛地就想到了中學的文言文課文,除了什麽《曹刿論戰》、《鄒忌諷齊王納谏》、《觸龍說趙太後》,其中有一篇就是《宮之奇谏道》,主角就是虞國大夫宮之奇。
或許提起宮之奇,很多人都沒什麽印象,但是說出一個成語,那印象就油然而生了,便是——唇亡齒寒。
算一算的話,唇亡齒寒這個成語故事還沒發生,估計是在二十年後才會發生。
那時候春秋諸國又萌生了一個強大的國家,便是晉國,晉侯想要攻打他附近的虞國和虢國。虞國和虢國,雖然都是不大的小國,但是與周天子的關系非常密切,在諸多國家中,虞國和虢國,可是為數不多的公爵封侯,對于雖然強大,但是是侯爵封侯的晉國來說,也無法一口吞下兩個胖子。
于是晉侯想到了一個特別的辦法,那就是——借道。
晉侯向虞公提出了借道一說,虞公也向莒子一般,特別喜歡美玉和寶馬,這兩個人的嗜好是不謀而合的,虞公貪圖晉侯的美玉和寶馬,和晉侯做了交易,虞公借道給晉侯,讓晉國的兵馬從自己的國土穿行而過,去攻打虢國,晉侯就獻給虞公無數寶馬美玉。
唇亡齒寒這個故事中,還有一個主角,那就是宮之奇了,宮之奇當時是虞國大夫,冒死力谏虞公,請他不要借道給晉侯,将虞國和虢國比喻成了唇、齒,所謂“輔車相依,唇亡齒寒”。
然而虞國剛愎自用,又被晉侯的寶馬美玉迷惑,根本不在意宮之奇的勸谏,宮之奇憤而離開,在離開的時候還說過一句話——區區壁馬,騙取社稷,一代國君,做階下囚。
晉侯的兵馬順利從虞國的土地上橫行通過,勢如破竹的直打虢國,虢國是小國,很快被滅,虞公還沾沾自喜,覺得宮之奇的勸谏根本是多心之舉,晉侯的兵馬非常規矩,沒有任何僭越舉動。
然而就在不久之後,晉侯兵馬班師回朝,一路凱旋,從虞國的國土之上再次通行,準備回到晉國,但是這一次,晉國的兵馬并沒有規規矩矩,虞公開門揖盜,根本毫無準備,晉國軍隊趁機一口吞下虞國,順手牽羊的一次并吞了兩個國家。
吳糾心中驚喜,難不成這國字臉的青年,竟然是大名鼎鼎的宮之奇?畢竟旁邊的青衫男子叫他“之奇”,又是虞國使臣,事情不可能如此湊巧。
那兩個男子轉身要走,吳糾眼睛一轉,臉上一派溫柔笑意,舉手作禮說:“兩位先生慢走。”
那兩個人聽到吳糾的話,立刻頓住了腳步,國字臉的年輕人似乎因為剛才驿官的話,心情不爽,橫眼看了吳糾一眼,難免有些遷怒,說:“慢走作甚?”
旁邊的青衫男子則是穩重的多,拍了拍那青年人,笑着會作一禮,說:“請問有何見教?”
吳糾笑着說:“見教在兩位大夫面前自不敢言,糾只是剛才不巧看見莒國驿官言行魯莽,若是不嫌棄,糾這邊正好準備了午膳,請兩位共用?”
那兩個人對看了一眼,然後又看了吳糾一眼,也不知因為什麽事情,莒國的驿官對這兩個虞國的使臣如此不友好,不禮遇,給他們馊掉的食物,剛才食物都被砸在地上,肯定是沒得吃了,吳糾正好趁這個機會,邀請他們來用午膳。
那兩個人有些遲疑,年長一些的青衫男子說:“這位……可是齊國公子?”
吳糾見他一下猜破了自己的身份,也不避諱,笑着點頭,說:“正是糾。”
旁邊那叫之奇的國字臉睜大了眼睛,一臉震驚的看着他,說:“你是呂糾?”
子清立刻皺眉說:“你是誰,怎敢直呼我家公子名諱!”
那青衫男子也連忙攔住旁邊的人,說:“不得魯莽。”
吳糾卻不在意,笑着說:“宮大夫直言不諱,快言快語,沒什麽魯莽。”
他這一說,那叫做“之奇”的國字臉頓時更加驚訝,說:“你竟然知道我?”
吳糾一臉笑意,謙和的說:“大名鼎鼎的宮之奇,如雷貫耳。”
那年輕男子果然是宮之奇,說是大名鼎鼎,其實也是日後才大名鼎鼎,如今的宮之奇,只是一個名不見經傳的小官而已,不然也不會跑到這裏來吃馊飯受氣。
宮之奇見吳糾雖然一臉謙和,但是每一句都猜對了,頗為有些不服氣,再加上他曾聽聞過一些公子糾的事情,雖然聰慧,但是風流纨绔,沒什麽可結交的。
宮之奇故意難為他,說:“你想請我喝酒?”
吳糾點了點頭,宮之奇哈哈一笑,說:“你知我是誰,但卻不知他是誰,若是你能猜到我大哥是誰,我今日便與你喝酒!”
子清一聽,很不服氣的說:“我家公子和你喝酒,是你福氣……”
他還未說完,吳糾就擡手制止了子清的話,笑眯眯的看向那青衫男子,略微一思考,虞國是個不大的小國,雖然是公爵封國,不過都是受到了周天子的庇護,才能維持至今,提起虞國其實吳糾很沒有印象。
但是不得不提的就是虞國中的兩個大人物,一個是宮之奇,另外一個就是百裏奚。
號稱五羖大夫,虞國滅亡之後,被當做陪嫁奴隸進入秦國,随被另外一個春秋霸主秦穆公相中,拜為上相,敬為師傅,可謂是不世之才。
吳糾見宮之奇對那青衫男子禮遇尊敬,還稱其為“大哥”,雖然吳糾也是第一次見宮之奇,但是能看得出來,他是快人快語的性情人,禮遇一個人,肯定是有大才能,能讓人折服的人,這個青衫男子的才華,必然在宮之奇之上,才能讓宮之奇服服帖帖。
吳糾微一停頓,就在宮之奇的故意刁難之下,輕微笑了一聲,拱手作禮說:“久仰百裏先生大名。”
他這話一出來,子清沒聽懂,宮之奇和青衫男子都是一愣,宮之奇呆呆的看着吳糾,青衫男子則是還禮說:“齊公子有禮。”
那青衫男子面容清秀,文質彬彬,透露着一種文人氣質,皮相白皙,嘴唇略薄,唇邊有淡淡的法令紋,隐約透露着他的年齡,吳糾入眼覺得他有三十歲,還顯年輕,然而剛才一番正視,這生的猶如美婦的男子果真是百裏奚。
這麽一算,百裏奚被秦穆公啓用的時候已經六十多歲,如今在二十幾年前,看起來三十歲的百裏奚,其實應當有四十歲了。
或許是百裏奚雲淡風輕的性格,讓他并不怎麽顯露年紀,百裏奚看了一眼宮之奇,笑着說:“之奇?”
宮之奇還在發愣,被他一叫,立刻醒過夢來,連忙對吳糾作禮,說:“之奇冒犯,還請齊公子大人大量!”
吳糾笑眯眯說:“大人大量就不必了,糾天生小心眼兒,定然要罰酒三杯。”
宮之奇一聽,沒忍住笑了出來,頗為豪爽,說:“這酒,之奇定然要喝!”
吳糾白色的袖袍一抖,做了一個請的動作,宮之奇讓百裏奚先行,三個人就進了吳糾的院落,走進吳糾房中,吳糾親自擺正席子,請百裏奚和宮之奇入座。
子清忙碌的跑出去吩咐布膳,同時要多布兩副碗箸。
宮之奇和百裏奚入席,都沒想到,聽聞是個繡花擺設的公子糾,竟然如此彬彬有禮,內明通透,而且才華內斂,不驕不躁,沒說幾句話,宮之奇對他敬佩有嘉,百裏奚也非常欣賞吳糾的秉性和作風。
衆人坐在一起用膳,用膳之後飲酒,撤掉午膳,吳糾吩咐子清把小食端上來,就看到一個撇口的青銅小盤子放在桌上,裏面放着下酒點心。
宮之奇和百裏奚是從未見過這些點心的,其中一道青豆,青豆是鄙陋的東西,反正他們從未喝酒的時候吃過。
宮之奇好奇的看着那碟青豆,笑着說:“莒公小氣,原來也給齊公子吃這個?”
吳糾笑了一聲,說:“你別誤會,這是我親手做的小食,二位不妨嘗嘗看?”
宮之奇和百裏奚都有些驚訝,公子竟然親手理膳?這種事情想都不敢想,實在太奇怪了,聽起來真是駭人聽聞。
吳糾用小匕撥了一撥,就聽到那“嘩啦啦”的青豆生互相撞擊,脆生生的,帶着一些酥脆的聲音,同時一股特殊的鹹香之氣撲面而來,竟然意外的醇香。
豆子經過炒制的醇香,伴随着調料的香氣,實在說不出來是什麽香味,因為宮之奇和百裏奚以前都沒有聞過這種香氣,但是絕對讓人食指大動。
宮之奇沉不住氣,首先用小匕撥了一些,放進口中,入口酥脆,青豆的香味完全被熱火炒了出來,外表酥脆,內裏醇香,雖然脆,但是絕對不咯牙,嚼起來脆生生的,特別帶勁兒。
豆子上不知裹了什麽佐料,除了鹹味,還有香味,隐約有一種微辣的後味,青豆的青澀土氣完全嘗不出來,吃了一口之後,竟然異常驚豔,比宮之奇吃過的國宴還要讓人驚詫。
宮之奇睜大了眼睛,已然說不出話來了,只是說:“這……這真是奇了。”
吳糾笑了笑,說:“只是随手做做。”
青豆這種小吃,在現代也很普及,幾毛錢一包的蒜香青豆,不過這個時代還沒有胡蒜,蒜是張骞出塞之後,從西域帶回來的物種,不過沒有蒜也不妨礙什麽,用其他的佐料調味也是一樣的。
宮之奇和百裏奚就着這碟青豆,一邊喝酒一邊聊天,三個人的話頭就說開了。
原來宮之奇和百裏奚此行來到莒國做使臣,其實并非是談什麽盟約的使臣,而是來交換美玉寶馬的使臣。
虞公和莒公有一個共同點,兩個人都愛美玉和寶馬,所以兩個人也算是嗜好相投,雖然隔着千山萬水,但是虞公和莒公還是會定期交換兩國的美玉寶馬。
這一次輪到虞國使臣來到莒國交換,不過虞公有些貪婪,就讓使臣帶上了不好的玉石和馬匹,想要空手套白狼。
趕巧莒子也是個貪婪又不吃虧的人,看到了這些斑駁的玉,還有瘦弱的馬,簡直大發雷霆,自然要整治一下虞國的使臣。
那驿官如此猖狂,其實就是莒子授意的,否則也不敢如此對待別國使臣。
宮之奇和百裏奚如今還未被露鋒芒,只是小小的使臣,所以只能受此大辱,驿官一連兩天,都拿一些馊掉長毛的食物給他們。
宮之奇一談到這裏,就生氣的厲害,也是喝多了酒,酒氣上頭,冷笑說:“若不是哥哥攔着,之奇就一劍斬下他的腦袋!”
百裏奚見他醉了,安撫地說:“之奇,不可胡言。”
吳糾只是笑了笑,揮手讓子清出門去等,把伺候的寺人也都遣散了,宮之奇喝醉之後又抱怨了幾句,就悶悶不樂的趴在桌上睡着了。
吳糾見宮之奇頗為抑郁,心中其實是想招攬這兩個不世之才的,畢竟他們是在二十年之後才會發光的,如今要是自己招攬了,豈不是最好?
但是吳糾并沒有第一次就唐突的說出口,只是喝酒聊天,聽宮之奇吐吐苦水兒而已。
子清從房間出來,站在門外一會兒,聽裏面還在說話,左右看了一眼,于是斂下眼中神色,快速的往前走,穿出吳糾的院落,快速往齊侯的院子去了。
齊侯用過午膳,正在房中閉目養神,他斜卧在榻上,因着日頭正熱,他将窗戶打開,黑色的鬓發有些松散,一律長發垂下來,被炙熱的夏風微微吹拂着。
齊侯也是習武之人,雖然沒有睜眼,但是非常寂靜,子清一走進院落,他就聽到了腳步聲,在子清走到門口的時候,齊侯就淡淡的說了一句:“進來。”
子清趕緊走進房間,然後回手關了大門,跪下來行禮說:“小臣拜見君上。”
齊侯沒有起身,還是斜卧在榻上,都沒有睜眼,一雙狹長的虎目輕輕閉着,看似很悠閑的揮了揮手,子清立刻站起來。
齊侯說:“公子糾那邊,又怎麽了?”
子清連忙将公子糾剛剛見了虞國兩位使臣的事情說了一遍,吳糾和虞國使臣喝酒聊天,頗為投機。
齊侯這麽一聽,突然睜開了一雙虎目,他的眼睛略微狹長,棱角分明,眯起來的時候透露着一種王者的威嚴。
齊侯的眉頭微微皺起,說:“虞國的使臣?”
子清說:“是。”
齊侯慢慢坐起身來,将垂下來的長發伸手掃到肩後,眯眼說:“是哪兩個人?”
子清說:“小臣聽公子糾說,其中一個人是宮之奇,另外一個只是聽說姓百裏,不知名諱。”
齊侯猛地身體一震,心中狠跳兩下,若是旁人,定然不知道這兩個人是誰,而齊侯是活過一次的人,自然聽過這兩個響當當的虞國大夫。
齊侯淡淡的說:“宮之奇……百裏奚……”
子清有些奇怪,不知君上怎麽知道這兩個人的名諱,聽君上口氣,這兩個人,仿佛還是什麽厲害人物。
齊侯說:“公子糾都和他們說了什麽?”
子清仔細回答說:“回君上,只是喝酒吃青豆,聊得都是一些無關緊要的話題。”
齊侯笑了一聲,挑眉說:“喝酒?吃青豆……真是讓孤刮目相看。”
他笑的意義不明,子清也不知道君上是什麽意思,只是低垂着頭,齊侯笑過,臉上一片陰霾,揮手說:“你且去罷。”
子清應聲作禮,很快退出了齊侯的院落,往回敢去。
子清回到吳糾的房間門口的時候,裏面已經沒有喝酒聊天的聲音了,子清連忙過去,剛要敲門,就聽到身後有聲音。
“嘩啦”一聲,吓了子清一跳,猛地回頭一看,最先看到的是一方白色的衣擺,因着天氣熱,衣服是蠶絲做的,柔軟涼快,輕輕的晃動着。
子清擡頭一看,吳糾竟然不在房中,不知什麽時候站在了他身後。
子清連忙說:“公子……”
吳糾喝了一些酒,白皙的皮膚染上了一層薄薄的殷紅,仿佛是天邊的晚霞,眉眼眯起來,帶着濃濃的溫柔笑意,看着子清。
子清心髒跳得厲害,有些忐忑,強自鎮定的說:“公子,兩位使臣回去了?”
吳糾撥了撥自己散下來的鬓發,笑着說:“是啊,喝醉了便回了,我方才送送他們。”
子清點了點頭,“哦”了一聲,心中仍然猛跳,不敢再多說話,低着頭裝乖,眼珠子狂轉,但是不敢讓吳糾看見。
吳糾表情仍然淡淡的,伸手揉了揉自己的額角,似乎喝多了有些不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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