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1 偷看 (1)
吳糾的口氣半真半假的,好似在開玩笑,手指又輕佻的順着子清細白的脖頸輕輕一劃,好像是調戲人一樣,然而說出來的話,卻讓子清心裏猛地打了一個寒顫。
不止如此,就連吳糾輕佻的挑手動作,也變得非常危險起來,畢竟他的手順着子清的脖頸一劃,好像那并不是纖長的手指,而是一把鋒利的短劍,一瞬間就能剖開子清的喉嚨、
子清輕微打了一個顫,一時間竟然開不了口,吳糾将那輕顫的舉動盡收眼底,只是微微一笑。聽子清不開口,又發出一個輕笑的鼻音。
“嗯?”
“公……公子……”
子清低垂着頭,說:“子清是看公子和兩位使臣喝酒盡興,怕……怕小食不夠,所以去了一趟膳房。”
吳糾緩緩放下手來,笑着說:“去膳房了?那小食呢?”
子清本身就緊張,被這樣一問,頓時眼眸狠狠一縮,總感覺吳糾知道了什麽,正逼着自己就範。
子清今年才十二歲,然而他的心理年齡其實遠遠不止十二歲,他吃過了苦,不知道是同齡孩子的多少倍,在遇到齊侯之後,一直感恩戴德想要回報,終于機會來了。
那時候,因着子清長得可愛清秀,面相頗為端正,為人又非常謹慎低調,所以被分配到先公的二公子身邊伺候,子清還以為自己的出頭之日終于到了。
且不說什麽出頭之日,只是說不被旁人白眼,看不起,動不動就欺負。
然而子清想的不對,他被配到公子糾身邊,公子糾卻是個只有聰明和臉的人,在先公面前裝的非常得體,而私下裏卻對寺人宮女又打又罵,一不順心就會拿奴隸出氣。
子清因為是近身小童,所以挨打是最多的,不過子清已經習慣了,只是他還沒有逃出這不是人的宿命,因為他的出身,他注定是和挨宰的牛羊一樣,甚至還不如牛羊,因為他是奴隸……
後來三公子又出現了,對子清禮遇有嘉,子清也知道,三公子的意思是讓自己做一個內應,可是子清就是受不住這般假慈悲的禮遇,放眼望去,誰會對一個奴隸慈悲,甚至只是為達目的的假慈悲?
子清答應了做三公子的內應,一切都很順利,子清只是會挨打,但是從未被懷疑過,直到……
子清忽然覺得,二公子他有些不一樣了,從什麽時候開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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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二公子在臨淄城外,被公孫隰朋阻攔入城,一氣之下吐血昏厥之後,自那之後,二公子一下就不同了,這一點不只是子清看得出來,連召忽和管夷吾都看出來了。
若說召忽和管夷吾以前是忠君之事,那麽現在,則是徹徹底底的心服口服。
自從那之後,子清再沒挨過打,他身上只是有舊傷,沒有新的傷口,舊的傷口随着時間慢慢陳舊,而子清的活兒卻一日比一日艱難。
二公子變得謹慎低調,不只是聰明,而且內明,子清好幾次都沒有找到機會去向齊侯禀報。
如今禀報了一番,卻險些被抓包……
不,不知道是否是險些,或許已經被抓包了,因着二公子的态度,有些暧昧不明,不清不楚的,子清心裏非常忐忑不安。
吳糾問他小食拿到哪裏去了,子清回答不上,畢竟他才十二歲,雖然已經鍛煉的心如止水,但是有一種很難對上吳糾的感覺。
子清嗓子顫抖,強自鎮定的說:“膳……膳房沒有小食了,所以子清……子清就回來了。”
吳糾聽了,卻“噗嗤”笑了一聲,似乎有些愉悅,揮了揮手,不甚在意的說:“罷了,反正也喝完酒了,我還道你把小食拿到齊侯那裏去呢。”
吳糾的話輕飄飄,仿佛是雪花,也仿佛是鵝毛,一瞬間随着幹燥的夏風,“簌——”一聲就散開了。
然而這一下,卻吓得子清滿身冷汗,瞬間後背的衣裳都濕透了,他感覺到涼絲絲的汗水浸透了衣裳,緊緊貼着自己的後脊梁,一種麻嗖嗖的感覺從尾椎直接鑽上來,一下“轟隆!”一聲沖上腦頂,整個人差點雙腿一軟就跪在地上。
“公……公子……”
吳糾卻好像不知自己的話擲地有聲一樣,轉頭慢條條往房間走,“吱呀”一聲推開自己的房間門,還回頭看了一眼子清,笑着說:“怎麽了?跟你開玩笑,為何作一副呆相?快進來。”
子清連忙手腳僵硬的跟在後面進了房間,吳糾進去之後,松了松自己一絲不茍的領口,然後倒在榻上,嘆息了一聲,揉了揉自己的太陽穴,說:“收拾一下東西,我頭有些個疼,稍微輕些。”
子清立刻輕聲說:“是,公子。”
子清見吳糾躺在榻上,已經閉上眼睛,仿佛睡了一樣,呼吸綿長,只是眉頭有些微蹙,好像真的因為喝多了酒,頭不舒服一樣。
吳糾沒再說話,子清趕緊收拾剛才喝酒的東西,将案和席整理好,把空掉的碟子全都收好輕輕端了出去。
子清再回來的時候,吳糾已經從榻上坐起來,正在喝水,子清連忙過去,說:“公子,子清幫您弄一些溫水罷?您剛飲了酒,飲涼水對身子不好。”
吳糾擺了擺手,只是揉着自己的額角,似乎真的是頭疼,吳糾也不知自己這身子如何這般嬌氣,但是确實是真嬌氣,上輩子他因為工作,沒少應酬喝酒,雖然吳糾更喜歡宅在家裏哪也不去,但是應酬是必不可少的,他的酒量不錯。
然而現在,只是即興和宮之奇百裏奚喝了幾杯,還是度數不高的酒,喝完之後頭疼不說,還有些心慌氣短,胸口憋悶的感覺。
吳糾擺了擺手,翻身又躺在榻上,不過這回卻拍了拍自己的軟榻,示意子清過去。
子清現在可是怕極了吳糾,說實在的,他不敢過去,可是又不得不過去,子清只好硬着頭皮走過去,然後站在榻邊,聽着吳糾發落。
不過吳糾沒說什麽話,只是突然伸手,一把抓住子清的手腕,“唰!”一聲,猛地将人拽過去,子清“啊”了一聲,根本沒防備,一下被吳糾拽的倒在榻上,險些壓了吳糾。
子清連忙要站起來,吳糾笑了笑,說:“你坐下。”
子清局促的不知如何是好,但是又不敢說不,趕緊坐在榻邊,吳糾翻了個身,白色的蠶絲衣裳“嘩啦”想了一聲,竟然翻過來枕在了子清腿上。
子清吓了一跳,全身一抖,吳糾枕上,嘆息了一聲,說:“這個高度正合适。”
子清緊張的不敢喘息,吳糾從下面擡起頭來,盯着子清的下巴,笑眯眯的伸起手來,順着子清的手腕輕輕摩挲了兩下,“簌”一聲撩開了子清的袖子。
子清更是吓了一跳,連忙喊了一聲:“公子。”
子清的臉色瞬間就慘白了,牙關差點“得得得”發抖,吳糾歪頭看了一眼,子清的手腕往上,有很多傷疤,大小都有,還有圓形的,看起來是燙的,不過已經成年累月了,有的很淺,有的是深褐色,斑斑駁駁。
吳糾的眼睛眯了眯,盯着子清的傷疤,看着子清慘白的臉色,突然嘆了口氣。
吳糾早就看到了,他自從醒過來之後,子清一直貼身伺候,難免看到子清袖子下面的傷疤,剛開始以為是不小心磕碰,不過後來他發現子清的傷疤有很多,大大小小,有一些是刀子的傷痕,有一些則像是燙傷。
吳糾其實猜到了,或許這個公子糾,對身邊的人并不是太好,最起碼對侍從并不好,子清身上的傷疤,定然是“自己”弄出來的。
如今看到子清這害怕的臉色,吳糾就更肯定了,他的手指輕輕摩挲着其中一個傷疤,子清吓得嘴唇在輕顫,汗水順着他的額角幾乎要滴下來。
吳糾在子清恐懼的目光下,慢慢放開手,輕聲說:“子清,我以前待你不好。”
子清不知吳糾在說什麽,顫抖的說:“公……公子何出此言,公子……”
吳糾卻不等他說完,只是說:“上點藥罷,前個我臉受傷,醫官開的藥還沒用完,你也抹抹。”
子清一臉不可置信的看着吳糾,吳糾又笑着說:“不然留着這麽多疤,以後怎麽讨媳婦呢?”
子清心中又是害怕,又是忐忑,不知道吳糾是開玩笑,戲弄自己,還是試探自己,但是總沒覺得吳糾是真心的。
可是吳糾的笑容太溫柔了,不管是真是假,那笑容太溫柔了,子清心裏有些發顫,手腕都顫抖了。
吳糾就從榻上翻出一個小盒子,遞給子清,說:“傷藥,拿去抹罷。”
吳糾把傷藥塞在子清手中,子清嗓子滾了一下,實在說不出來了,吳糾也沒有再說話,翻了個身,從子清腿上滾下來,側身躺在榻上,又閉上眼睛休息了。
吳糾因為遇刺,休養了一天,第二天一大早就準備出發前往梁甫山,尋訪曹刿。
說實話,吳糾并不喜歡呆在莒國,一想到莒子的樣子,吳糾就有一種反胃想吐的感覺,并不是誇張的說法,他是真的會吐出來。
因着莒子的緣故,吳糾的那種心疾越發嚴重了,不過說來也是很奇怪的事情,吳糾主動去碰誰都沒有問題,但是別人碰他的時候,吳糾就會覺得非常不舒服,嚴重的時候頭暈惡心,胃裏會反酸。
清晨,夏日升起的很早,吳糾已經起身了,坐在席子上,子清正在幫他整理頭發,外面的聲音非常忙碌,随行的侍從和虎贲軍已經開始準備車架。
吳糾是打着游山玩水的旗號前往梁甫山的,所以這随行的人馬不是很多,但是一定要帶虎贲軍,畢竟他們的隊伍裏不只是有大行人,大司行,還有齊侯本人,萬一出了狀況,那可是吃罪不起的。
吳糾昨日喝了酒,頭還有些微疼,整理好衣服,站起身來就推門出去了,這一推門,就看到外面的院子裏站着許多人,召忽東郭牙都在了,甚至還有一身黑衣的齊侯。
今日齊侯穿着也很樸素,一身黑色,毫無花紋的長袍,然而那種樸素的黑衣,根本無法遮擋齊侯紮眼的容貌,和傲然的身量,站在人群中,比旁人都高了一些。
因着旁邊人很多,所以吳糾見到齊侯也沒有行禮,只是說:“車馬準備妥當了麽?”
公孫隰朋說:“回大行,已備妥當。”
吳糾點了點頭,說:“出發罷。”
他說着,快速從人群穿過,走出驿館大門,子清扶着吳糾,吳糾一蹬,就上了缁車,莒國的驿官在旁邊相送,眼看着一身白衣的吳糾蹬上車馬。
這個時候吳糾“嘩啦”一聲,白皙的手掌将車簾打起,淡淡的說:“呂主書同車随行。”
齊侯站在人群中,一身黑衣輕微動了動,不急不緩的作禮說:“謝大行人。”
他說着,這才手一撐,快速蹬上缁車,也矮身鑽進缁車之中,放下車簾,擋住了衆人的一片視線。
吳糾坐在車駕中,其實他也有想過,可以不讓齊侯蹬車,畢竟他現在的身份可是主書,都沒有官階,一個食客而已,一想到齊侯跟車走的樣子,吳糾心裏莫名有些……小激動。
不過吳糾可不是一時爽不顧後果的人,這樣的一時爽後果一定很嚴重,所以吳糾還是讓齊侯一同蹬車。
齊侯從外面進來,放下車簾的一霎那,吳糾還恭恭敬敬的作禮,說:“糾失禮,請君上責罰。”
齊侯表面笑眯眯的,其實方才他看到吳糾進了車駕,心中的确有些不爽,但是吳糾都已經請罪了,自己若是真的怪罪,顯得小肚雞腸。
齊侯笑着說:“何罪之有,二哥請起。”
他說着,伸手去扶吳糾,吳糾随着齊侯的虛扶起身,車駕這一霎那啓動了,“轟隆”一聲,吳糾一個不穩,“嘭”一些身子一斜就晃倒了下去。
齊侯下意識的連忙一扶,将吳糾攔腰撈住,沒讓他撞在車壁上,也在這一霎那,齊侯就感覺那白色的蠶絲薄衫之下,吳糾比旁人都纖細的瘦腰猛地顫抖了一下。
吳糾快速後退一步,拉開距離,低着頭說:“謝君上。”
他說着,臉色卻有些慘白,嗓子幹澀的滾動了兩下,吳糾還以為自己的病好了,結果卻仍然沒好,剛才齊侯摟住自己腰的一霎那,吳糾感覺胸口猛地被頂住了,憋悶的不行,頭暈眼花,雖然那種惡心的感覺不是很明顯,比上次強了太多,但是仍然沒有消退。
吳糾強忍着,不想讓齊侯看出來,齊侯也沒有注意,只是說:“二哥臉色不好,這才出發,就已經昏車了?”
齊侯又笑着說:“那二哥可有得受了,這一路天黑才能到山腳下。”
吳糾搪塞了一下,兩個人就坐下來,吳糾緩了好一陣,默默的深吸了好幾口氣,這才将那種感覺壓制下去,胸口慢慢順當了一些,反胃惡心也消散開,慘白的臉色稍微好轉一些。
齊侯坐在車駕中,聽着“咕嚕嚕”的車輪聲,幽幽的閉着眼目,仿佛是在休息一樣,隔了一會兒,突然說:“孤聽說……昨日二哥結交了兩位虞國人?”
吳糾黑亮的眼眸一轉,低垂着頭,說:“是,确有此事。”
齊侯卻再也沒有問虞國的人是誰,也沒有打聽的意思,只是稍微笑了一聲,說:“孤可還沒吃過二哥做的青豆,二哥就已經叫旁人拿去下酒,孤真是吃味兒的緊。”
吳糾默默的聽着齊侯又開始說黏糊糊的話,只是淡淡的說:“青豆鄙陋,怎敢入君上之口?”
齊侯笑了笑,低頭看着吳糾的一雙手,他的手修長白皙,但是并不像女子的手指柔軟婀娜,骨節非常分明,指甲修剪的圓潤整齊,一半藏在白色的袖袍之下,另外一半半隐半露,正規規矩矩的放在膝蓋之上,正襟危坐。
齊侯笑着說:“鄙陋之物,經二哥之手能變成珍馐美物,這也當真很有趣,就仿佛是這天下社稷,有人做國君,民不聊生,有人做國君,則……太平盛世。”
吳糾低頭說:“是,君上教訓的是。”
齊侯“哈哈”一笑,揮手說:“何來教訓?二哥言重了,二哥與孤,總是如此間隙隔閡。”
齊侯說着,稍微欠起身來,黑色的薄衫之下,因為他的動作,肌肉突然張弛起來,崩起流暢的弧線,爆發出一種力度的野性。
齊侯稍微挪了一下位置,挨着吳糾坐下來,吳糾甚至能感覺到,兩個人的腿側隔着薄薄的蠶絲衣裳,輕輕蹭了一下,吳糾頓時後背一陣冷汗,強忍着沒說話,嗓子快速滾動了兩下。
就聽齊侯說:“二哥還記得麽?之前咱們說的交心之話。”
吳糾克制着後背的冷汗,呼吸有些急促的說:“糾……糾記得。”
齊侯笑了一聲,說:“二哥與孤總是如此小心謹慎,孤……”
他的話說了一半,突然虎目一眯,在昏暗的車廂裏,猛地一把扶過去,吳糾也不知怎的,腦袋裏一瞬間有些麻痹,瞬間就要倒下去,齊侯的話還沒說完,連忙将他扶住,說:“二哥?”
吳糾只是短暫的昏暈了一瞬間,眼前一黑,又亮堂了起來,依然被齊侯抱在懷裏,這讓吳糾更加不适了,呼吸急促紊亂起來,模糊的聽到耳邊齊侯的聲音喊着自己,還隐約聽見齊侯在喊醫官的聲音,車駕突然停了下來。
吳糾努力伸手推開他,和齊侯拉開一些距離,“呼呼”的喘着氣,冷汗流進眼睛裏,有些迷眼,艱難的說:“糾無事……不用叫醫官……”
“二哥?”
“不……不要碰我……”
吳糾顫抖着手撇開齊侯的手,齊侯眯了眯眼睛,吳糾立刻捂住自己的嘴巴,聲音略微顫抖,深呼着氣,忍下惡心想吐的感覺,艱難的說:“糾失禮……”
他說着要下車,手剛打起車簾,齊侯卻突然站起來,表情很溫柔,沒有一絲生氣,說:“還是二哥在車中罷,孤出去走走,你且歇歇。”
吳糾還沒反應過來,齊侯已經“嘩啦”一聲,打起車簾,從裏面鑽了出去,“踏”一聲,也沒用其他人扶着,躍下缁車。
他從車駕中一出去,臉色瞬間就變了,方才還溫柔體貼,一瞬間變得陰霾低靡。
公孫隰朋見齊侯從車駕中出來,連忙讓人牽馬過來,請齊侯上馬。
齊侯出去之後,吳糾連忙捂住自己的嘴巴幹嘔了幾下,用袖袍擦了擦自己滿臉的冷汗,過了一會兒才慢慢鎮定下來,這一鎮定下來,頓時有些後背發冷,自己方才那般失态,還撇開了齊侯的手,別看齊侯人前溫柔,吳糾早就摸清楚他的秉性了,其實是個小心眼兒,恐怕要遭齊侯記恨。
吳糾嘆口氣,使勁揉了揉自己的臉,眯起眼睛,黑色的眼眸在昏暗的車廂中微微發亮……
車駕緩緩前行,自從這個小插曲之後,齊侯就沒有再上車,中午車駕停了下來用膳,用過膳之後,齊侯也沒上車,一直到黃昏十分,車駕的速度放緩下來,搖搖晃晃的。
吳糾撩起車簾,看了看天色,說:“是要到了麽?”
他本身想問小童子清或者是跟車的虎贲軍,哪知道旁邊突然插過一匹高頭大馬,白色的駿馬上,齊侯一身黑袍,手持缰繩,端坐其上,後背挺拔,整個人充斥着一種說不出來的英俊氣息。
齊侯驅馬過來,來到車駕旁邊,輕輕抖了抖馬缰緩辔,輕笑說:“回大行人,已經到了山腳下,大司行到前面借宿去了。”
吳糾沒想到齊侯騎馬跟在旁邊,這人似乎還玩扮演游戲玩上瘾了,吳糾當即淡淡的說:“有勞呂主書。”
他這樣一說,引馬在前面開道的召忽“噗”一聲笑了出來,伏在馬背上,雙肩一直不停的抖,東郭牙看了他一眼,無奈的搖了搖頭。
吳糾說完,明顯看到齊侯英俊的面容一僵,雖然轉瞬即逝,但是看得人心中很是爽快。
齊侯淡淡的望了一眼召忽發笑的背影,只是輕輕一抖馬缰,夾馬快走幾步,和吳糾的缁車挨得更近了。
齊侯微微欠身過來,流暢的肌肉藏在黑袍之下,一瞬間幾乎随着他的動作勃發而出,微微靠近吳糾,用只有他們兩個人能聽到聲音,輕笑說:“二哥會打趣了,看來是身子好一些了,方才二哥臉色煞白,害得孤還一直擔心。”
吳糾聽他說話的口氣,又輕又柔,仿佛在哄女人,還有些輕微的撒嬌,頓時後背一冷,倒不是惡心反胃,而是泛起一身雞皮疙瘩來,口中卻輕聲說:“謝君上關心。”
他們說着,隊伍終于停了下來,公孫隰朋先行一步進村子去找夜宿的民房,已經快速的驅馬而歸,對着車駕拱手,其實是對着車駕旁邊的齊侯拱手,朗聲說:“民宿已經準備妥當,請大行。”
齊侯先行從駿馬上“嘩啦”一聲翻身下馬,然後親自打起車簾,伸手虛扶一下,請吳糾下缁車。
不知道是不是有意,這次齊侯并沒有碰到吳糾的手,只是虛扶一下。
吳糾從車上下來,齊侯公孫隰朋召忽東郭牙跟在身邊,公子元不情不願的跟在最後,冷冷的盯着前面吳糾的身影,嫌棄的左右看了看。
梁甫山這一帶,應該算是莒國的貧民窟,山腳下有一些村民,但是村民還不到十戶,一個很破舊的小村子,家家戶戶都沒什麽空房,他們這些人想要住在一戶人家裏,是決計不可能的,所以要拆分開,所幸這個村子一共就巴掌大的地方,也不算太分散。
公孫隰朋剛才去了半天,就是為了這個事兒,其中一戶人家是最大的,但是也只能提供兩間房子出來,這戶人家條件算是好的,肯定要讓齊侯吳糾和公子元住在這戶。
公孫隰朋引着衆人進了村子,非常破敗,幾乎是要什麽沒有什麽的村子,路是土路,不知是今日一早下的雨,還是隔天的雨,地上的土都泥濘了,十分難走,公子元鄙夷的看着那些泥土,甚至不想踩過去,吳糾則是淡然的走過去,白衫上沾了少許泥土,但是一點兒也沒有狼狽,仿佛是一枝出淤泥的芙蕖一般,讓人忍不住注目。
衆人進了農戶,公孫隰朋已經提前打點好了,給了農戶不少錢和糧食,請農戶做些好的來吃,整理幹淨房間。
房間的确是整理好了,但是空空框框,什麽也沒有,進去之後就連硬榻也只有一張,還是臨時搭的。
吳糾掃了一眼房間,心中想着,恐怕今日要打地鋪睡了。
公孫隰朋請吳糾分配房間,吳糾先把旁人都遣散了,這才說:“還請君上示下。”
齊侯看了看左右,房間不大,但是特別空曠,然後掃了一眼衆人,不只是吳糾覺得,就連其他人也覺得齊侯表情特別“奇怪”,有一種讓人不寒而栗的錯覺……
齊侯并沒有立刻說房間怎麽分配,先把不關緊要的分配了一下,就是随從和虎贲軍,當然分配在其農舍了,剩下的人還是沒有分配。
吳糾看他這樣一分配,其實心裏也就冷靜下來了,說不定今天晚上不用打地鋪,畢竟現在已經遠離老莒城了,不是在莒子眼皮底下,也不需要作秀,說不準齊侯就自己一個房間,剩下的人一個房間。
雖然剩下的人多了一些,但是肯定沒人想要和齊侯一個房間,大家都寧肯擠着些。
因着已經是黃昏時分,衆人進去歇了歇腳,還沒喘完這口氣,這邊農舍用晚膳都早,已經要開始用膳了,随從們都忙碌起來。
吳糾正在喝水,這邊的水都是直接打上來的苦水,也不如何好喝,青澀帶着說不出來的苦味兒,但是總比沒有的強。
吳糾喝着水,就聽齊侯發話了,笑着說:“二哥,你還記得孤在路上說的青豆麽?”
吳糾正喝着水,險些被嗆了一下,子清趕緊把水杯拿走,遞了一方帕子給吳糾,吳糾掩住口鼻輕輕咳嗽,漲紅了臉,連忙說:“糾失禮,君上的話,糾還記得。”
旁邊其他人卻一臉迷茫,就連召忽和東郭牙也是迷茫的,不知道齊侯打的什麽啞謎。
青豆?
青豆能有什麽玄機?
衆人心中揣測,風雲變化,一時間沒人說話,就聽齊侯一派淡定,笑眯眯的說:“孤想吃這口了,二哥予孤做,可好?”
衆人一時間紛紛瞪眼咋舌,露出震驚表情,偷偷去看吳糾,又偷偷去看齊侯,還是沒猜出什麽門道兒來。
吳糾表情還是淡淡的,只是一瞬間抿了一下嘴唇,随即說:“是。”
他說着,直起身來,說:“那糾先告退了。”
他說着,起身作禮,走出房間。
齊侯直到看着吳糾走出房門,還笑眯眯的,随着簾子“嘩啦”一聲垂下來,那溫柔的笑意慢慢就凝固住了,一點一點,好像被燥熱的夏風給吹的幹涸了一般。
其實齊侯這一路走來,什麽暧昧溫柔都是故意的,畢竟齊侯在吳糾的身邊安插了一個內應,他自然知道吳糾的一切舉動,吳糾是個聰明人,卻裝作不聰明,處處低頭垂手,雲淡風輕,寡欲無求的樣子,但是齊侯知道,那必然是假象。
齊侯只是想看看,吳糾到底能裝到什麽時候,幾次三番的試探,不過都失敗了,一連失敗好幾次,吳糾除了打了自己那次,還有車上那次撇開了自己的手,不過撇開之後還恭敬的道歉之外,竟然沒什麽失态之處。
齊侯一想到吳糾撇開自己的手的緣由,不由臉上又陰霾了一些,齊侯自然知道吳糾并不是針對自己,說到底還是莒子輕佻猥亵,一想到這個問題,齊侯的态度仿佛掉了一個個兒,畢竟在這個問題上,莒子代表的是莒國,吳糾再怎麽是戰敗的鹌鹑,那也是齊國的子民,親定的大行人。
如此被莒子奚落輕薄,實在不把齊侯放在眼中,齊侯一向是很小心眼兒的人,恨得牙根直癢癢。
一轉瞬間,就在吳糾退出房間的一會兒,齊侯臉上從如沐春風,變成了秋風瑟瑟,最後變成了陰霾寒冬,衆人都不知發生了什麽事情。
召忽看在眼裏,還以為齊侯針對吳糾,他可不知齊侯心裏一轉瞬就想了這麽遠。
召忽偷偷從房間退出來,問了小童,才知道原來所說的青豆,是讓吳糾親自下廚,炒一碗青豆來。
召忽一聽,那叫一個來氣,陰沉着臉直接往農舍的膳房去。
農舍哪有什麽正經的膳房,齊宮之中膳夫零零總總兩千多人,但那是貴族,貴族的奢靡永遠是百姓不能想象的。
這裏卻連個正經的膳房也沒有,旁邊就是堆得房子,裏面冒出陣陣的味道,不只是香味兒,還是奇怪的味道。
這邊的村民第一次見這麽多食材,其實根本不知怎麽用,村民平時就吃主食,甚至沒有任何調味料,而貴族一頓飯,主食就要吃六種之多,不管貴族能不能吃得下,這些都要陳列在桌上,突然給村民拿出這麽多食材,他們一下就懵了,也不知怎麽做。
吳糾進了“膳房”,把袖子挽起來,白色的袖袍卷到手肘的位置,露出精致的手腕和精巧的手肘,不止如此,因為鬓發總是散下來礙事兒,吳糾還伸手随便挽了一下,正低垂着頭,露出光潔的後頸,大夏天被竈火蒸騰着,有些微微出汗,濕濡的汗珠浸透了一絲不茍的領口和脖頸,塗上一層淺淺的旖旎。
吳糾微微蹙眉,時不時跟身邊的村民說一句話,指點他們如何處理食材,自己播着青豆,旁邊放着随行帶來的各種青銅食具,将調料擺開,用小匕快速的在好幾種調料中穿梭撥楞。
召忽看的眼花缭亂,一瞬間吳糾就撥了好幾種調料,混合在一起,一股特殊的香味,甚至都不需要炒制,直接彌漫了出來,真是異常神奇。
召忽站在“膳房”外面,看都看傻了眼,一方面是因為吳糾的樣貌,一方面是因為吳糾淩厲、毫不拖泥帶水,猶如狂風卷葉一般的氣勢,看的心髒狂跳不止,竟然有一種屏住呼吸的沖動。
召忽正偷偷看着,就聽到“咳咳”兩聲輕咳,險些吓了他一跳,轉頭一看,竟然是東郭牙。
召忽看到是東郭牙,莫名松了一口氣,說:“大牙啊。”
他說着,又轉回頭,繼續“偷看”吳糾。
東郭牙見他平淡淡的說了一句“大牙啊”,然後就沒有後話兒了,頓時無可奈何的笑了一聲,說:“中庶子,你也不能因着東郭知道了你的心境,就如此毫不忌憚的袒露罷?”
召忽一愣,随即臉上一紅,竟然還有幾分不自然,說:“什麽心境,你別亂說!”
東郭牙突然擡起手來,按着自己的太陽穴,深深嘆了一口氣,說:“中庶子,你不覺得,東郭這番話,應該重點不在心境上麽?”
召忽輕笑了一聲,說:“反正你都猜到了。”
東郭牙拱手說:“東郭是否該敬一番中庶子的坦然?”
召忽拱手笑着說:“不敢當。”
東郭牙這回徹底無語了,召忽心裏突然又酸又爽的,那感覺還真是前所未有,畢竟一路走來,東郭牙是油鹽不浸,他是個文人,真不愧對“牙”這個名字,靈牙利齒,有的時候說的召忽百口莫辯。東郭牙雖然力氣大了點,但始終是個文人,召忽又不能真的動手揍他,所以一直都處于下風。
哪知道今日搬回一盤,東郭牙竟然也有無話的時候。
東郭牙看着吳糾快速的将青豆倒入大鍋中翻炒,也不知道在想什麽,微微有些出神。
召忽一愣,用手肘撞了一下東郭牙的胸口,咬着後槽牙,輕聲說:“大牙你那眼神什麽意思?我警告你,你可莫有非分之想!”
東郭牙笑了一聲,低頭看着召忽,說:“東郭若有非分之想,豈不是正好?中庶子正好也捏住了東郭的把柄。”
召忽“啧”了一聲,東郭牙見他要生氣,收斂了臉上的笑意,蹙眉低沉的說:“中庶子放心罷,東郭只是敬佩公子,公子能忍旁人所不能忍,他日必大出天下,舉世驚嘆。”
大出……天下……
吳糾炒好了青豆,指點了村民做飯,還有随行的膳夫打下手,很快晚膳就出爐了,擺放在帶來的青銅食具中,很快開始布膳。
晚膳擺在房中,齊侯自然不能和村民們一起用膳,不過晚膳倒是這些個人一起用的,大家一人一個席子,因為時間倉促,旁人席上都沒有青豆,唯獨齊侯席上有青豆,一掀開蓋子,噴香撲鼻,那種豆子的醇香一下充斥了逼仄的農舍,讓人食指大動。
齊侯對于這個特殊待遇,雖然這只是一盤鄙陋的青豆,但是竟然十分滿意,衆人都對吳糾另眼相看,一盤鄙陋的青豆,竟然讨了君上歡心,恐怕吳糾也是前無古人,後無來者了。
晚膳很快用完,寺人們還沒來得及前來撤掉席案,齊侯端坐在案前,正慢條斯理的用帕子擦手,笑眯眯的看向衆人。
吳糾見齊侯這幅表情,心中已經了然,定然是齊侯有什麽想說的,而且必然是語出驚人的話。
齊侯笑着說:“方才孤仔細想了想,這房間麽……二哥與孤一間……”
他說着,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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