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3 癡情如此 (1)

齊侯也不知是不是來了興致,反正突然要在這窮鄉僻壤的山溝溝裏沐浴,這地方能有什麽沐浴的佳處?定然還沒燒水洗的幹淨。

然而齊侯的話一出,也沒人敢反駁,帝王和貴族們就是這樣,他們的兩片嘴皮子一碰,不管是天上的月亮還是星星,只要想得到,下面的人必然會前仆後繼的為他們賣命。

更何況只是一個小小的沐浴呢?

齊侯先走出房間去了,他一走出去,公孫隰朋趕緊吩咐寺人準備沐浴的東西和衣物,公子元因為被分配到另外一間房間,正好不用跟齊侯一起,也可以發放松,當下很不屑的看了一眼吳糾,然後晃晃悠悠就走出去了,回他的房間去。

公孫隰朋還有公子元一走,召忽猛地發出“嗬——”一聲,雙手一撐,撐在案上,險些倒在地上,旁邊的東郭牙動作很快,一把撈住了召忽,說:“中庶子?!”

吳糾也吓了一跳,他可不知召忽的心思,吳糾這個人雖然通透,但是他沒談過戀愛,也從沒對誰有心動的感覺,而且他下意識的覺得,如果談戀愛,必然也是找一個可愛的女性,并不會是男性,所以自然也沒往那方面想過。

因着這些,吳糾根本不知道召忽怎麽回事,一副要脫力的樣子,滿頭大汗的趴在案上。

吳糾趕緊走過去,說:“召師傅?”

召忽擺了擺手,臉色有些蒼白,心髒還在不停的亂跳,幾乎奪出腔子,不止如此,召忽一回憶起方才齊侯的目光,那種了然透徹的目光,感覺整個身子都要麻痹了,仿佛被毒蛇咬了一口,這感覺一點兒也不浮誇……

召忽喘着氣,也不敢去看吳糾,東郭牙連忙說:“大行人還是趕緊準備一下君上沐浴的事情罷,中庶子可能是水土不服,東郭來照顧中庶子便可。”

吳糾有些擔心的看向召忽,點了點頭,拱手說:“勞煩東郭師傅。”

東郭牙也拱了拱手,吳糾看了一眼召忽,趕緊走出房間去了。

吳糾一走出去,召忽這才松了口氣,東郭牙則是嘆了一口氣,說:“中庶子無事罷?”

召忽有些恍惚的擡起頭來,說:“齊侯他……莫不是真的看出來了?”

東郭牙見召忽臉色慘白,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輕聲說:“中庶子無需多心,說看出來,恐怕也沒看出來,但是君上顯然在試探中庶子,中庶子從今往後小心為妙才是正經。”

召忽抹了一把自己的臉上的汗,說:“過了今晚再說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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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夜召忽竟然要和吳糾和齊侯一房,也不知道齊侯還會怎麽試探自己……

齊侯從房間走出來,站在農舍外面的高地上,看着四周的景色,黃昏的暮陽幾乎漸漸退去,只剩下了一抹殘存的餘晖,四周昏暗,明亮的月光攀爬起來,這邊方下過一場大雨,土地都是泥濘的,把夜空洗的清澈無比。

齊侯一個人負手站着,很快吳糾也跟出來了,拱手說:“君上,已經準備妥當,請君上移步。”

齊侯轉過身來笑了一聲,說:“有勞二哥了。”

他說着,擺了一個請的動作,說:“二哥也請。”

吳糾垂着頭,本分的說:“糾不敢,君上請。”

齊侯也不再推辭,率先走出去,往農舍後面,山腳下的那汪湖水走去。

是一片不太大的湖水,山民飲水造飯并不從這片湖水打水,而是從村前流過的溪水打水,這一片湖水竟然是村婦過來洗衣用的水。

不過這湖水非常清涼,因着并不是死水,有一股清泉營造出小瀑布的勢頭,從山上流淌下來,正好注入了這片湖中,使湖水流淌了起來。

如今是盛夏,正是水澤豐沛之時,這泉瀑布也異常的豐沛,還未走進就聽到了“嘩啦啦”的水流聲,雖然并不巍峨壯麗,但是有一種水鄉之姿,柔美娟秀。

齊侯走過去,吳糾跟在後面,再往後還有寺人和宮女捧着衣服,因着齊侯的身份不能曝光,衆人走過去之後,寺人和宮女把東西放下,就全部退下了,湖水旁邊,只剩下齊侯和吳糾兩個人。

公孫隰朋帶着一隊虎贲軍在周圍駐守,以确保兩個人的安全。

齊侯在湖水邊站定,伸手試了試水溫,這邊夏日炎熱又潮濕,這湖水清涼,但不徹骨,正好能緩解這股炎熱,齊侯不由得輕笑了一聲,說:“二哥也同來沐浴麽?”

吳糾吓了一跳,面上卻恭敬的說:“糾不敢。”

齊侯笑着說:“二哥又和孤客氣了。”

他雖這麽說着,但是也沒有再邀請吳糾,齊侯其實的确像要沐浴,畢竟他這一路上可都是騎馬跟車走的,日頭炎熱,曬得一身都是汗,不如吳糾是坐在缁車裏舒坦。

齊侯也是愛幹淨的人,身上粘膩不爽,早就想要沐浴更衣了,他站在湖水邊,也不避諱,也沒有羞恥,将自己的黑色腰帶解下來,随手扔在一邊。

吳糾趕緊伸手接住,那腰帶是兩指寬的墨玉帶扣,直接扔在地上必然就碎了,他接在手中,疊好放在一邊。

就在吳糾疊好腰帶的時候,齊侯竟然已經窸窸窣窣的脫了個精光,吳糾再回頭的時候,正好看到齊侯走進湖水之中,吳糾吓了一跳,連忙回頭避險,撿起地上衣裳仔細疊好,與腰帶放在一起。

吳糾不敢擡頭,方才那一瞬間,險些吓了他一跳,其實齊侯這般袒露也不是第一次了,在來莒國的途中,齊侯也在帳中沐浴過,那縱橫流暢的肌肉的确讓人羨慕不已,吳糾看了看自己的細胳膊,不知自己什麽時候也能鍛煉成那個樣子?

吳糾疊好衣服,就聽到沐浴的齊侯輕笑了一聲,說:“二哥如此心細溫柔,誰家姑娘嫁給二哥,定然有福氣了。”

吳糾聽着齊侯的調侃,心裏只是想着,齊侯被人伺候慣了,所以才不會考慮這種瑣事,上輩子自己一個人生活,無依無靠的,自然要為這些瑣事煩心,時間長了,也就全都會做了。

吳糾面上沒什麽表情,他不喜歡回憶起上輩子,吳糾覺得,既然老天爺給了自己全新的一輩子,就應該把上輩子全都忘記,畢竟沒有什麽是開心的事情,可是偏偏吳糾心思太細,又沉,總是不由自主的就會想起來那些不值得懷念的過往。

吳糾只是淡淡的說:“君上取笑了。”

齊侯雖在這些瑣事上沒放心思,但是他亦是個心思沉重的人,吳糾的表情一貫是雲淡風輕的,突然有些淡然的沉默,這讓齊侯立刻敏銳的發覺到了。

齊侯雖知道這幾個月來,自己二哥的性格突然變得沉穩持重了,但是齊侯終究想不到二哥其實并非是他知道的那個二哥。

吳糾突然沉默下來,齊侯就想到了岔子裏。

齊侯站在湖水中,慢慢往吳糾的身邊走了幾步,“嘩啦”一聲,伸手将濕掉的頭發全都背起來,寬大的手掌抹過自己的臉頰,“簌!”一聲将水珠全都甩下去,眯着眼睛看着吳糾,嘴角帶着笑意,但是卻不怎麽濃,聲音低沉的說:“二哥,還是忘不掉那個女子麽?”

吳糾還沉浸在自己上輩子的悲哀之中,畢竟他上輩子只剩下了悲哀,就在這個時候,齊侯突然丢給他一個炸彈。

“嘭!”一聲,吳糾腦袋差點給炸開了。

忘不掉那個女子?

什麽女子?

吳糾可不知道公子糾還是個癡情種子?

吳糾仔細想了一下歷史上的公子糾,因為公子糾三十幾歲就死了,所以對于公子糾的記載少之又少,基本就沒什麽記載,最多的記載就是他和齊侯争位。

說起來,公子糾和齊侯不是一個母親,其實不比齊侯大多少,齊侯如今已經有了三個兒子,算一算公子糾也應該有兒子女兒才是,但是吳糾醒來之後,就沒發現自己沒有什麽親人,更別說是兒子女兒了,連個妻妾也沒有。

吳糾的确納悶過,但是沒有妻妾反而讓他松了口氣,也不需要再應對那些,所以吳糾就沒有再想過。

如今聽齊侯突然丢出一顆大炸彈,差點給吳糾炸懵了,他可沒有公子糾以往的記憶,如今的吳糾全是靠着自己對歷史的一知半解,還有自己的小心謹慎過活。

對于齊侯所說的那個女子,吳糾真是一點兒也不知道。

吳糾沒想到,公子糾還是個多情種子,之前和密姬“有一腿”,現在還苦苦戀慕着某個神秘女子?

吳糾眼睛快速的一轉,到底是什麽女子?這個時代對女性的記載很少很少,吳糾根本想不到哪個女子和公子糾有關系。

吳糾沒說話,眼睛快速的轉着,齊侯卻當他是承認了,笑了一聲,說:“沒想到啊,二哥當真癡情如此。”

吳糾不敢說話,因為他腦海裏根本無法想象,又怕自己露餡,只好低頭裝作沉默。

齊侯看了一眼吳糾,他可不知道吳糾只是因為心虛所以裝作沉默,還以為吳糾沉浸在了回憶之中,吳糾眼中那一抹即逝的茫然,卻讓其後看成了一種心如止水的失落。

齊侯瞬間就誤會了,輕笑了一聲,看向吳糾的表情有一絲的不屑,畢竟齊侯上輩子遭此劫難,已經對女子兒子和感情統統死心了,更不會對哪個女子如此癡情,癡情只不過是一塊讓人看不起的軟肋罷了。

齊侯沒再說話,轉身往瀑布下走,将頭發散下來打濕,兀自沐浴去了。

吳糾見他走遠,這才狠狠松了一口氣,心中沒想到,自己上輩子都沒有交過朋友,而這輩子竟然要扮演一個癡情種子?這對于吳糾來說實在太難了,也不知方才露陷了沒有。

吳糾不知,他方才那一瞬的迷茫表情,實在太到位了,讓齊侯徹底誤解,哪還會露餡。

吳糾站在水邊,因着天氣實在炎熱,太陽落山之後也不見涼爽,站的久了有些出汗,就慢慢蹲下一些,伸手摸了摸湖水,涼絲絲的磬人心脾,吳糾本身就有些潔癖,也想沐浴,但是齊侯還沒伺候完,根本不可能讓他沐浴。

吳糾白色的長袍掀起衣擺,蹲在湖邊,伸手輕輕撥着湖水,看着水面清澈的漣漪,月光下,水面泛起的粼粼波光,一下一下倒映着吳糾的影子。

吳糾正撥着水,突然一愣,這湖邊的淺水中,似乎有一塊石頭,上面有字?

吳糾趕忙伸手去撈那塊石頭,就連齊侯走過來了都沒看見,“嘩啦!”一聲,吳糾将那塊石頭撈出水面,一瞬間,身上濺了不少水,不過那可不是石頭濺出來的水,而是齊侯走過來了。

吳糾這才發現齊侯走過來了,吓了一跳,齊侯卻一點兒也沒有不自然,施施然從水中走上岸來,背過自己濕漉漉的黑發,随手撿了一條帕子,擦拭起來。

吳糾趕忙低頭,他這個現代人是絕對不能理解齊侯的坦然的,明明沒穿衣裳,但是好像沒穿衣裳的是自己一般。

吳糾低下頭來,仔細看了看自己手中的石頭。

齊侯一面擦水,一面快速套上亵衣,雖然是盛夏,但是從水中出來還是有些涼意,又快速的套上黑色的蠶絲長袍,笑着說:“二哥莫非還童心未泯?竟撈起石頭來了?”

吳糾掂了掂手中的石頭,掌心那麽大,看起來也并非是鵝卵石,說:“君上,這石頭上有字。”

一共七個字,雖然吳糾這些日子一直以來都在惡補眼下的文字,但是如今的文字并不是那麽簡單,吳糾也學得是半半落落,還沒完全學得通透,這七個字裏面,有五個字很簡單,中間兩個字,一個是“黃”,另外一個吳糾則不太認識了。

齊侯正在穿衣裳,聽到吳糾的話,笑了一聲,說:“哦?石頭上還有字?莫不是石頭成精了?”

他說着,走過來,探頭看了一眼,就着吳糾的手,齊侯看到了上面的字,一共七個……

——不及黃泉無相見。

齊侯本身臉上帶着溫柔的笑意,然而在看到這七個字的時候,那溫柔的笑容慢慢的,極為緩慢的凝固了下來。

吳糾有些奇怪,不動聲色的看了一眼齊侯,齊侯在笑容完全凝固之後,則是“哼”的哂笑了一聲,說:“不及黃泉……無相見……”

吳糾一聽,猛地身體一震,心想壞了,自己真是太蠢了,這上面的字這麽寸,怪不得齊侯的臉色變得異常難看起來。

“不及黃泉,無相見也”,其實這裏面有一個典故,大約在公元前七二二年,一個關于鄭莊公的故事。

鄭莊公的母親武姜,在生鄭莊公的時候,據說是難産,而且孩子是雙腳先出來,因此武姜受到了極大的驚吓,覺得鄭莊公是不詳的征兆,專門來克自己的,還給鄭莊公取名字叫做“寤生”,非常讨厭他。

後來武姜又生了一個兒子,叫做共叔段,共叔段聰明伶俐,深得武姜喜愛,武姜對此向國君進言,想要廢長,立共叔段為太子,但是都被駁回了。

後來鄭莊公繼位,武姜還在鄭莊公面前,為共叔段讨爵位和封地,總之各種寵愛自己這個小兒子,即使大兒子已經繼位成為國君,仍然厭惡自己的大兒子。

後來共叔段造反起兵,武姜竟然裏應外合,惹怒了鄭莊公,鄭莊公派兵讨伐共叔段,鎮壓了謀反,并把自己的母親武姜也抓起來,安置在城颍,說是安置,其實就是軟禁,并且丢下一句話,就是這句——“不及黃泉,無相見也。”

鄭莊公對天發誓,如果不是死後埋在地下,絕對不會再見武姜。

這個小典故,其實描述的就是兄弟相殘,骨肉反目的故事,像這樣的故事數不勝數。

齊侯沐浴的湖水中突然出現了一塊刻字的石頭,石頭并不是鵝卵石,反而見棱見角,顯然是有人刻好字之後,直接扔進了湖水中,好像有備而來,專門讓齊侯和吳糾看到。

雖然這個小故事和齊侯沒有任何關系,但是仔細一看,卻有着千絲萬縷的關系,好像映射着齊侯和公子糾兩個人一樣,都是兄弟争位,不死不休。

然而在齊侯看來,竟然還有另外一層意思,就是這層意思,讓齊侯臉色非常不愉,幾乎冷到了冰點。

那便是在這則故事中,鄭莊公是長子,共叔段是次子,按照一貫以來的規矩,都是立長為太子,所謂長幼有序就是這個道理,鄭莊公坐在國君的位置上,就是名正言順,所以共叔段造反會被人唾棄鄙夷。

如此一來,齊侯和吳糾之間,吳糾是老二,齊侯是老三,他們的大哥諸兒已經被人殺了,按理來說因該是身為老二的吳糾繼承國君之位,才更為名正言順。

其實确實是這個道理,若不是因為齊侯早年就已經很有城府心機,與當朝監國高子國子,還有公孫隰朋這些人關系密切,就算他第一個趕到臨淄城,也決計不敢入城,恐怕就算進了城,坐在國君之位上,也會被人一刀斬了,做個刀下亡魂。

齊侯有國佬兒們的擁護,雖然名不正言不順,但是仍然坐上了高位。

齊侯在看到這七個字的時候,首先想到的就是這樣長幼之序,以至于齊侯臉色陰霾難看。

吳糾也想到了這個,早知道就不把石頭撿起來,也不知道是誰這麽大膽子,把這石頭扔在了水中,定然是故意為之的。

齊侯半響沒說話,又過了半響,笑了一聲,面色恢複了輕松,說:“一塊破石頭,值得什麽?二哥還不快丢掉,夜了,與孤回去罷。”

吳糾一聽,趕忙将手中的石頭丢回水中,說:“是。”

齊侯與吳糾回到農舍的時候,房間已經收拾妥當了,子清正在鋪被子,床榻整理的差不多了,床榻上放着一床被子,除此之外,房間裏還有兩床地鋪,并排鋪在地上。

齊侯掃了一眼,笑着說:“二哥身子弱,不要睡地上,與孤睡在榻上便是,把被子拿上來。”

召忽也站在一旁,聽到齊侯這麽一說,看了一眼吳糾,吳糾倒是臉上沒什麽表情,召忽怕自己的情緒再被齊侯發現,所以只是看了一眼,然後就低下頭沒說話。

子清也看了一眼吳糾,吳糾沒說話,子清趕緊把地上的一床被子抱起來,然後放在榻上,小心的疊好,然後就退到一邊去了。

吳糾的被褥被拿上了床榻,這下好了,齊侯和吳糾睡在榻上,召忽的被褥就一個孤零零的放在地上打地鋪。

齊侯施施然走進去,随便拿了個帕子擦自己的頭發,笑眯眯的說:“時辰不早了,二哥與召師傅也早些睡,明日一早咱們還要上山去尋曹刿。”

吳糾一聽,拱手說:“君上,明日一早還請君上逗留農舍,糾帶人先行上山,若是尋到,再請君上上山……”

他的話還沒說完,齊侯卻擺了擺手,說:“自是尋覓人才,當然心誠所致,孤可不能坐享其成,不是麽?”

吳糾一聽,就沒有再說話,他聽着齊侯的口氣,笑眯眯半真半假的,也料想到,齊侯估計是不放心自己,那曹刿是人才,恐怕齊侯是不想讓自己和曹刿多說話。

再者就是……

方才湖中的那塊石頭也多少讓齊侯心裏有些忌憚,長幼之序,到底是他的一塊心病。

在齊宮之中晚間還有一些娛樂,但是在這偏遠的農舍之中,就沒有任何可以戲耍的東西了,天色一黑,村民們就準備休息了,因為這種地方根本沒有油燈這種奢侈品,夜間沒有東西照明,所以只剩下休息。

很快,不到十戶的小村子就安靜下來,家家閉戶,變得悄無聲息,齊侯坐在榻邊,把自己的頭發擦了擦,但是擦得也是不很細致,随即把帕子一丢,脫了黑色的外袍,只着裏衣躺在榻上,拉過被子蓋好。

吳糾見齊侯要就寝了,連忙将他們帶來的油燈滅掉,然後輕聲走到門口,他還沒有洗漱,就算不去沐浴,怎麽也要洗漱一番才行。

吳糾走到門口,召忽一見,側目往榻上看了一眼,齊侯散着長發,半潮濕的濕發披散下來,一半搭在背上,一半搭在床榻上,側着身,背對着門,似乎已經要睡下了。

召忽趕緊悄聲跟着吳糾也出了房間,然後輕輕把門帶上,房間裏一時間只剩下了就寝的齊侯,還有守在門口的小童子清。

“咔噠”一聲輕響,粗陋的房門關閉上,齊侯輕輕閉合的雙眼突然睜開了,望着斑駁的牆壁。

子清站在門口,頗為有些不安,低着頭揪着自己的袖口,伸手拽着上面的線頭兒,又摸了摸自己的手腕兒,輕輕扣了扣手腕上的一塊很深的傷疤。

子清的衣裳發出輕微的磨蹭聲,就聽到就寝在榻上的齊侯突然用很輕的聲音說:“子清,有話便說。”

子清被吓了一跳,雖然齊侯背對着他看不到他在做什麽,但是子清還是連忙跪下來,低着頭,輕聲說:“君上……小臣……小臣無能,小臣似乎……似乎被公子糾發現了。”

齊侯沒有轉過身,也沒有發出任何驚嘆的聲音,只是淡淡的說:“孤知道了。”

子清有些忐忑不安,他不知齊侯是什麽意思,他是一枚暗棋,早晚有被發現的一天,如果被發現了,恐怕就是一枚棄子,子清深明這個道理,但是他亦沒有任何辦法,畢竟誰讓他生的命苦,也無法改變。

子清一直感激齊侯的恩惠,就算如今将要變成一枚棄子,子清也沒有什麽可說的,然而齊侯卻輕飄飄的說了一句“孤知道了”,就沒有後話了。

子清心裏十分不安,但是也不敢多問,跪在地上好一會兒,齊侯就仿佛是睡着了一樣,沒有再說話,也沒有再動。

只是後背上的濕發随着齊侯的呼吸,慢慢的滑落下去了幾縷,空氣仿佛都要凝結起來。

子清不敢起身,就聽到齊侯終于又說了一句話,但是似乎不是對子清說的,而是淡淡的自言自語,聲音很輕,語氣低沉嘆息的說:“不及黃泉……無相見……”

子清沒聽清齊侯在說什麽,只得說:“君上?”

齊侯這個時候動了一下,一縷黑發從後背披散下去,發出“簌簌”的聲音,卻只是換了一個姿勢,似乎仍然在安睡,閉着眼睛說:“起罷。”

子清趕緊起身,一時間房間裏沒有任何聲音,齊侯仿佛真的睡着了……

吳糾輕聲走出房間,召忽趕緊也跟出來,跟着吳糾走遠一些,才小聲說:“公子,這怎麽回事兒?齊侯他到底什麽意思?”

吳糾突然搭上召忽手腕,輕聲說:“小聲些,随我來。”

召忽突然被他搭了手腕,險些吓了一跳,感覺手腕都要燙飛起來,連忙跟着吳糾往前走了幾步,到了沒人的地方。

吳糾這才松開手,召忽也松了口氣,就聽吳糾說:“召師傅,在外面就當心些,千萬要恭敬,什麽齊侯?要稱君上。”

在召忽心中,君上自然是吳糾,然而如今大勢已定,坐在國君之位上的,卻不是吳糾,召忽如何能甘心。

不過召忽還是點點頭,他是知道輕重的人,吳糾又說:“什麽意思?無非是試探我罷了,還有召師傅,一定要恭恭敬敬,明日一早咱們上山尋了曹刿,所幸這梁甫山不大,一日也遍尋完了,早些回去。”

召忽點了點頭,也只能這樣了,雖然召忽一路跟着逃出齊國,路上也曾經受過很多苦,不是沒打過地鋪,尤其讓他在齊侯榻邊上打地鋪,召忽還真是萬分不甘心。

吳糾要去沐浴,畢竟他一會兒要和齊侯睡在一張榻上,不沐浴太失禮節,吳糾還問召師傅要不要一起去,吓得召忽一身冷汗,趕緊使勁搖頭搖手。

吳糾也不知道召忽怎麽了,一會兒臉色發白,一會兒臉色發紅,好像自己是洪水猛獸一般,一聽說要去沐浴,把頭搖成了撥浪鼓。

召忽磕磕巴巴的說:“我……我剛才……才……跟、跟大牙說好了,一起……一起去,公子你先去罷。”

吳糾有些奇怪的看着結巴的召忽,說:“召師傅,你是不是身體不舒服?要我幫你去叫醫官麽?”

召忽又連連擺手,說:“公子你快去罷,召忽就……就是水土不服。”

吳糾奇怪的看着召忽,不過最後還是先走了,準備去沐浴,吳糾一走,召忽“呼——”一聲嘆出口氣,同時還伸手抹了一下額頭,真的出汗了,是吓得。

就在這個時候,突聽“呵呵”的笑聲從後背傳來,召忽吓了一跳,連忙回身去看,他是習劍之人,警覺性本是很好,但是剛才太緊張,一時間竟然忘了警覺,突然有人在自己後背發笑,召忽才聽到,頓時心裏一驚。

回頭一看,原來那發笑之人竟然是東郭牙,東郭牙一身青衫,笑眯眯的負手立在召忽身後,微微低垂着頭看他,因為東郭牙站在石階上,他本就比召忽高,此時更高了,垂頭看着召忽,有一種一覽衆山小的感覺,召忽發紅的耳背都看的清清楚楚。

召忽瞪了他一眼,說:“笑什麽?”

東郭牙仍然笑眯眯的說:“中庶子,東郭怎的不記得,和中庶子約定過,要同去沐浴?”

東郭牙顯然方才聽見了,在打趣召忽,召忽一聽,何止是耳朵紅,這會兒脖頸都紅透了,配着一身白衫,格外的顯眼。

召忽氣的差點跺腳,惡聲惡氣的說:“笑,笑什麽笑?不許笑!你……你還笑?!”

召忽臉色通紅,伸手搭在劍上,眼看就要拔劍沖過來了,東郭牙趕緊壓住他拔劍的手背,說:“好好,是東郭失禮,東郭向中庶子賠不是。”

召忽“哼”了一聲,這才拍開東郭牙的手,把自己的手也從佩劍上松了下來。

東郭牙說:“其實東郭也是一片好心,過來提醒中庶子幾句。”

召忽挑眉說:“好心?”

東郭牙笑着說:“自然,中庶子要為君上守夜,東郭怎麽想,怎麽覺得不太放心。”

召忽丢了一副白眼兒給他,說:“你真當我是三歲的頑童?只會壞大事兒?”

東郭牙搖頭說:“中庶子與鮑大夫、管大夫并稱鼎之三足,定然有過人之處,東郭是萬萬不及的。”

吳糾沐浴回來,潮濕的頭發匆匆束起來,就看到召忽和東郭牙兩個人竟然肩并肩的坐在石階上聊天,也不知說了什麽,召忽似乎要撸胳膊挽袖子的打人,但也不是真的打人,東郭牙似乎在服軟,看起來聊得還挺開心。

吳糾走過去,笑着說:“我還以為召師傅和東郭師傅不對盤,這樣看起來兩位感情還挺好。”

召忽沒想到吳糾這麽快就回來了,東郭牙剛才還在打趣他,現在就聽到了吳糾的聲音,吓得召忽心裏一驚,也不知有沒有被吳糾聽到。

不過看吳糾這樣子,應該是沒聽到,東郭牙則是淡然的多,笑着說:“中庶子才識淵博,東郭牙能結交中庶子,實在是幸事。”

召忽哼哼了一聲,不過聽東郭牙誇獎自己,心裏還是極為受用的。

吳糾說:“召師傅和東郭師傅也別聊得太晚,明日一早還要上山。”

召忽和東郭牙應了一聲,吳糾就往房間走去,輕輕推開門,子清還站在門邊上,低着頭就跟睡着了一樣,不過吳糾一進來,子清稍微動了一下。

而齊侯則是背對着房門,呼吸已經綿長,似乎早就睡着了,而且睡得分外的沉。

吳糾走進去,本想把榻上的被褥悄悄搬下來,再鋪到地上,不過就在他走過去的時候,榻上躺着的人“唰!”一下就睜開了雙眼,一雙狹長的虎目一點兒睡意也沒有,裏面全是清明之色,笑眯眯的注視着吳糾。

吳糾吓了一哆嗦,險些後退一步,齊侯笑着說:“二哥,上榻罷。”

吳糾沒有“逃跑”成功,值得硬着頭皮點了點頭,說:“謝君上恩典。”

他說着,動作慢吞吞的和衣躺在榻邊上,将自己的被子蓋好,和齊侯中間留了很大一個空隙,恨不得能再躺一個成年男子。

齊侯笑了一聲,又轉過頭去,沒再說話,很快房間沉入一片寂靜,過了一會兒,召忽也悄悄進來,看了一眼榻上閉目的吳糾,又看了一眼背對着房門的齊侯,于是慢慢坐在自己的地鋪上。

召忽前半夜是坐着的,并不敢睡,後半夜實在困了,也沒有什麽事兒,就躺下來睡了,子清需要守夜,前半夜站在門口守着。

吳糾前半夜也沒有睡着,畢竟他要和一只老虎同塌而眠,根本無法放松下來,腦子裏閃來閃去的,一會兒是湖中石頭上的七個字,一會兒又是上輩子的慘死,還有很多淩亂的畫面。

吳糾前半夜好不容易睡着了一小會兒,又做了噩夢,猛地吓醒過來,其他人都沒有醒過來,子清聽到吳糾的粗喘聲趕緊過來查看。

吳糾擦了擦自己額頭上的冷汗,搖了搖頭,聲音低啞的說:“無事,你也睡罷。”

子清站在門邊确實累了,後半夜聽着衆人漸漸綿長的呼吸聲,子清才敢靠着牆根坐下來迷瞪一會兒。

吳糾的後半夜睡得還算安穩,畢竟是真的累了,起初還在做亂七八糟的夢,如今明明是盛夏天氣,而吳糾則夢到了冰天雪地,只他一個人,行走在冰天雪地之中,白茫茫的一片,非常無助,誰也沒有,什麽也看不到,很累很累,一直走,一直走,停不下來,不知為什麽,一直在前行,感覺只有在累死、冷死、孤獨死的那一霎那,自己才會停下來……

然而就在這個時候,吳糾卻感覺到了暖源,帶着一種高溫,讓吳糾非常向往,一瞬間将他從冰天雪地中拉了出來,仿佛是一張毛毯,也仿佛是和煦的日光,亦或是母親溫柔的懷抱。

吳糾躺在這溫柔的懷抱中,終于沉沉的睡實了……

召忽生性寂靜,再加上他是個劍客,耳聰目明,早上太陽剛剛爬起,外面稍微一有動靜,召忽立刻就醒了,他慢慢坐起身來,下意識的伸手摸了摸自己腰間,佩劍還在。

召忽從地鋪上翻身而起,雙肩往後背了背,抻了抻自己的背上酸硬的肌肉,擡頭一看……

“嗬!”

召忽一瞬間抽了一口粗氣,把旁邊打盹兒的子清都弄醒了,子清揉着眼睛從地上爬起來,召忽也學着他的樣子揉了揉眼睛,還使勁眨了眨,仿佛想要把幻覺趕出去一樣。

然而……

召忽看見,簡陋的房間中,那張同樣簡陋的硬榻上,吳糾的頭發蹭的有些松散,白色的外袍的領口也蹭開了,露出一小片脖頸,隐約能看到裏面亵衣的白色衣領,他身上蓋着被子。

然而那被子不是吳糾的,而是齊侯的……

吳糾和齊侯靠在一起,身子有些蜷縮,靠在齊侯懷裏,齊侯一只手摟着吳糾的肩背,将人摟在懷裏,另外一只手搭在被子外面。

吳糾則是一只手抵在齊侯的胸口,另外一只手揪着一縷齊侯的披散的黑發,仍然在熟睡着,呼吸綿長平穩,兩個人的動作非常親密。

召忽揉了揉眼睛,這奇怪的畫面仍然沒有散去,子清似乎也吓了一跳。

就在召忽抽氣的時候,齊侯似乎也醒了,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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