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7 糾兒 (1)
“你和荻兒,都是周人血脈。”
“什麽?”
易牙顯然愣了一下,随即用一種很不可思議的目光看着齊侯,仿佛齊侯說的是一種頑笑,冷笑了一聲,說:“事到如今,你又不想招降,還編這些故事做什麽?”
齊侯淡淡的笑了一聲,重複說:“你和荻兒,都是周人血脈。”
他重複了一遍,易牙盯着齊侯,皺了皺眉,顯然想說什麽,但是沒有說出口,反而看了一眼公孫隰朋,公孫隰朋戒備的站在旁邊,将自己的佩劍“嗤!”的一聲重新收回鞘中,也沒有說話。
齊侯繼續說:“若隰朋的調查不錯,你本是邢國人,邢國地處邊疆,西戎和北狄經常在邢國邊界活動略多,與晉、燕、秦、衛乃是中土之地的屏障,近些年來,戎荻從晉燕兩國中夾縫生存,一直蔓延向內滲透,邢國已經開始不堪重負了,屢次遭到劫掠……”
他說着,看向易牙,說:“你身上,就流着邢國人的血。”
易牙更是皺眉,說:“你要羞辱我?”
齊侯淡淡的笑了一聲,說:“身為一個被放棄的兵卒,孤需要再羞辱你麽?這樣不是自損孤的身份麽?你需要的不是羞辱,而是可憐。”
易牙似乎不為所動,也是淡淡一笑,說:“我不會信你。”
齊侯也不怎麽着急,背過身來,輕笑說:“你若真是王子,伏擊兵敗之後,可有族人聯系你?”
易牙看了一眼齊侯的背影,嗓子滾動了一下,沒有說話。
齊侯又說:“你若真是王子,在族中可有自己的姓名?據孤所知,你可只有一個名字,叫做雍巫。”
易牙呼吸似乎開始急促了起來,吳糾站在齊侯身後,他沒有背過身去,正好看到了易牙的表情,易牙臉上的肌肉似乎在跳動,或者是抽搐,他的嗓子快速的滾動着,呼吸變得急促而紊亂,眼睛也在快速的抖動着,這是在回憶的一種表現。
齊侯笑了笑,又說:“你若真是王子……”
他的話剛說到這裏,易牙突然厲喝一聲說:“不要再說了!”
他說着,又踏前一步,公孫隰朋眼睛一眯,長劍猛地再次出手,“嗤”一聲,這回易牙反應也很快,他雖不會武功,但是常年工于理膳,動作也是頗為淩厲的,一把攥住公孫隰朋手上的利刃,手掌頓時被劃破,五指的鮮血順着血槽子快速往下淌。
公孫隰朋吓了一跳,說:“你……”
他的話并沒有說出口,易牙攥着他的佩劍,只是冷冷的說:“不必再說了。”
他說着,甩開佩劍,走到一邊,面對着灰敗的牆坐下來,說:“兵敗為寇,要殺要剮随便你們。”
齊侯笑着回過身來,挑眉說:“恐怕早在沒人聯絡你的時候,你已經發現被人當做了棄卒,畢竟……你很聰明。”
易牙的确聰明,善解人意,堪稱長着一副玲珑心肝,不然他一個膳夫,如果只是會做飯切肉,上輩子齊侯怎麽可能想要封他為國相,讓他接替病重的管仲之位呢?
易牙的聰明,如今還沒有完全表現出來,畢竟他還在隐忍的做一個膳夫,但是齊侯完全知道,按照他的聰明才智,恐怕早就發現被族人抛棄了。
如今齊侯點破了這層紗,易牙似乎想明白了什麽,他從沒有族人的名字,因為族人告訴他,他從小開始便要培養成一個細作,學習周人的習俗和說話方式,他日後要為族人做一番大事兒。
易牙信以為真了,從小灌輸了這樣的理念,他們一邊培養他做細作,一邊叫他王子,給他灌蜜糖,讓他忠心不二。
可是如今失敗了,易牙又被輕易的抛棄,仿佛就是抛棄了一件不起眼的東西,很多時候易牙都在想,或許族人會來救自己,畢竟自己是王子啊。
可是沒有人來,易牙足足等了一個月,也沒有人來,這一個月之中,易牙體會到了很多感情,從剛開始的熱血赴死,變成了心灰意冷。
易牙并沒有說話,坐在地上,眼睛直直的盯着牆面,齊侯見他那個表情,心中竟然是無比的暢快,幾乎想要大笑出來,看着易牙那副心灰意冷的表情,這種暢快當真比殺了他還要暢快。
齊侯一瞬間都“不忍心”殺了易牙了,真想多多奚落他幾次,再看看他那心灰意冷的表情。
雖然齊侯口頭上說,奚落易牙有失身份,但是齊侯其實便是一個小心眼的人,若不是為了奚落易牙,怎麽可能跑到這種肮髒的地方來專門探監呢。
易牙不說話,齊侯的目的已經達到了,說:“雍巫作為周人,卻為狄人賣命,派兵伏擊孤和公子,罪不可恕,該當萬死,念在雍巫并不知情的情況下,孤便賜雍巫……車裂,以儆效尤!”
吳糾聽着齊侯的話,車裂已經是這個時代最慘的死法了,齊侯說的挺冠冕堂皇的,不過最後還是車裂,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情,他擡頭看了一眼易牙。
易牙只是面朝牆坐在地上,看不到表情,也不知道他在做什麽,聲音嘶啞的開口說:“何時行刑?”
齊侯笑着說:“怎麽?王子等不及了?”
易牙的聲音哆嗦了一下,說:“的确,等不及了。”
齊侯拍了拍自己黑色的衣袍,說:“別急,如今臘祭将至,周人可不像狄人,一年四季都能屠殺搶掠,臘祭盛典,不可殺人,你尚可看到來年開春。”
易牙聽罷了,就沒有說話,仍然面朝着牆坐着。
齊侯冷笑了一聲,回身說:“二哥,這地方陰冷的緊,随孤回宮去罷。”
吳糾沒說話,只是點了點頭,轉身準備走,就在這個時候易牙動了一下,身上的鎖鏈發出“嘩啦”一聲脆響,他突然站了起來,說:“等一等。”
齊侯笑着說:“怎麽?想要求饒了?”
易牙沒有看齊侯,只是對吳糾說:“荻兒他……”
吳糾淡淡的說:“荻兒不過是個三歲的小娃娃,他一直在問我,他爹爹去哪裏了,為什麽不遵守諾言,給他做糖葫蘆吃,我該怎麽回答荻兒?”
易牙的眼睛快速眨了兩下,眼圈紅了起來,卻把眼淚全都吞了下去,嗓子快速滑動着,說:“幫我照顧好荻兒,荻兒很懂事,也很聰明,他……他是個好苗子,不會成為你的拖累。”
吳糾說:“荻兒是我的義子,我會照顧好他。”
易牙又說:“我并非雍氏,事到如今,我連自己的名字也不明了了,但是我之前告訴你的事情,關于荻兒的身世,十有八九是真的……荻兒的父親并非我的好友,而是在戰場上,一個将死的晉國士兵,我在清掃戰場的時候看到了他,他哀求我,他讓我救救他的兒子,荻兒的父親是晉國人,他的母親是齊國人,等荻兒長大了,你便告訴他,我不想讓他與我一樣,連自己真正的姓氏都不知道,他并非是雍氏之子,乃賓姓,胥無……”
賓胥無這個大名,身為五傑之一,在齊侯心裏可是根深蒂固的。
而此時的易牙并不知道自己的小荻兒長大之後會是如何了不起的人物,只是對吳糾繼續說:“等荻兒長大了,你便告訴他,如今……如今還是讓他好好的做一個孩子罷。”
吳糾嘆了口氣,說:“我明白了。”
易牙點了點頭,拱手說:“大恩不言謝。”
他說着低下頭來作禮,眼淚吧嗒一下流了下來,借着低頭的動作快速将眼淚擦掉。
就在這個時候,公孫隰朋壓着嘴角,突然抱拳說:“君上……”
他的話還沒說出口,齊侯已經皺眉說:“隰朋,你跟了孤二十年,如今卻想違抗诏令,替這個該千刀萬剮的人求情麽?”
公孫隰朋仍然抱拳,手指甲幾乎陷入自己的肉裏,堅定的說:“隰朋的确是想求情,但并非過分的請求,請君上聽隰朋一言。”
齊侯涼涼的說:“你說。”
公孫隰朋說:“隰朋敢情君上,留雍巫一條全屍,車裂之刑殘酷野蠻,君上方得天子口诏,以代天子身份會盟諸侯,如今車裂雍巫,恐怕留人口舌,遭人間隙,隰朋請君上留雍巫一條全屍,刑大辟。”
大辟乃是當時最常見的五刑之一,就是砍頭,并沒有車裂那麽殘暴血腥。
齊侯聽了,算是滿意公孫隰朋的話,沒有被公孫隰朋違逆,說到這裏,齊侯感覺公孫隰朋還是很明大勢的,心裏便沒有了什麽火氣,說:“隰朋說的正是,那便依你所說。”
他說着,頓了頓,又說:“雍巫乃齊國重犯,臘祭盛典結束之後,立即行刑,隰朋親斬。”
公孫隰朋一愣,有些吃驚的看向齊侯,吳糾也有些吃驚的看向齊侯,讓公孫隰朋親自行刑,這未免也……
公孫隰朋深吸了一口氣,抱拳說:“隰朋領命!”
齊侯說:“罷了,回宮。”
他說着率先往外走,吳糾和公孫隰朋跟在後面,吳糾回頭看了一眼易牙,易牙從低着頭改為擡起頭來,目光正盯着公孫隰朋的背影看,眼淚終于肆無忌憚的從眼眶裏淌下來,潮濕陰冷又顯得有些肮髒的牢房中,能隐約聽見抽泣的聲音。
齊侯走出來,蹬上缁車,扶着吳糾上車,随即坐下來,命人啓程回宮,閉上眼睛,這才淡淡的說:“二哥是否覺得,孤很絕情。”
吳糾看了一眼齊侯,說:“糾不敢。”
齊侯睜開眼睛,笑了一聲,說:“那便是覺得了。”
吳糾沒說話,過了一會兒似乎有些忍不住了,這才說:“君上為何讓大司行親斬雍巫,這未免……”
齊侯淡淡笑了一聲,說:“孤也是為了隰朋好,隰朋雖然立誓,但他那死腦筋,二哥覺得他能放得下麽?孤讓他親手了結,斷了這個念想。”
吳糾點了點頭,他明白這個意思,但還是覺得太殘酷了一些,尤其是對公孫隰朋來說,方才走出牢房的時候,吳糾回頭看了一眼,易牙對公孫隰朋,并非沒有感情,他那種眼神,讓人看了會覺得心慌。
如今易牙的大辟之刑已經确定,就差昭告天下張貼榜文了,不過因為臘祭的臨近,國中不宜動大刑,所以易牙也算是暫時保存了一條性命,等到來年開春之後,再刑大辟。
吳糾随着齊侯回了宮,甯戚陪着小荻兒正在頑,看到吳糾回來了,立刻特別粘人的跑過來,拽着吳糾衣裳不松手。
吳糾将荻兒抱起來,摟在懷裏親了親,說:“小荻兒怎麽這麽粘人呢?”
小荻兒拽着吳糾的衣裳,将頭靠在他脖頸上,奶聲奶氣的說:“荻兒怕義父也不要荻兒了,爹爹已經不要荻兒了。”
吳糾一聽,心裏實在不好受,說:“乖孩子,義父有些累了,你和甯戚哥哥回房去頑會兒,好不好?”
荻兒特別的乖,點了點頭,從吳糾身上出溜下來,拽着甯戚的手說:“甯哥哥,義父累了,咱們回去頑。”
甯戚被荻兒拉着,走出房間的時候還回頭看了一眼吳糾,吳糾揉了揉太陽穴,對子清晏娥說:“你們去照顧兩個小少爺罷,我這兒無需人,我歇一會兒。”
子清和晏娥有些擔心吳糾,不過還是走出去了,将吳糾的門關好。
小荻兒和甯戚回了旁邊的房舍中,甯戚只是一回頭的功夫,就看到小荻兒“吧嗒吧嗒”的掉眼淚,當即給吓壞了,甯戚最怕人掉眼淚,尤其是小荻兒,哭起來就跟決堤似的,這回發洪水發的大了。
甯戚趕緊手忙腳亂的說:“你哭什麽呀,肚子餓了?還是渴了?”
小荻兒蹲在地上,抱着膝蓋說:“甯哥哥,爹爹是不是回不來了?你們都不與荻兒說。”
甯戚趕緊将小荻兒抱起來,然後放在榻上,蹲下來給他擦擦小臉蛋上的眼淚,拍着荻兒後背說:“荻兒別哭了。”
甯戚只是這麽說着,但是無法否認荻兒的話,因為被荻兒說中了,別看他才三歲,但是小孩子的感官是很敏銳的。
吳糾從回來便睡下了,或許是地牢的濕氣當真太重,感覺不是很舒服,稍微有些感冒,睡了一晚上,第二日早起之後,才覺得好了一些。
臘祭将至,臘祭是一年之中最盛大的祭祀活動,還要舉行驅疫行傩的儀式,無論是民間還是貴族之中,都是最熱鬧的一場盛會。
臘祭之前,身為國君的齊侯,還要帶領大家去狩獵,獵取獵物,來上貢神明和祖先。
在這個時代,狩獵分為四類,周禮中記載的君王田獵,分別是春搜、夏苗、秋狝、冬狩。春天搜索那些沒有懷胎的野獸獵取,夏天殺死那些危害莊稼的野獸,冬天獵捕殺害家禽的野獸,而冬天則沒有規定,所以獵取以備過冬。
其實狩獵的行為,在戰國之前,都是一種軍事演習,每年的臘祭冬狩,毫無例外都是演習行動,由國君帶領,一來可以祭祀先祖,二來也是為了增加團隊合作,三來為了彰顯國力,所以每一年的冬狩都格外的盛大。
宮裏來來往往的宮人,都在準備這次狩獵行動,很多貴族都會随同齊侯出發,一同到冬狩的獵場去圍獵,因為盛典将近,所以宮裏頭變得熱鬧起來。
吳糾一早上就被吵醒了,起身來吃早膳,小荻兒和甯戚過來問早好,結果吳糾就看到小荻兒那一雙桃子一樣的眼睛,哭的紅腫不堪。
吳糾問小荻兒怎麽了,小荻兒只是說甯哥哥又欺負他了,不過他們已經和好了。
甯戚背了個黑鍋,不過荻兒那騙人的技巧真的太爛了,吳糾也是看出來的,恐怕小荻兒也知道易牙出事了。
吳糾在房間裏左思右想,最後還是有點坐不住,站起身來,準備去見一見齊侯。
齊侯正在路寝宮中和曹刿等人商量冬狩的各種事宜,這個時候就聽寺人說:“君上,公子糾求見。”
齊侯聽吳糾求見,心裏隐約知道是什麽事情,便揮手說:“就說孤現在正忙,讓他等一等。”
曹刿擡頭看了一眼齊侯,不過沒有說話,兩個人又繼續商讨了一下冬狩的事宜,因為這次冬狩正好是在代天子會盟這件事情決定之後,所以一定要辦得格外盛大,讓所有國家都看得到,立一次威信,不然就算齊國接下了代天子會盟這件事情,到時候按照齊國的侯爵位置,上面那麽多公爵,也很有可能坐不上盟主的寶座,豈不是替別人做了嫁衣?
兩個人大約商量了半個時辰,很快将一些細節敲定了,曹刿這才說:“那刿先行退下了。”
齊侯揮了揮手,說:“去罷。”
曹刿作禮之後,退出了路寝宮的大門,他一走出去,就看到了站在外面的吳糾,吳糾站在大殿外面,半個時辰了還在等待着,并沒有離開。
曹刿出來,與吳糾作禮,說:“公子。”
吳糾也回禮說:“将軍。”
曹刿看向吳糾,說:“公子何必趟這趟渾水,還是回去罷。”
吳糾說:“并非是蹚渾水,也并非要提出無禮的要求,糾不過是想做一個人父當做的事情。”
曹刿一愣,随即笑了一聲,搖了搖頭,便走了,因為吳糾戳到了大家的痛楚。
人父當做的事情是什麽,誰也不知道,曹刿幼年時便孤苦伶仃,他的驚世鬼才都是通過這些孤苦打磨出來的,曹刿沒體會過這份感情,何止是曹刿,貴族們你争我奪,兒子都恨不得爹立刻去死,更沒體會過這種感覺。
曹刿走了之後,過了一會兒,寺人便走出來,笑着說:“君上請公子。”
吳糾走進去,齊侯正負着手對着路寝宮的地圖仔細的看,看到吳糾進來,展了一下黑色的袖袍,招手讓吳糾過來,笑着說:“二哥你看,這便是冬狩的地形圖,何其壯觀,如何?”
吳糾拱手說:“确是壯觀。”
齊侯笑着說:“以二哥看,能不能威震諸侯?”
吳糾又拱手說:“以君上威嚴,自可威震諸侯。”
齊侯再次笑了一聲,擡起頭來,理了理自己黑色的袍子,說:“二哥今日如此聽話兒,盡是撿好聽的說,孤當真不适應呢,二哥有話直說罷。”
吳糾抿了抿嘴唇,說:“糾想懇請君上,讓雍巫再見荻兒一面。”
齊侯緩慢的在席上坐下來,伸手放在案上,輕輕的敲擊着案子上的地圖,淡淡的說:“雍巫狡詐,二哥最清楚這點,孤不是不想荻兒再見雍巫一面,而是不放心,二哥明白麽?”
吳糾說:“糾明白,糾願意以項上人頭擔保,請君上讓雍巫再見荻兒一面,若有差池,糾願君前領死。”
吳糾說的很淡然,齊侯額上青筋一蹦,淡淡的說:“孤并非不近人情的人,只是孤發現,很多近人情的事情是費力不讨好的,如今二哥或許聽不明白,但日後會明白的……荻兒乖巧,孤也十分疼愛,這件事兒,孤不忍心駁了二哥的心意,這便答應了,你去罷。”
吳糾立刻拱手說:“謝君上。”
齊侯擺手,吳糾再拜就出去了,他出去之後,趕緊讓人備馬,去牢房接雍巫出來,畢竟荻兒是不能去牢房那種地方的。
有了齊侯的召命,沒兩天這個事情便辦好了,雍巫被人從牢房中接出來,手腳都帶着鐐铐,很快進了宮,安置在一個房間中。
吳糾領着小荻兒,很快也到了房間門口,房門外面有許多士兵把手,看起來非常森嚴,一只蛾子恐怕也飛不出去。
吳糾走到門口,士兵就将鎖着的大門打開,吳糾領着小荻兒走進去,一眼便看到了坐在案前的易牙。
易牙雙手的鐐铐暫時摘掉了,他身前的桌案上,擺着許多菜肴,是易牙親手做的,還有一碟子裹着晶亮蜂蜜的糖葫蘆。
荻兒看到易牙,高興壞了,“噠噠噠”的跑過去,一下撲在易牙懷裏,易牙今日清瘦了許多,被荻兒這麽一撲,險些仰過去,連忙伸手接住,笑着說:“荻兒,讓爹爹看看。”
荻兒摟着易牙,說:“爹爹你不是好孩子,爹爹都瘦了,是不是沒有好好次飯飯?”
易牙笑了笑,低聲說:“爹爹當然沒有荻兒好,荻兒是好孩子,所以要乖乖聽話,你要聽義父的話,知道麽?”
吳糾站在一邊,看着荻兒和易牙親昵,将頭撇開一些,易牙抱着荻兒,笑眯眯的說:“乖荻兒,我聽說你想吃糖葫蘆了,爹爹這些日子太忙了,一直沒時間給你做,現在做好了,你嘗嘗看?”
荻兒立刻抓起一個糖葫蘆塞進嘴巴裏,小嘴巴圓鼓鼓的,蹭的都是晶亮的蜂蜜,笑着說:“好甜噠!”
易牙笑了笑,說:“荻兒,爹爹呢……要去一個很遙遠的地方,可能有段時間回不來了。”
荻兒奇怪的說:“去哪裏?要去多久?”
易牙摸着荻兒軟軟的頭發,說:“去多久……爹爹想想,嗯……等你長大了,懂事兒了,爹爹就回來了。”
荻兒更奇怪了,說:“長大了?”
易牙笑着說:“等你長的,像你甯戚哥哥那般聰明伶俐,像你無虧哥哥那般謙和有禮,像你昭哥哥那般持重沉穩,像你義父那般頂天立地,那便是長大了。”
荻兒聽着,似乎覺得很難,搖頭說:“荻兒定然趕不上哥哥和義父噠。”
易牙說:“你會的,你是爹爹見過最善良的人,日後你定能分辨黑白忠奸。”
荻兒點了點頭,易牙又說:“聽你義父的話,好麽?”
荻兒又點了點頭,易牙笑着說:“那爹爹便放心了。”
他說着,捏起一個糖葫蘆,遞到荻兒嘴邊,笑着說:“好吃麽?這本是你義父的拿手小食,以後想吃,等義父閑下無事,再讓義父做給荻兒吃,好麽?”
荻兒再次點了點頭,易牙嘆了口氣,将最後一顆糖葫蘆拿起來,慢慢擡起,抵在自己唇邊,剛要張嘴吞下去,就聽吳糾淡淡的說:“這次接你出來,糾用了項上人頭與國君擔保,相信你不會陷我于不義。”
易牙的動作一頓,手有些打顫,吳糾又說:“隰朋将為你監斬,若你今日有事兒,大司行也難辭其咎。”
易牙的手終于又顫抖了一下,将那顆糖葫蘆掉在了地上。
“咕咚”一聲,荻兒眼巴巴的看着晶亮的糖葫蘆,奶聲奶氣的說:“爹爹,掉了!”
易牙說:“沒事,別撿了,髒了,吃些別的罷。”
易牙親手做的飯,荻兒吃的很滿足,很快吃的肚歪,然後趴在易牙懷裏睡着了,吳糾将荻兒抱過來,易牙以頭拜地,輕聲說:“多謝公子。”
吳糾說:“謝自然不必,我也是為了荻兒。”
易牙說:“巫今日便無憾了,還是要多謝公子,公子放心,巫已經安心領死,并無他求了。”
吳糾點了點頭,說:“我帶荻兒,先回去了。”
易牙沒有說話,只是叩頭再拜,将頭抵在地上,聽到“吱呀”的開門聲,很快吳糾的腳步漸行較遠,随即是士兵的腳步聲湧進來,将易牙拽起來,戴上鐐铐,推搡着走出房間,往囚車去,準備帶回牢房。
易牙身上纏着鐐铐,走過小路的時候,就看到一個身穿黑甲的男人站在枯樹後面,似乎定定的看着這邊,易牙轉頭看過去,雖然看不清那人是誰,但那一身巍峨的打扮,黑色的铠甲,随風招展的披風,整個人氣度非常,自然是大司行公孫隰朋了。
易牙看着那黑甲的身影,被士兵推搡着往前走去,連回了兩次頭,等第三次回頭的時候,那黑甲的身影已經不見了,仿佛是幻覺一般,再也找不到了……
荻兒自從見過易牙之後,又恢複了正常,這讓吳糾松了一口氣,冬狩之日将近,其他人越發忙碌,吳糾則是越發的清閑起來,別人忙得四腳朝天,吳糾則是睡到正午才起床。
因為身為貴族的吳糾,也必須同去冬狩,所以這些日子,吳糾還特意學了學騎馬。
在現代騎馬是奢侈運動,而在古代,騎馬是一般的交通工具,吳糾讓子清教了教騎馬,雖然騎得已經比較利索了,但是在馬上搭弓射箭什麽的,吳糾還是想也不敢想的,若是讓他狩獵,也太危險了,恐怕不知怎麽的,就會變成了行刺……
吳糾這些日子出宮就練習騎馬,也不坐轺車和缁車了,他這日要去飯館兒一趟,前些日子讓管事兒将賺來的糧食換成齊刀,應該也差不多了,吳糾想把齊刀拿回來,以備不時之需。
吳糾騎了匹比較乖順的馬,那匹馬毛色十分光亮,看起來像白色的珍珠,沒有一絲瑕疵,還是齊侯聽說他最近喜歡騎馬,特意讓人牽來送給吳糾的,絕對是匹寶馬,不過對于吳糾來說,反正他不敢驅馬跑快,是不是日行千裏還真沒見識過,但是顏值絕對很高。
吳糾讓子清和晏娥陪着荻兒和甯戚,就一個人騎着馬出宮了,畢竟只是去小飯館兒,所以也沒什麽危險的事情,不需要人陪着。
吳糾騎馬出宮,很快就到了小飯館附近,還沒到中午吃飯的時間,不過小飯館附近的人已經開始排起了長龍。
吳糾怕騎馬過去會引起騷亂,搞不好還會傷到旁人,便下了馬,牽着馬往前走。
沒走幾步,就聽到他那一直很乖順的駿馬打了一個響鼻,然後使勁尥蹶子,轉頭一看,就看到一個五大三粗的彪形大漢,伸手拽着馬辔,想要将白色的駿馬拽走。
那匹馬似乎有靈性,畢竟是齊侯萬裏挑一的良駒,才給送過來的,被人一拽,立刻就不幹了,打着響鼻,使勁的踢腿。
吳糾連忙将馬辔拽回來,說:“你做什麽?”
那大漢笑了一聲,說:“什麽做什麽?這是我家少爺的馬,你這個偷馬的賊,還問我做什麽?”
吳糾奇怪的看了一眼那男人,冷笑說:“你家少爺的馬?”
他說着,幾個人向這邊圍過來,肯定是看大漢一個人解決不了吳糾,便全都圍上來了,打頭的一個人穿着非常華麗,因為齊侯之前喜歡穿紫色的魯缟緣故,現在貴族豪紳,但凡有些錢的人,就喜歡效仿這種時尚,那打頭的纨绔也穿着一身紫色的魯缟。
但是因為他皮膚有些黑黃,穿起紫色的衣裳,吳糾仿佛吃海鮮的時候,咬了一口沙子,沙子還在牙齒裏磨來磨去,當真是太酸爽了。
那人走過來,痞裏痞氣的說:“怎麽回事?怎麽回事?”
那大漢說:“少爺,他不給咱們馬。”
那纨绔笑着對吳糾說:“這麽跟你說罷,本少爺看上了你的馬,今日你開個價,給你兩個齊刀,把這匹馬賣給我,也就完了,若不然……”
吳糾挑了挑眉,說:“方才說是你們的馬,現在又開價要買馬,這位少爺,你的臉被自己扇了嘴巴,不疼麽?”
那纨绔一聽,氣的臉都漲紅了,說:“怎麽着?你這小子,是不願意賣了?少爺給你臉子,你偏生不要?”
身後的一個打手笑着說:“少爺,您看啊,這哪是什麽小子,細皮嫩肉的,小腰也才那麽細,小人覺得,恐怕是個女扮男裝的姑娘!”
他這一說,其他打手也哈哈大笑起來,嚣張的說:“是啊少爺,今日少爺豔福不淺,不只有寶馬,還有美人兒,不如一并帶回家中享用?”
那纨绔也笑起來,說:“方才我沒注意,你這小美人兒,的确有幾分顏色,來來我看看你是不是女扮男裝。”
那纨绔說着伸手過來,吳糾“啪!”一聲打在他手上,那人疼的“哎呦”一聲,厲聲說:“給你臉子你不要,別怪我不客氣了!?”
他正說着,又伸手過來,吳糾剛想讓馬踢他,結果就聽到“呼——!!”一聲,一個黑色的影子猛地飛過來,都沒看清是怎麽忽視,“咚!!”一聲,那纨绔竟然被人當胸擊中,整個人向後飛去,“哎呦!!”一聲大吼,直接砸在那些打手身上。
纨绔倒在地上起不來,肋骨肯定都給震斷了,胸口疼的不行,在地上直打滾兒,嘴裏大喊着:“呸!雜碎!疼死老子了……打!給我打!”
吳糾吓了一跳,回頭一看,就見一個穿着一身勁袍的年輕男子從人群中走了出來,他的年紀大約在十六七歲,當真十分年輕,不過這個年紀在古代,已經是可以上兩輪沙場的年紀了,所以并不算是孩子。
他身材高挑,并不壯實,腰間插着一根青銅锏,無韌起四棱,锏身生光,一看便知是一把難得一見的武器。
年輕人是個練家子,他款款走過來,那幾步走卻有點貴族勁兒,随即彎腰将方才擲出去,打在纨绔胸口上的青銅锏撿起來,“啪!”一聲配回腰間,笑了笑。
那男子笑起來有幾分陽光建氣的感覺,偏生身材高挑有股風流韻味,長相也是個美人臉,笑起來很爽朗,拍了拍自己的手和衣裳,說:“誰找打?”
那幾個打手看的都是一愣,不過看着那男子,也不十分高壯,而且只有一個人,再加上吳糾看起來手無縛雞之力,他們一尋思,似乎不害怕了,立刻沖起來,好幾個人全都圍上來。
那男子并不害怕,猛地伸手一搭,将身後的雙锏拔出,發出“卡!”一聲,兩手一合,随即雙锏竟然接在了一起,變成了一把長槍,手腕一轉,猛地一下将沖上來的打手直接挑飛。
那男子不由分說,直接将沖上來的幾個打手打得屁滾尿流,随即笑了一聲,說:“真痛快!”
他說着,纨绔已經氣怒到了極點,但是爬不起來,臉上無光,大吼着說:“一起上,給我打死他們!快上!”
打手不敢不從,連忙從地上全都爬起來,大喊着沖上來,有一種敢死隊的感覺,那男子也不懼怕,似乎還覺得打得挺過瘾的,又是“卡!”一聲,将雙锏快速拆開,長槍又變成了兩把青銅锏。
“咚!”一聲,年輕人真是毫不手軟,一下将沖過來的打手直接踹飛,然後雙锏一轉,正好打在一個打手的腮幫子上,差點将他滿口牙都打掉。
兩個打手瞬間倒在地上,其他的打手都知道年輕人厲害,不敢往前走,那年輕人臉上有幾分得意的神色,笑着說:“知道怕了麽?快賠禮!”
他說着,怒喝了一聲,所有的打手都趴在地上賠禮,連聲說:“對不住,對不住,小人有眼無珠,有眼無珠!”
那幾個打手說着,一直磕頭,年輕人終于還是年少,頗為得意,這個時候就見一個打手猛地抓了一把什麽,使勁一丢,吳糾吓了一跳,忙喊一聲:“當心!”
不過年輕人根本沒時間躲閃,“呼啦”一聲,一股灰白色的粉末在空氣中蔓延開來,年輕人站得近,頓時灑了滿臉,雙眼瞬間就通紅了,刺痛的根本睜不開。
那幾個打手趕緊爬起來,提着劍就沖過來,往年輕人頭上招呼,吳糾趕忙拍了一下馬鞍,那匹白馬當真通靈性,快速沖過去,橫在打手面前,一蹶子就将一個打手踢出去。
其他打手過來拽着馬辔頭,還要去拽吳糾,吳糾趕緊扶着年輕人後退,地上的纨绔也爬起來,剛要嚣張,突然“啊呀”一聲,又趴在了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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