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5 拯救二十一歲杯具旅行家(七)·完

沙漠裏下雨最大的時節過去了,仙人掌經歷了雨水的滋潤,看起來油光水亮。有卷柏與苔藓在屋子四周開始生長,與平日裏完全不同的生機勃勃的景象正在緩緩呈現。

于時賦和仙人掌一樣,身上的傷完全痊愈,現在,他心上的創傷也在快速的恢複着。他也仿佛是這些仙人掌中的一棵,經歷了雨水的洗禮,煥發出了自己本來的生機。

自上次言傷對他說了那句話以後,他不再在她的面前提外面的世界,仿佛在擔心她下一句話就是要趕他離開。

“于公子,你終于,又對外邊的山水景色起了興致。”

其實,不是又對外面的世界起了興致。他一直都是屬于旅途的。這個男子熱切地愛着大好河山,發誓這一生要用腳丈量所有足下土地。即使因為受傷折斷了翅膀,傷也總有長好的一天,不可避免有一天他會離開這裏,除非她能留住他。

他仿佛也是明白自己早晚會離開的,本來漸漸多起來的笑容又收斂了下去。最初的茫然又回到了他的臉上,他又開始長時間的發呆。對他的改變言傷只當做沒有發現,依舊做自己的事情。

收獲的蘿蔔需要切成條晾幹,才能儲存更長的時間。整整六天裏,言傷與于時賦都在忙着早上将蘿蔔條搬出去,晚上将蘿蔔條收回屋子。第七日,蘿蔔條已經全都收完了,但是他在她的房間裏卻沒有找到她。

他換了鞋子,從屋子前繞到屋子之後。一路尋去,終于看到她坐在一堆被曬焉了的蘿蔔苗中間,撐着臉頰發呆。她神色恍然,手上還握着一枝已經枯萎的蘿蔔花,無意識轉動着。

于時賦一直覺得,她是個極其心軟的人。他只要掉一滴眼淚,或是眸光裏稍露脆弱,她便會手足無措。那麽柔軟的女子,卻居住在杳無人煙的沙漠裏,守着自己一個人的菜地,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不施粉黛,不懼寂寞。她與他是完全不同的兩個人,他喜歡走動,她卻安于停留在一個地方。但他與她又有某些相似處,比如他們都是不怕寂寞的人。

為了看深山裏的流螢奇景,他也曾居住在深山裏,半個月不見外人。而最後見到流螢時的那種喜悅,完全彌補了他緩下腳步,停滞不前的那種不甘。

但這個女子留在這裏卻是沒有理由的。她不是為了看這裏的茫茫黃沙,因為不想離開這裏,她便留在了這裏,以後,大概也不會有任何人能令她離開這裏的。

靜靜站在原地,垂眸。餘光看到一朵還未開敗的蘿蔔花,他蹲下身子小心的摘下來,遞到她的面前。

她從發呆中回過神來,擡頭看他,眼圈是微微發着紅的。

他心上一痛。

緩緩地單膝跪在她的面前,他将那朵蘿蔔花簪在了她松散的頭發上。

“林姑娘。”他像以前那般低眉順眼,只是言語裏已經沒有了以前那樣的脆弱,“天晚了,我們回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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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搖搖頭,看向遠方。在很遠的地方,沙漠與天空連成了一條線,仿佛一條邊界,阻隔着些什麽。

“于公子,你說,離開了這個沙漠,再往前走又是些什麽地方呢?”

他手上動作一滞,随後若無其事,低聲道:“我也不知道。”

“你想知道的話,其實不難的……”

“我不想知道!”他打斷她的話,一把将她抱進懷裏。懷裏的女子試圖再說些什麽,他只能大聲道,“這裏很好,我一點也不想知道前方的旅途是什麽樣的,我會一輩子在這裏陪着你!”

懷中的女子低笑了一聲,仿佛在嘲笑他的話語漏洞百出。是,他也知道自己的話漏洞百出。可是他不願意聽她眉眼悲戚的說出要他離開的話,他,一點都不想離開……

一點都不想……像以前一樣走在沒有她的街道上深山裏……

懷中女子這一次并未像以前一樣掙開他的懷抱,她甚至伸出雙手,抱住他瘦得可憐的腰,胸前的衣服也被溫熱的液體輕輕打濕。

世界上最可悲的事情便是,兩個人都知道彼此結局,還在苦苦掙紮着不肯放手。

幾日後,一隊商人騎着駱駝從屋前經過,那時他正在與她一起采摘仙人掌。商隊裏有個未總角的小童,散着頭發騎在駱駝上左右搖擺。

“爹爹,前面真的有冰泉麽?”

“你老子還能騙你啊?不過冰泉是活泉,誰也不知道它會在什麽地方噴發。”

“那冰泉為什麽叫冰泉啊?”

“因為那泉水噴發時帶着冰啊,晶瑩剔透,看到過的人都說那是人間最美的景色呢!”

“啪”地一聲,于時賦手中的仙人掌掉在了地上。他呆呆站在原地,任商隊從身邊絕塵而去,只留下一片煙塵。

言傷手上的動作一停。她知道,該來的總歸是來了。

言傷開始給于時賦做衣服。新買來的青色布料,細細洗過,裁開來整齊的晾在屋子的兩根頂梁柱之間。他的身量尺寸她為他擦藥療傷時已經看得十分清楚,是以她從未去告訴他衣服的事。

待他看到衣服時,已經又是兩天以後的事情了。

她指使他去打一桶水,他去了。只是等到他回到屋子,裏面已經沒有了人,哪裏都找不到她。

他的床上放着一個包裹,打開來是一件新做好的青色衣衫和一雙厚鞋子,一個荷包裏裝着一些碎銀子,那大概是她全部的積蓄。

即使知道自己早晚會離開,卻沒有想到這一日來得這樣突然,她甚至對他避而不見,連一句道別都不肯。

“林姑娘!”他發洩般大吼了幾聲,意料之中未得到她的回答。

心裏痛得快要不能呼吸。

于時賦不知道自己是怎樣拿了包裹,游魂般走出了屋子。

低着頭走了幾步,屋頂卻突然傳來清晰的歌聲。被火燙了一般擡起頭看去,正看到素衫女子坐在屋頂之上,狂風将她的發絲衣袂吹得胡亂紛飛。

“林姑娘!”他啞聲喊道。

“送君千裏,終須一別。”她微微笑了笑。素衫散發,頭上簪着那枝他以為遺落在路上的粗糙發簪,不施粉黛,卻讓他覺得顏色傾城。她低下頭,輕輕撥弄了幾下手中琵琶,“我便為于公子獻上一曲,送于公子離去吧。不論以後能否再見,此生惟願君安。”

“故關衰草遍,離別自堪悲。路出寒雲外,人歸暮雪時……”

滴答。

一滴淚狠狠砸在地上。

他久久地凝視着屋頂女子,直到眼前一片模糊,才狠狠的抹了一把淚。

“林姑娘!你等我五年,五年我定将山河看遍,回來與你共度此生!”

并未等到女子的回答,他咬了咬牙,最後看了一眼沙漠中孤獨的屋子,終于轉身而去。那歌聲便一直在身後響着,仿佛會這樣一直響下去,永不停歇。

“少孤為客早,多難識君遲。掩淚空相向,風塵何處期……”

于時賦似乎又變回了受傷之前的自己。

白日裏他目不斜視,穿過了許多熙熙攘攘的街道。晚上他露宿郊外,閉上眼之前,他總會想到那個溫和沉穩的女子。

不是想着她會怎麽過沒有他的日子。他知道自己對她沒那麽重要,自己離開後,她必定還和以前一樣,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就像,他從來不曾出現過一樣……

這樣一想,心裏忽然間就空洞洞的。

他逼迫自己去想冰泉,那是他最在意的事。只有這樣想,想着前方未知的旅途,未知的風景,他的心裏才能好受一些。

六月的一天,于時賦終于親眼看見了夢寐以求的冰泉。這應當歸屬于天意讓他看見的,因為他只是在一塊幹燥的山石上避暑時睡着了,夢中他又見到了女子清淡的笑臉,醒來時便覺得身下寒氣逼人。

挪開身子,映入眼簾的是一大股清澈得難以形容的泉水,明明正是六月暑氣逼人的時候,這股泉水卻夾雜着冰晶從石縫中噴湧而出,在陽光下閃着聖潔的光芒。不似他以前看到的風景那般高雅沉寂,這泉水就在他的手邊,碰得到冰冷的溫度,聽得到嘩嘩的水流聲。

于時賦覺得自己激動得幾乎流出淚來。

他離開了自己心愛的女子,終于看到了想看的泉水。

可惜林姑娘看不到。他終于看到自己想看的事物,這泉水這樣的美,他真的想讓她也來贊嘆它,觸碰它。

淚水幾乎流出,于時賦匆忙低頭,卻在目光落到衣襟時猛然怔住。

青色衣衫配了白色的衣襟,衣襟被湧出的泉水打濕後,隐隐透出一行小字。

于時賦用力揪開衣襟,心在下一秒痛得難以自持。

他瘋狂的想見到她。

那個孤獨居住在沙漠裏,每日染了一身風沙的女子,在他的衣襟上一針一線繡上了一句話。

“君攜微雨來,滌盡我塵埃。”

七月的一日,言傷像以往一樣在屋頂上撥弄着琵琶唱歌,看着沙漠裏每日千篇一律的景色,被風卷起的黃沙飛起又落下,循環反複,似乎永不停歇。

只是與往日不同,這次在那被卷起的黃沙中,竟緩緩地走出一個纖瘦的男子身影來。

手上的動作略微一頓。他回來了。

“林姑娘。我回來了!”他的嗓音似是被黃沙磨砺過一般,更加沙啞了。

心裏知道他是看到了衣襟上的字,言傷輕輕一笑,撥弄了幾下手中琵琶,低低開口:“為何回來?”

“我不願離開你。”他向着屋頂上的女子用力晃了晃手中陶罐,裏面泉水叮咚作響,“我已經見到了我最想看到的東西,林姑娘,我将它為你帶回來了。我再不會離開你!”

“真的要留下來麽?”言傷又撥弄了幾下琵琶,漸成曲調。一雙眸子溫和寬容看向屋下一身風塵,癡癡望着她的男子。

她緩緩綻放出一抹像以前一樣安靜的笑容,言語裏隐含期待。

“你停在這裏,你的旅途怎麽辦?”

他為她的笑容感到目眩神迷,望向她的眸光越發堅定。像過了一千年那麽久,在彼此久久相望的眸光中,他終于溫聲開口:

“歇息是為了走更長的路,你便是我的旅途。”

————拯救二十一歲杯具旅行家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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