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 不遠萬裏

今年的十二月二十四日,s市天氣陰,西北風三到四級。

沒有下雪的聖誕節總好像缺了點什麽。

音樂學院裏,畏寒的學生們來去匆匆,圍巾帽子将臉遮住大半,誰都不願意在寒風裏多待。音樂廳外頭也門庭冷落,偶有拎着樂器的學生從通往後臺的小門進去,也不過發出一陣門扉開關的嘎吱聲。

經過一條昏暗狹長的過道,嘈雜漸起,裏頭倒是熱鬧,晚上要演出的學生們聚在這裏排好順序,聽叫號挨個上臺彩排。

臺前樂聲叮咚,臺後人頭攢動,調琴的、練習的、背譜的、化妝的,還有抓緊最後一點時間吃東西的,蒸騰的熱氣将不大的空間熏得暖意盈盈,笑鬧聲穿插其中,倒有了些過節的氣氛。

顧宜樂和蔣榆就坐在其中,面對面捧着手機,臉上都帶着迷之陶醉的笑。

“欸。”蔣榆先得空給了對面一個眼神,“晚上什麽安排?”

顧宜樂掀起眼皮和他對視:“幹嗎,想約我?”

蔣榆嗤道:“約你幹嗎?你不是彭舟的兄弟嘛,借你确認下他晚上有沒有空。”

“你不也是彭舟的兄弟?”

“我是他老公。”

“說好的為愛做0呢?”

“等追到手還不是任我擺布?”

“哦,你使詐!”

“這叫策略。”

顧宜樂瞠圓眼睛,随即又覺得跟自己沒啥關系,說:“彭舟宅得很,晚上回宿舍就打打游戲,能有什麽安排。”想了想還是提醒一句,“蔣首席你追歸追,可別搞強制愛啊,犯法的。”

蔣榆自信一笑:“我會讓他心甘情願成為我的人。”

顧宜樂對霸總語錄不感冒,抖落一地雞皮疙瘩,擡屁股往旁邊挪了挪。

“欸。”誰想蔣榆又跟了過來,挑起另一個話題,“平安夜你和你對象怎麽過啊?”

“沒過過,不知道。”顧宜樂搖頭。

“也是,你倆網戀,看得見摸不着的,能怎麽過。”

“嘿,你還對比上瘾了?”顧宜樂沖他兇巴巴地龇牙,“就算見不着,我倆也好着呢。”

“是哦,好着呢,昨天也不知道是誰哭唧唧找男朋友,視頻撥通了又扭扭捏捏不肯說話。”

中槍的顧宜樂炸毛了:“要不是你把我的中提搞壞,我怎麽會被琴弦崩臉?”他摸了摸臉,“現在還紅着呢!”

“就一點點,瞧把你臭美的。”蔣榆強詞奪理道,“要不是昨天那事,你倆說不定還沒視上頻。”

“那我還得謝謝你咯?”

“不客氣。”

顧宜樂一面唾罵他大言不慚,一面拿起手機打開相冊,繼續欣賞照片。

照片上的liang似乎在實驗室,白大褂的一截衣領入了鏡。他的五官比之前那張證件照上的看起來還要英挺幾分,輪廓硬朗,眉眼深邃,不算明顯的重睑自眼角開到眼尾,為他略狹長淩厲的眼型勾勒出一彎柔和弧度。

再往下,鼻梁挺拔,唇薄色淡,就像他給人的感覺一樣,平淡而溫和,光是站在那裏什麽都不幹,就能給人足夠安心的力量。

幸好截屏速度夠快。顧宜樂覺得昨天忍着疼痛還不忘截屏的自己簡直是身殘志堅,可以被頒發“感動網戀十大人物獎”的那種。

看着看着,他又不禁開始想,liang這會兒在幹什麽?昨天說要去工廠考察,現在到地方了嗎?什麽破工廠信號這麽差,消息都不能發一條?

晚上我和朋友們的表演,他會想看嗎?

顧宜樂平生頭一次感受到戀愛帶來的焦急與煩惱,猶如剛邁入青春期的少年,表面茫然無措,心裏小鹿亂撞,每天恨不得看八百遍手機才好。

就在此刻,去臺前打聽消息的盧簫笛和彭舟自登臺的入口處探出腦袋:“十二號,準備上場!”

不知飛到何處的思緒瞬間歸位,顧宜樂放下手機拿琴,和蔣榆一同站起來,異口同聲道:“來了!”

與此同時,一架自英吉利海峽和歐亞大陸上空經過的飛機放下起落架,緩緩停在s市郊外國際機場的跑道上。

經過十多個小時的飛行,艙門終于開啓,行走于廊橋上時,梁棟便感受到獨屬于這座城市冬日的氣氛,寒冷卻不蕭瑟,繁華而不喧鬧。

s市的體感溫度比l市要高,取行李的時候,他将脫下來的大衣搭在臂彎,推着行李往外走的時候,剛收到信號不久的手機響了。

是母親打來的電話,看樣子收到他登機前發的消息了。

“好好的怎麽突然改道去s市?”梁母的語氣中有些許責備,“你爸都吩咐司機去接你了,等下空車回來,他又要發火。”

梁棟說:“抱歉,臨時決定的。”

“為了見小顧?”

“嗯。”他坦然承認了,“時間緊,我就去看看他,回首都的機票已經買好,晚上出發淩晨到家。”

電話那頭沉默了會兒,說:“你自己有數就好,別太累了。”

因為爺爺的事,梁母這些天裏外操勞,寥寥幾句話不複往日開朗,反而疲态盡顯。梁棟在電話裏安撫她幾句,答應她會準時回家,她才放了心。

挂電話之前,她忽然想起什麽,問:“你和小顧第一次見面,留下好的印象很重要,穿的哪套衣服?帶禮物了嗎?”

見母親忙碌之餘還有空關心這個,梁棟扯了下唇角,說:“日常着裝。”

他走到外面,在人來人往中深深吸進一口清冽的空氣:“不過準備了禮物,希望他喜歡。”

來到位于s市中心的音樂學院時,天已經快黑了,道路兩旁的燈散發着昏黃的光。

許是恰逢節日的關系,門口人并不多。梁棟和出租車司機約定了返程時間,将行李寄放在車上,只身一人走了進去。

沿着兩邊歐式老建築中間開辟的一條磚石路往裏走,穿過以木材為頂蓋的長廊,路過食堂前的山水鮮花景牆,梁棟駐足片刻,想象顧宜樂在這裏給他發消息的時候,是否也看着這處古樸景致,心中百花盛放。

夜幕真正降臨時,梁棟以網友dong的身份,收到了來自網友顧宜樂的消息。

today宜happy:彩排完畢,等待上場,我的媽呀,有點緊張!

他回複一句加油,然後切換到微信,給改名的顧宜樂發了條表示出現的消息。

today宜緊張:【!!!】

today宜緊張:【再有一會兒我就上場了,你終于來了![猛虎落淚.gif]】

梁棟回複:【嗯,我來了。】

在一位學生的指路下,梁棟一面往音樂廳方向走,一面和顧宜樂聊天。

today宜緊張:【剛才去看了下,臺下好多人!】

liang:【人多不好嗎?】

today宜緊張:【不好!下午明明還沒什麽人,學校是放了多少社會人員進來啊[以頭搶地.gif]】

社會人員梁棟:……

liang:【可以試着無視臺下的觀衆。】

today宜緊張:【事到如今,只能順其自然了[阿彌陀佛.gif]】

liang:【順其自然是接受努力後的任何結果。】

liang:【樂樂已經努力了,所以不用緊張。】

首都時間晚上八點,音樂會準時開始。

廳裏早已坐滿人,梁棟在最後排靠近安全出口處,找了個不礙事的地方站着。

悠揚的校歌合唱之後,主持人上臺報幕,樂聲奏響,流動的音符将置身于其中的人們帶往一片廣袤無垠的夢境。

畢竟是屬于學生們的平安夜音樂會,除了傳統的古典曲目,不乏一些活潑有趣的穿插其中活躍氣氛。

在聽完小提琴與鋼琴合奏的《jingle bells》和木管四重奏的《last christmas》後,主持人宣布接下來上場的是名叫樂簫舟榆的弦樂四重奏樂團。

“樂簫舟榆……”

梁棟用嘴型無聲地念了這四個字,又回過頭重複開頭的“樂”字,唇邊漾起一抹淺笑。

不愧是取名小天才想出來的名字。

幕布暫時被拉上,再次向兩邊打開時,臺上擺了四把椅子,頂燈的光将四名演奏者籠罩其中。

借着身高優勢,梁棟本可以将整個舞臺盡收眼底,可是他的視線先他一步做了選擇,牢牢鎖在坐于左邊內側的人身上。

就像那年冬末,枯坐在路邊的他,一眼就看見那個背着琴的男孩。

剛到l市的那陣子,梁棟難以适應環境以及飲食習慣的變化,成夜失眠的時候,曾無數次回想那天的情景。

春節過後,天氣開始回暖,位于北方的首都還是比別處要冷,走累了在路邊歇一歇,口中呼出的氣都是白色的。

這處足夠僻靜,前面是一條人煙稀少的水泥路,背後是某學校的後門,周遭有樹木庇蔭,梁棟決定在這裏多待一會兒。

他放任自己想了很多沒有結果的事——念了半年被強行轉走的專業,自說自話一團亂的家裏,通過考核卻已經作廢的體檢單,還有頭頂的廣闊天空。

他仰頭望,天似乎變小了,不斷向下壓,将渺小的他困在裏面。

就在他開始覺得喘不上氣的時候,一串急促的腳步聲靠近,待他聞聲扭頭,一個身形纖瘦的短發男孩已經坐在了他的身旁。

男孩比他喘得還厲害,喉嚨裏發出呼哧呼哧的聲音,梁棟以為他在生氣,見他擡起胳膊抹了下臉,才知道他在哭。

又抹了兩下,男孩扭過頭,落入眼中的是一張似曾相識的面孔。

入耳的話語卻不太友善:“看我幹什麽?”

這個問題把梁棟問住了。

他只是被吸引了注意,想看便看了,并沒有具體緣由。

既然對方并不想被注視,他便別開臉,繼續目視前方,竭力克制扭頭的沖動。

梁棟當時猜測,自己的變化一定很大,或者天太黑對方沒看清,不然沒道理認不出。

他甚至還清晰地記得對方的名字。

想起當年一起拼過一只名為變形金剛的玩具,距今已經過去整整十二年,梁棟正打算以此驚人的數據作為切入口,與看上去心情很差的男孩搭話,對方搶先道:“你是不是沒發揮好,所以沒考上?”

說着,他指指身後的學校:“還是跟我一樣,除了沒發揮好,也沒錢來首都上學?”

順着他手指的方向看過去,梁棟這才瞧清楚背後是全首都乃至全國首屈一指的音樂學院。

梁棟搖搖頭,還沒來得及說話,對方突然站了起來。

“不管怎麽樣,能在這裏遇到,也是緣分一場。”他說,“我給你拉支曲子吧。”

他打開琴盒,将小提琴拿了出來,低頭看了須臾,嗓音變得喑啞。

“這可能是我最後一次在s市以外的地方拉琴了,你要好好聽啊。”他背過身去,把琴架在肩上,“聽完回去睡一覺,別一個人躲在這裏傷心了。”

原來這種表現叫作傷心。

傷心是一種情感。

音樂能反映人類的情感——梁棟曾從書上、電影裏,或者心理醫生口中聽過很多次這樣的話。

或許是天生缺乏共情能力,又或者像母親說的,在生他的時候忘了打開音箱播放一支奏鳴曲,梁棟自懂事以來,認為音樂于他而言的“作用”只有催眠而已。

沒有它,也不是無法入眠。

情感不像數據有标準可丈量,它是一種存在感極高的物質,不去抓它,顯得自己與世界格格不入,去抓它,又不知該把它放置在何處才算恰當。

做大概率沒有結果的事于他而言都是浪費時間,比如坐在路邊聽人拉琴。

然而那次,他耐着性子認真聽了。

這次也一樣,梁棟看着臺上熱愛音樂的男孩拉着并不能引起他特別反應的旋律,挪不開眼睛,旅途的勞累在此刻一掃而空,黑白的世界湧入大片絢麗色彩。

吸引他的,從來只有這個人而已。

所以他不甘心只做他生命裏的匆匆過客,不遠萬裏,也要來到這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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