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 帶我走吧

這趟飛機坐得出乎意料地順利,除了起飛時顧宜樂局促了一小會兒,其餘時候呼吸正常、心率平穩,中途還戴着耳塞睡了一覺。

甚至做了個夢。

他夢到自己站在偌大的機場裏茫然四顧,入目人頭攢動一個也不認識,入耳叽裏呱啦一句也聽不懂,他轉了好幾圈也找不到想找的人,又急又慌,一屁股坐在地上哇哇大哭起來。

醒來時鄰座的同行者正用手推他:“快到了,醒醒。”

顧宜樂摘下耳塞,順便擦了下眼角,發現沒有淚,才知道又是個扯淡的夢。

取行李的時候,同行的女孩見他魂不守舍,揶揄道:“馬上要見到男朋友了,激不激動,興不興奮?”

整個管弦系也就百來號人,學小提的顧宜樂去l市比賽順便見網戀對象的事早就傳開了。

此刻被問也沒什麽好避諱的,他誇張地咽了口唾沫,說:“怎麽說也是人生第一次,緊張一下不不不過分吧?”

顧宜樂把琴背在身上,推着行李箱往出口處走。

想着夢和現實都是相反的,他其實并沒有很擔心liang不來接他。

他比較擔心的是到時候該說什麽,“你來了”“等很久了吧”“吃了嗎您”還是“我想死你了”?

無論說什麽好像都有點傻氣,liang會不會笑他?

就這樣魂不守舍地走着,臨近出口才想起來整理一下發型。

對着手機前置攝像頭的顧宜樂覺得自己已經開始水土不服了,臉都沒有在國內的時候好看,随便揉了兩下,視線剛從手機上移開,恰好撞上前方一道視線。

顧宜樂心跳猛地亂拍,腳尖轉向,飛快地背過身去。

直到把牆上的“arrivals”拼了三遍确定記住了,他才連人帶行李箱慢慢轉過來,再混在人群中慢慢地往前挪。

或許這就是網戀的弊端了,顧宜樂想,一切都是那麽出乎意料。

出乎意料地打照面,出乎意料地看向對方,還有出乎意料地……好看。

顧宜樂不确定對方是否認出自己,他像一只搖擺的企鵝,每一步都仿佛要摔倒,隔着欄杆也只敢擡頭瞅那麽一眼,确定自己沒認錯。

腦中模拟好的對話全都沒用上,顧宜樂像個不怎麽高明的搭讪者,對面前的男人說:“我們……是不是在哪裏見過?”

約莫十分鐘後,顧宜樂暫別同行的朋友,跟着初次見面的男人一起來到停車場。

打開後備箱,男人輕松地将顧宜樂碩大的行李箱扛起來放進去。在視頻裏見過的修長的手伸到面前時,顧宜樂下意識擡手,發現不對勁又趕緊抽回來背在身後,把琴盒往上掂了掂:“這個我自己背。”

男人“嗯”了一聲,把後備箱關上了。

等坐進車裏,顧宜樂才想起來問:“你買車了啊?”

“沒有。”前排發動車子的男人稍稍回了下頭,“跟同學借的。”

“董俊哲?”

“嗯。”

直到車開出機場,平穩行駛在路上,顧宜樂才意識到坐後座有把人家當司機的嫌疑。

可是坐都坐了,現在提出要換位置顯得更刻意,顧宜樂只好在心裏把自己當沙袋捶了一千遍,并發誓明天一定要坐副駕。

路途不算短,深夜的l市街頭阒靜無聲,地面濕潤反光,像剛下過雨。

端正地坐了十分鐘,顧宜樂就耐不住了,看見身旁的座位上放着什麽東西,拿起來一看,是塊泡沫板。

“這是什麽?”

他說着把泡沫板翻過來,只見上面寫了兩行字——熱烈歡迎顧宜樂老師莅臨指導,其中名字被加粗放大,并塗了醒目的藍色。

是塊接機牌。

在顧宜樂發問之前,梁棟先開了口:“董俊哲讓做的,沒用上。”

憋笑對于顧宜樂來說頗有難度,好在車裏光線暗,他低頭把笑吞回去,擡頭時一臉正經道:“嗯,你要是用了,我可能就不搭讪你了。”

梁棟沒說話,兀自開車,過了約莫三分鐘,突然問:“為什麽?”

對于梁棟的慢半拍,顧宜樂完全不意外。

他心想我就知道,唇角又浮現笑意:“因為好傻哦,我的男朋友才沒有那麽傻。”

因着一塊沒用上的接機牌,初見的拘謹消散了大半,後半程兩人自然地聊了起來。

顧宜樂又掏出了他的行程安排宣讀,梁棟沉吟片刻:“也就是說,比賽之前有三天休息時間?”

“對。”顧宜樂說,“不過最多只能玩一天半,要練琴,還要去比賽場地踩點。”

“嗯。”梁棟點了點頭,“比完賽之後呢?”

“要看有沒有拿獎,前幾名要留在當地參加音樂節活動,沒拿名次的就可以收拾收拾滾蛋了。”

顧宜樂說完自己都有點喪,問梁棟:“你希望我拿獎,還是……”

幾乎沒有思考,梁棟說:“都行。這幾天我請了假,你待多久,我就陪多久。”

到l市的第一晚,顧宜樂被送到了下榻的酒店。

看着走在前面推行李的梁棟,顧宜樂突然發現他真的很高,自己走到他身邊最多齊他鼻尖。

他穿了一件深色的長風衣,越發襯得腰高腿長,頭發理得短而利落,在酒店門口回眸望過來的時候,顧宜樂恍惚以為看到了畫報裏的男模。

還是個會說英語的男模。

有個英語好的男朋友就是好,好就好在不用自己開口。

梁棟在跟服務員溝通,顧宜樂倚在櫃臺前換手機卡,有信號之後先給父母去消息保平安,然後登錄論壇,向網友阿東簡單彙報面基情況:非常緊張,少許尴尬,比想象中還要冷,比視頻裏還要帥[/贊]

辦理完入住,梁棟把房卡遞給顧宜樂的時候,順便交代了一些事情,比如酒店裏沒有拖鞋,比如房費含早。

大部分顧宜樂來前就知道,但他沒有打斷梁棟說話,而是耐心聽着,在l市一點都不安靜的深夜裏。

梁棟把顧宜樂送到電梯口,按下按鈕,扭過頭來時突然愣了一下。

“換發色了。”他說。

顧宜樂聞言抓了一下頭發:“你怎麽知道?”

頭發是來前染的,淺栗色,只比原先的發色淺一點,在他印象裏之前沒說過這事。

梁棟擡手指了指上方的水晶燈:“這裏光線足。”

等待電梯下降的過程中,顧宜樂也沒弄明白光線足和能看出換發色之間的關系,電梯快到的時候,他用餘光瞥到梁棟把手伸進風衣口袋,又掏出來。

攤開的手心裏躺着三個寫滿英文的小紙包。

“幹燥劑。”梁棟解釋道,“最近降雨頻繁,可以放在琴盒裏降低濕度。”

顧宜樂點點頭,接了過來,正好電梯到了,他帶着行李走了進去。

酒店的電梯門合得很慢,慢到顧宜樂總覺得自己有什麽話忘了說。

可他一時想不起來,只好在電梯門即将閉合的時候,沖外面沒頭沒腦丢下一句:“明天早點來。”

待電梯抵達入住樓層,在走廊裏行走的顧宜樂聽到兜裏手機一振,拿出來看,是一條消息。

liang:【好。】

在異國他鄉的第一晚,顧宜樂和他的寶貝琴都睡得很好。

醒來時是當地時間早上七點,他和同行者一起去餐廳用了自助早餐,乘電梯的時候還在聊剛才吃的華夫餅味道不錯,到一樓踏出轎廂,就看見梁棟已經等在酒店大堂了。

顧宜樂快步上前:“怎麽來這麽早,這才睡了幾個小時?”

梁棟接過他手中的琴盒,說:“沒事,我本來就睡得少。”

坐到車上,顧宜樂又想起什麽:“你還沒吃早餐吧?”

“吃了。”梁棟說。

顧宜樂不信,從梁棟的住處開到這兒少說四十分鐘,天都沒亮去哪裏買早餐?

可惜帶上飛機的零食在過海關時都被沒收了,導致顧宜樂一路都趴在車窗前盯着外面看有沒有能吃的東西賣。

由于時間緊,博物館之行暫時延後,梁棟先帶顧宜樂去西區自治市轉了轉。

四月的西敏皇宮并不對外開放,所幸顧宜樂對皇宮興趣不大,在廣場前待了一會兒便打着哈欠望天犯困。

參觀大教堂時倒是來了點興致,到處拍了些精致的雕像,在聽說嵌在地裏的那些石碑是為人類文明做出巨大貢獻的偉人們的墓碑之後,他雙手合十念了聲“安息吧”,接下來很長一段時間都沒怎麽講話。

梁棟作為向導,要做的就是陪同解說,雇主心不在焉,他也沒了主意,只好默不作聲地跟着。

y國的午餐簡單,顧宜樂入鄉随俗,路邊找了家快餐店拉着梁棟進去了。

三明治的味道中規中矩,顧宜樂要了三個,自己吃一個,給梁棟兩個。

梁棟果然餓了,全都吃了下去。

下午去伊希斯河坐輪渡,顧宜樂百無聊賴地數河面上的天鵝,一邊數一邊念念有詞。

梁棟聽了一耳朵,這只清蒸這只鹽焗這只刷油進烤箱,這只孜然這只麻辣這只裹上甜辣醬,每只都安排得明明白白。

在聽說這些天鵝都屬于王室財産之後,顧宜樂瞪圓眼睛:“這麽講究?”

梁棟回答:“嗯,每年七月會有專人進行天鵝普查。”

“嚯。”顧宜樂咽了口唾沫,轉臉對天鵝們虔誠道,“冒犯了。”

坐完輪渡之後,去坐顧宜樂心心念念的摩天輪。

l市之眼就在伊希斯河邊上,買票排了二十分鐘的隊,兩人被安排進一個四面都是玻璃的座艙裏。

顧宜樂的恐飛症源于恐高,因此有點坐立不安,又不想被梁棟看出來,摸出手機橫着佯裝在玩。

他熟門熟路地上論壇,點開和dong的私聊:我在坐摩天輪啦!

dong回複很快:好玩嗎?

today宜happy:還行吧,就是跟想象中不太一樣[/嘆氣]

dong:怎麽了?

today宜happy:他不怎麽說話,總覺得不像男朋友,像專業導游,問一句答一句

dong:……

today宜happy:阿東你覺得,他打算什麽時候親我啊?

dong:合适的時候吧。

today宜happy:你看你回答都不堅定了……我不會回去的時候還是處男之身吧tat

l市之眼轉一圈要三十分鐘,其中二十分鐘用來玩手機,十分鐘用來看風景。

下來的時候,顧宜樂感覺手被碰了一下,然而梁棟只扶着他到站穩便松開了手,一秒都沒多停留。

顧宜樂徹底沒脾氣了,心想實在不行晚上我霸王硬上弓,親不上也至少拉個小手吧?

回頭又想,他會不會沒看上我的顏?

吃晚餐的時候,顧宜樂發問:“我是不是和照片上差很多?”

梁棟想了想:“是的。”

顧宜樂嘴上:“我這陣子在家悶白了,順便減了個肥。”

顧宜樂心裏:完了,他果然喜歡黑皮肌肉女裝大佬。

晚上逛街的時候越發興致缺缺,顧宜樂無精打采地走着,眼神無焦點地四處亂飄,直到一道明亮的樂聲闖入耳朵。

這條街很熱鬧,到處有各種膚色的人載歌載舞。前方有個留着絡腮胡的中年男人站在路邊拉琴,拉的是首匈牙利舞曲,難度不高,勝在歡快悅耳。

顧宜樂被起伏熱烈的樂聲吸引過去,聽着聽着,手就癢了。他扭頭想回車上取琴,看見梁棟站在他身後不遠處,将琴盒遞了過來。

顧宜樂不記得下車的時候梁棟是不是就把琴帶上了,但時間不等人,他把琴取出來,稍微調了下音,在一個小節過去之後拉動琴弓,适時加入演奏中去。

兩重琴聲令曲調更加飽滿醇厚,卻輕盈更甚,絡腮胡大叔笑着歡迎同道中人加入,主動拉起了和聲旋律。

音樂會說話,無需溝通就配合融洽,抑揚頓挫,起承轉合,跳動的音符自琴弦流瀉,短暫的一曲結束,駐足欣賞的路人紛紛鼓掌,奏樂者亦酣暢淋漓。

放下琴的絡腮胡大叔沖顧宜樂比大拇指,顧宜樂也笑着回了個大拇指,伴着略顯急促的呼吸回身時,剛才為他遞上琴的人站在人群之外的原地,目不轉睛地看着他。

暮色四合,燈火闌珊,顧宜樂捕捉到梁棟嘴角的淺笑,忽然間,初次見面的生疏,惴惴不安的惶恐,摸不準對方心思的頹喪,一切的不确定仿佛都憑空消失了。

他飛過九千多公裏來到這裏,為的就是讓無數次出現在手機屏幕裏的面孔、被軟件壓縮失真的聲音,還有屬于他的微笑,與真實世界嚴絲合縫地重合在一起。

夜裏又淅淅瀝瀝下起小雨。

走在路上,梁棟要把風衣脫下來給顧宜樂擋雨,顧宜樂抓住他的手說不用,許是怕路滑摔倒,兩人自然而然地牽住對方的手,沿着潮濕的石板路向前走。

車就停在前面,顧宜樂走到路緣石下方,仰頭望時,梁棟也在看他。

雨聲靜谧,心跳喧嚣。

鬼使神差地,顧宜樂垂眼,目睹着地上的影子一點點靠近,他提起一口氣,在氣氛正好的時候又猛地擡頭。

意外就發生在瞬間,兩個互相接近的人由于沒把握好距離和力道,一個低頭去尋一個仰頭去夠,倉皇之下猝不及防錯了位,牙齒撞上嘴唇,痛呼和悶哼同時逸出喉嚨。

本該纏綿旖旎的初吻場合,演變成了一場驚心動魄的流血事件。

十分鐘後,顧宜樂等在二十四小時藥店門口,手指摩挲着唇角新鮮的傷口,明明又麻又疼堪比琴弦崩臉,卻一點都不難過,甚至沒忍住笑出聲音。

雨下了一會兒就停了,街道涼風習習,兩人沒回車裏,在路邊找了把長椅,坐下給對方上藥。

梁棟的傷口在下唇角,回想當時似乎是下牙碰的,顧宜樂又想笑,彎唇牽動傷口,痛得直皺眉。

“幸好我學的不是吹奏樂器。”他咝咝地吸氣,“不然就得退出比賽了。”

換梁棟給他抹藥,沾着藥水的棉簽輕輕在傷口塗開,梁棟很低地說了聲:“抱歉。”

“有什麽好道歉的?要不是我……”

要不是我起色心,也不至于……

顧宜樂臊得說不下去,又覺得确實得怪梁棟,今天那麽多機會他不親,偏偏跟自己撞一起,這難道又是什麽情侶間的神秘默契?

他站了起來,搓了搓發燙的臉,說:“很晚了,走吧。”

“去哪裏?”梁棟問。

這段對話顧宜樂曾在腦海中演練過,按照原設定,他應該觍着臉大言不慚地說“跟你回家”,可實踐高于理論,此刻話到嘴邊,愣是開不了口。

梁棟也站了起來。他身量高,肩膀寬而平,頭頂有一盞路燈,落在地上的影子剛好将顧宜樂籠罩其中。

這讓顧宜樂感到前所未有的溫暖和安全。

于是勇氣複燃,顧宜樂飛快轉過身,擡手環住梁棟的脖子,腳後跟離地,再次嘗試用自己的唇去夠他的。

許是在剛才的幾分鐘內做好了準備,這次梁棟的回應恰到好處。他微微躬身,低頭壓下,臂膀攬住顧宜樂的腰,溫柔地回應這個吻。

兩人的動作很輕,緩慢、青澀地互相試探,把對方的氣息納入自己的領地。

分開時,顧宜樂伸出一截舌頭舔了下嘴唇,因為缺氧而潮紅的面頰染上一絲難掩的尴尬。

“藥味的。”他皺着鼻子說。

梁棟又笑了,不過依舊很淡,不仔細分辨看不出來。

他毫不避諱地直視顧宜樂的眼睛,說:“你和照片不一樣。”

顧宜樂怔住,還沒反應過來,又聽見他說:“樂樂更好看。”

後來,在雨後的路燈下,顧宜樂還是回答了梁棟提出的問題。

他把手伸過去,掌心向下,擺出等待握住的姿勢。

人地生疏算什麽,不解風情又怎麽樣?他想,誰還不是第一次談戀愛了?

只要滿溢的喜歡藏不住,就總會找到屬于他們倆最合适的時候。

“手給你了。”顧宜樂昂着下巴高調宣布,“帶我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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