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小孩兒,晚上回家吃飯嗎?
李熏然連軸轉了好幾天。刑警摸排遠沒有電視上看得刺激,除了走訪群衆,記錄證詞,無休止地與法證科扯皮檢驗各種稀奇古怪的玩意兒的先後時間,坐在轎車裏沒法洗漱蓬頭垢面地盯梢,并沒有太多精彩。刑警就是靠着無比強大的意志力點燈熬油。刑警隊還有女孩子,白天黑夜跟着東跑西颠上山下水一聲怨言也沒有。有時候女警察的親和力反而會讓摸排調查時更順利一些。
費解剛入職,跟着李副隊一起連軸轉。開始還叫兩聲苦,李熏然掰着他的腦袋讓他看看同組的女警察,費解便不再說廢話。
女童的面部損傷不嚴重,畫像很快就完成,李熏然在城郊農貿市場問了兩天多,才找到一個大媽說:“咦,這孩子看着眼熟?”
李熏然急切:“大媽,您再給看看,她是誰家的孩子?”
賣菜的大媽忙着往小蹦蹦上堆菜,她只是看着這個清俊的小夥子心生好感才會多搭兩句腔。凡是在這裏讨生活的人,都對生活失去了熱情,更別提對人。
大媽不吭聲,往車上扔成捆的蔬菜。李熏然連忙掏錢包,拿出一張五十的塞給大媽:“大媽,我買您的菜。您千萬給想想,這是誰家的孩子?”
大媽捏着鈔票驗了驗真假,收好,也沒真給李熏然弄菜,就用頭巾擦擦臉:“小夥子,你看着這滿地亂跑的小孩子沒有?到處跑,像野兔子,不論家長還是別人,只能看着個頭頂。這樣的小孩子你說矜貴嗎?”
李熏然給她問愣了。
大媽打量他一眼。李熏然在城市人口裏可能算不上最白的,但是在農貿市場裏站着簡直紮眼:“小夥子,有些人的命值錢,有些人的命不值錢。”
費解想争辯幾句,被李熏然給攔下。大媽終于收拾完菜。她男人在蹦蹦上坐着,從頭到尾沒下來。大媽做到車鬥上,沖李熏然揮揮手:“小夥子,你去問問海産那邊,有一對姓謝的鄰省來的夫妻,帶着四個女兒一個兒子,男人是個跛子。”
李熏然道了謝,領着費解就往海産區跑。大媽坐在車鬥上,目送着他遠去。農用車啓動,她在寒風中瑟瑟發抖。
還真讓李熏然找到了。夫妻倆穿着水褲在倒騰海貨。兩個人又幹又瘦,全身都是魚腥味。李熏然和費解亮了一下警官證,夫妻倆吓呆了一樣,愣愣地擡頭看着李熏然,眼神裏只有惶恐。李熏然被他們看得心裏難受,溫聲安慰他們:“你們好,我們是破案遇上了一點難題,需要你們的幫助,所以……請問這是您家的孩子嗎?”
夫妻倆茫然地看着他,又茫然地看看他的手機:“……這不是老二?”
李熏然心裏一沉。
他還沒來得及說什麽,女的率先反應過來,特別凄厲地喊了一聲:“小五!小五呢?”
旁邊走來一個不大的小女孩,手裏拿着個煎餅果子很珍惜地吃。女人對着她劈手兩耳光:“你弟弟呢?讓你帶你弟弟你弟弟哪兒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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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女兒手上的煎餅果子被打飛,她傻了一下,嚎啕大哭。不知道是被母親打痛了,還是可惜煎餅果子沒吃完。
四周人聲鼎沸嘈雜,又有一車海螃蟹運過來要卸,小商小販湧上去搶,小小女童的痛哭聲實在微不足道。李熏然和費解手足無措,他們畢竟不是片警,不常應付家庭人倫矛盾。
女人甩了手套要去找兒子,這時又來了個髒兮兮的小男孩兒。個子非常矮,拖着青鼻涕,手裏拿着個海螺殼。女人撲上去抱住他:“小五你沒事兒?沒事兒就好,沒事兒就好……”
男人看兒子回來了,似乎也放下心:“政府,您看……我們還得搬貨。”
李熏然蹙眉:“您最近一次看到您女兒是什麽時候?”
男人終于有點不耐煩,對着哭累的小女兒喝道:“你姐呢?”
小女兒鼓着臉抽泣,小髒手越摸臉越髒:“不……不知道。”
夫妻倆又開始搬海産,李熏然和費解讪讪地站着。費解想動手,李熏然踩着他的腳。
“您家女兒,可能出事了。您必須跟我們回局裏一趟,去……認認。”
夫妻倆很沉默。他們到底搬完了海産,結了賬,跟着李熏然的警車進入城區。海産放久了會變味,男人先把海産運去了大排檔,把對方訂的貨物交割清楚。
李熏然就趴在方向盤上,遠遠地看着那男人在和大排檔讨價還價。女人坐在農用車上,看不清表情。
等到了警局,法醫打開冷藏櫃的門,女人到底一眼就認出來這是自己親生女兒。她哀號起來,整個走廊都是她的哭聲。後來男人也開始哭,兩人哭的時候,倒是動了真情。
李熏然在走廊裏聽着裏面一家子人哭,忽然很想抽煙。
廖老師走了。
錢小玉的公公和丈夫煽動了一堆婦産科的病人去抵制廖老師,并且發生了肢體沖突。廖老師說推了一下,韋天舒咆哮說那不叫推。淩遠腦子裏一團亂,他看見廖老師躺在急救室裏蒙上了白單子,四周的同僚們哭的哭怒的怒。淩院長覺得自己的神經元應該是出現了問題,他看到了周圍一切景象,可是他給不出反應。
韋天舒對着他怒吼,甚至要推他。
韋天舒自從他處分廖老師以來,一直就想揍他,他知道。
有那麽一瞬間,淩院長覺得韋天舒揍他一頓也好。
韋天舒摔了白大褂要辭職,淩院長盯着地上的白大褂,忽然想起那天晚上廖老師鄭重地抓着自己的白大褂,滿目含淚地告訴他,她對得起這身衣服。
周圍其他人在勸韋天舒,淩遠機械地彎腰,伸手撿起韋天舒的白大褂。他直直地伸手,把白大褂遞向韋天舒:“你要……辭職也行。但是不是今天,手術馬上開臺,還有病人等着你。”
韋天舒沖出人群。
今天醫院照常運行着。治病救人,生離死別,哭哭笑笑。淩院長扶着牆往院長辦公室走。他站在“院長辦公室”的挂牌下發了許久的呆。
辭職。
院長能不能辭職?
淩遠坐在辦公桌後面,滿腦子一會廖老師,一會錢小玉。他頂着胃部,忽然很想吐,嘴裏翻滾着血腥味。他一出生就被診斷胃腸發育不全,那時候醫生發現他的胃比別人少東西。醫生告訴他的父母——生父母,這個孩子将會需要高額的醫療費。男人就是比女人聰明,知道這孩子遲早是個拖累,就連老婆一起扔了。
淩遠的手機響起來,那串號碼讓淩遠嘴裏的血腥味更重。姓許的陰魂不散,他怎麽有臉!他為了廖老師去求他,不得不低頭。姓許的以為終于找到突破口,纏着他。這樣優秀得足以讓所有人嫉妒的兒子,誰會放過?
淩遠就趴着,等手機叫喚累了自己停下。他猜李熏然在那裏也很忙,可是他想跟他說說話。說什麽呢。
淩遠打開微博,對着微博的文字輸入發愣。淩遠可以熟練運用英語德語演講寫作,這兩門語言和他的母語一樣好。他的論文獲過獎,不僅詳實嚴謹,還會讓人有閱讀的快感。淩遠口才很棒,他大學時是辯論隊的主力,平均比他大五六歲的人被他駁得啞口無言……他對着寫給李熏然的微博語塞了。
李熏然疲憊至極。他拿出手機,漫無目的地刷微博。忽然看到淩遠的微博。這是淩遠發的第一條。而且淩遠明顯不會艾特。得虧李熏然關注少,要不然很難發現。可李熏然知道那是發給自己的。淩遠第一條微博,鄭重其事地寫道:小孩兒,晚上回家吃飯嗎?
獅子飼養手冊 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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