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1 我,和我,和我
你們都說我不懂。
淩遠平靜地看着李熏然。他是個出色的警察,擅長槍械,從不失手。他舉着槍的時候,手臂穩如鐵鑄,一絲也不會晃。
“熏然,你看我是誰?”
難道你們都懂麽。你們懂得什麽。
李熏然冷冷地瞄準淩遠。穿廊風吹過去,吹透了所有人的心。哪邊的門沒關好,被風吹開,咣當一聲頂在門吸上。
李熏然全身一抖。
手槍上下一晃,一堆警察的神經跟着一晃。長廊太窄,随意開槍跳彈都會要人命。他們盡量不驚動李熏然,可是又無能為力。
那就演示給我看吧……
淩遠笑了。
“熏然。你看看我是誰。”
他往前走了一步,李熏然眼睛忽然睜大,愣愣地對着淩遠。淩遠溫柔地看着他,仿佛尋常的,每天早上叫他起床的眼神:“熏然。”
李熏然瞪着淩遠,眼睛泛起紅色,眼淚倏地滑下來。手槍在他手裏劇烈地抖動,他突然面目猙獰,脖子暴起青筋,像是在跟誰争奪那把槍。淩遠又叫他一聲:“熏然。”
李熏然咬緊牙關,抓着那把槍,目不轉睛地看着淩遠流淚。他艱難地搖頭,別過來,別過來。淩遠微笑地看着他:“熏然,熏然你看我是誰?”
李熏然像是被鎖着的野獸,咬着牙低低哀嚎一聲,跟命運拼死抵抗,硬是把槍調轉過來對着自己。
淩遠驚慌:“熏然!”
李熏然的神志一時清醒,一時模糊。他控制不住身體,他看見自己拿槍對着淩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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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怎麽可以。
李熏然顫抖着把槍抵在自己的太陽穴上,對着淩遠堅定地一笑,眼淚卻簌簌地往下掉。
不能讓淩遠有事。
不能。
李熏然閉上眼睛。
淩遠覺得全身的血液一瞬間退去,他看着李熏然瘋了一樣竭盡全力反抗,掙紮,把槍抵住自己的太陽穴,決絕地閉上眼睛——瞬息間,他整個人空了。
李熏然拼着最後的清明要扣動扳機,梁sir在他背後大叫一聲撲向他,幾乎同一瞬槍聲響起,走廊另一面的落地玻璃窗全部碎裂,瀑布一樣頃刻砸下來。李熏然和梁sir在鋒利的玻璃碴裏扭打,兩個人滿頭滿臉的血。梁sir一口咬住李熏然的手腕,用血淋淋的手強行卸了他的槍,關閉保險扔給了後面的警察。兩個人倒着,地面上一道一道的血痕,血染的玻璃碴子在陽光下晶瑩宛若琉璃。
淩遠撲上去,檢查李熏然,醫院的醫生趕過來,處理梁sir。李熏然左肩上紮着三塊很大的玻璃片,血汩汩地往外冒。身上還有許多傷口,病號服被血透了,粘在皮膚上。
淩遠顫抖着喘氣,他輕輕喚他:“熏然,熏然?”
突然槍聲又一響,淩遠第一個反應抱着李熏然擋着他。女人尖叫起來,這尖叫讓淩遠心煩意亂,他怒吼:“閉嘴!”
走廊的另一頭倒下一個人,香港的警察湧上去踢掉他手裏的槍,檢查他的生命跡象。剛才他一直隐藏着,用槍瞄着淩遠,被別的警察發現。
淩遠抱着李熏然,僵直地跪在地面上。玻璃碴子很鋒利,可是他感覺不到疼。
李局長扶着牆,一步一步蹭過去。兒子用槍指着淩遠,兒子用槍指着自己……他魂飛魄散。他心髒不好,他怕自己死在這裏。
醫院的醫生想要把李熏然從淩遠懷裏拉出來,做檢查。淩遠很固執,像爆發的獸類,發瘋地用獠牙守衛自己的命。
我的命啊。淩遠親吻李熏然的臉頰。我的命啊。
李局長大風大浪都經歷過了的,這會兒再也受不了,紅着眼勸:“小淩,把然然交給醫生們,好不好?”
淩遠放棄思考,他抱着李熏然,惡狠狠地用眼神剜着所有企圖接近他們的人。李局長握住淩遠的肩,淩遠一抖幾乎跳起來。他發現是李局長,劫後餘生的老先生又疲憊,又無奈,輕聲問他:“小淩,讓其他醫生檢查檢查然然吧,好不好?”
淩遠看李局長,看着看着也流淚了。
李局長哽咽:“好了好了,我知道我知道,沒事了沒事了。”
李熏然被送去處理傷口,淩遠手上膝蓋上腿上包紮完畢,坐在休息室裏發呆。走廊上稀裏嘩啦地響,有人在收拾玻璃碴子。多虧了梁sir,那一槍打在窗上。一個中年男醫生操着粵語跟李局長講解李熏然目前的情況,旁邊一個會講普通話的翻譯。大概就是,李熏然被謝晗綁架,注射了大量神經性藥物。這對他本身的神經系統打擊很大,醫生建議以後要小心養着。剛才的傷基本都是皮肉傷,清除玻璃清洗傷口,左肩上縫了幾針。但是比起他的精神狀态,這簡直不值一提。
“我兒子,到底為什麽會用槍指着別人?”李局長焦急地問。那位醫生回答,他只是個外科大夫,這方面并不懂。心理學專家正在對李熏然進行評估,馬上就能有初步結果。
淩遠默默坐着。
沒受傷的手揣在外套兜裏,手指不停地摩挲着那副手铐。冰涼的金屬讓他腦子冷靜了一點,他不是情緒化的人,剛才的失控超出了範圍。淩遠的腦子高速運轉。
大廳對過就是李熏然的病房,門鎖一陣響動,裏面出來兩三個人。為首的是個高瘦高瘦的老外,一個英國籍的特聘心理治療師。英國人走過來,嘆了口氣。他說英語,淩遠倒不用翻譯了。
“他被催眠了。”英國專家道:“催眠其實是很不容易的。不是那種……用懷表搖一搖就能行得通的事。被催眠者要麽對催眠師特別地信任,要麽……意志徹底崩潰,對催眠師無法反抗。這位李先生很顯然是後者,他被非人地折磨虐待都是為了摧垮他的意志。對他的經歷,我很抱歉。”
淩遠坐着,冷着臉:“那麽,他……現在是什麽狀态?”
英國專家猶豫一下:“打個比方,李先生現在就好像是在夢游,他在做一個很長的夢,他沒有徹底沉睡,也沒有徹底清醒。”
“他什麽時候能醒?”
“很難說,抱歉。催眠他的人非常地天才,那個催眠師非常明白如何玩弄人的精神。要想叫醒李先生,先得弄清楚催眠師是如何催眠他的,細節越多越好。李先生其實很了不起,他可能接受過這方面的訓練,使用關鍵詞抵抗心理控制,雖然他沒有成功。”
“關鍵詞?”
“是的,像一把鑰匙,提醒自己,叫醒自己。他一直在念‘FREE’,這大概就是他自己設的關鍵詞。”
FREE。
淩遠表情寂然。
醫院一頓鬧,整個警署全都知道了。簡瑤跑來醫院看李熏然,哭得直抽。淩遠緩緩道:“薄靳言呢。”
簡瑤哭得更兇:“薄教授……失蹤了。”
淩遠抓着自己的外套,攥緊:“什麽意思。”
簡瑤搖搖頭:“不見了,找不着他。他走之前,讓我看了關于鮮花食人魔的所有資料,還有……讓我把這個交給你。”她抹把臉,眼睛腫的睜不開。她其實是個堅強的姑娘。
淩遠看她翻出一只小盒子來。
“薄教授讓我把這個交給你,一定要交給你。”
淩遠接過盒子,很輕。他打開,愣了。
盒子裏,是一面小鏡子。
淩遠拿出鏡子,往裏看着。
當你照鏡子的時候,你看見了誰?
簡瑤看見鏡子也愣了,她完全不明白薄教授的意思。
淩遠,舉着鏡子笑了。
“薄靳言說,來不及了。”淩遠放下鏡子:“來不及了。”
簡瑤傻了。
“那個什麽鮮花食人魔的資料,給我看一看行麽。”
李局長在李熏然病房裏陪床,淩遠租了一架藤床,讓李局長躺着。他自己坐在走廊的椅子上,連夜翻看手提電腦裏的資料。夜晚的醫院走廊燈關閉,手提電腦屏幕藍盈盈的光映着淩遠的臉,遮蓋了他所有的表情。
薄靳言和謝晗鬥了很多年。牽扯許多無辜,薄靳言已經不想再拖延下去。當年薄靳言被謝晗囚禁,虐打,被發現救出時也是奄奄一息,一身化膿潰爛的傷。這大概就是他一年四季穿襯衫的緣故,他身上都花了。
薄靳言被迫吃過人肉。
淩遠抿着嘴,一頁一頁往下翻。
薄靳言一直沒有放棄搜集謝晗的一切資料,這份資料是一直在完善的。薄靳言對謝晗早年做的側寫,幾乎全部驗證——
高大的男人。長相英俊,對女人有致命的吸引力。
天生對權力渴慕,權衡利弊得失是本能。
領導能力出衆,具有領導威信,引人信服。控制欲望強烈到鋪天蓋地。
心思缜密,醫療知識豐富,專業技術一流。成功的高等級菁英。
極端的自信,自負,自私。
淩遠在側寫裏看到了謝晗,也看到了薄靳言,甚至,他自己。
謝晗童年不幸福。少年時遭受過女人的性虐待,所以對所有女人恨之入骨。可是他又想有家庭,所以綁架了一個家庭,殺掉男主人,自己作為男主人和他們一起生活,直到膩煩,又把這一家人殺了。
他并不是以折磨人為樂,他只是在做實驗。他研究各種各樣的人,研究他們的行為,研究他們的精神狀态,研究他們的思維。
李熏然,是他做實驗的其中一個檢材而已。
李熏然被虐待的視頻一直循環,淩遠就那麽看着,看了一晚上。他聽見謝晗低沉的得意的聲音,他看見李熏然面無人色命懸一線。謝晗說,淩遠在看呢。
熏然就笑了一下。
清晨,淩遠在醫院衛生間洗了把臉。手上的紗布透了水,血洇了一片。他迫令鏡中的自己保持冷靜。
“不能瘋,淩遠。不能瘋。現在不是瘋的時候。”
他拿出手铐,拷在自己右手上。手铐的另一半空懸着,晃一晃,清脆一響。他把手铐按在自己心上,進來上廁所的人覺得他有問題,都看他。
淩遠沖他們笑笑。
收拾齊整,他拎着手提電腦直接去了警署。他介紹自己的身份,是內地頂級的外科大夫,三甲特醫院的院長。他可以協助警方辦理關于謝晗的案子。他美式的英語非常地溜,正好也省了一道翻譯。警署的負責人和內地警察的負責人面面相觑,他們不明白一個醫院的院長和這次案子有什麽關系。
“薄靳言應該已經推薦過我。麻煩你們往內地打個電話,很快就能證實。我雖然不了解刑偵,可是,我了解我自己。”
獅子飼養手冊 5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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立意:橫濱這麽小,世界這麽大,該走出去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