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晚餐還是章淑梅準備的,三葷三素,葷的全在秦賜那邊,素的全在姜未這邊。

這回她很規矩,沒再一屁股坐下來吃飯,菜出鍋時就留了一份,自己到廚房邊的小飯廳吃去了。

秦賜坐在姜未對面,不時地用公筷給她夾菜。

盡管姜未現在手能活動,秦賜好像已經習慣了這麽照顧她。

高湯娃娃菜,菌菇湯,油焖煮筍,味道其實不錯,姜未嘗出來那高湯是用豬骨熬的,非常鮮美可口。

秦賜沒碰那道菜,他吃了點魚肉和筍,飯只吃了半碗就放下筷子。

“你吃飽了嗎?”姜未也跟着停下來。

這頓飯比較合胃口,她吃得稍微快了點,嘴角沾了湯汁,秦賜抽了張紙,動作自然地幫她擦掉。

他把紙扔進垃圾桶裏,說:“下午的活動上吃了點自助,現在不太餓。”

姜未點頭,又兀自拿起筷子,伸向那碗娃娃菜。

秦賜動手将那碗菜推得離她近一些,看她吃了會兒,狀似無意地問:“章阿姨的菜做得合你胃口嗎?”

他的語氣溫和得像是帶着鼓勵,眼神卻沒什麽溫度,還是一如既往的淡然。

平心而論,章淑梅的廚藝還真不錯,想把素菜做得好吃其實并不容易。

姜未對章淑梅也沒什麽意見。

她只是嗓門大了些,有點愛嚼閑話,有時候貪點小便宜,耍點小聰明。

比如這盤高湯娃娃菜。

如果她真是認真做事的,就知道不該拿豬骨熬的高湯來吊味,偷懶耍滑罷了。

還多虧了她這麽做事,姜未才能“開開葷”,嘗點味道也是好的。

姜未回答他:“還不錯,你覺得呢?”

秦賜看着她,緩了幾秒才回答:“我嘴巴不挑,吃什麽都行,合你胃口就好。”

吃完飯,章淑梅負責收拾桌子和碗筷,秦賜抱着姜未坐上輪椅,耐心地問她晚上想做什麽。

“你不用工作嗎?”

“暫時休息一下,陪陪你,”秦賜推着姜未,沿休閑區走到會客廳,提議道,“下雨了不能出去,我可以陪你看場電影。”

姜未想起自己剛才看的那部電影,她當時心不在焉,看了一點點,居然連名字都沒留意。

只記得一個鏡頭是,片中的丈夫親吻妻子的面頰,情意綿綿,看得人臉紅心跳。

秦賜對她就從來不會這樣。

她想着,什麽時候有機會,把這部電影找出來重看一遍。

“我不想看電影。”醒來的這些天,這是姜未第一次對秦賜說“不”。

他還是好脾氣:“那你想做什麽?”

姜未側仰着頭看他,因為視野有限,她只能看見他堅毅的下颌線條,和微抿的薄唇。

她煞有介事地說:“我想和你談談,可以嗎?”

秦賜愣了一瞬,好像有些意外,“當然可以,你想談什麽?”

他推着姜未到沙發上坐下,和她坐在一起。

“談談我們……”姜未低聲清清嗓子,目光略有些不自然,但還是問得十分堅定,“我們是怎麽認識的?”

“嗯?”秦賜的眼神有一瞬間的迷惑。

姜未:“我們是怎麽認識的,怎麽戀愛結婚的,這些我都想知道。”

其實她還想問,為什麽結婚半年才出去度蜜月,為什麽現在秦賜的态度這麽微妙,若即若離。

但這些問題都有些尖銳,她決定以後再慢慢弄清楚。

秦賜很快恢複素日的冷靜,他坦言道:“我和你是經父母介紹認識的。”

果然。

姜未并不意外,這個答案才顯得合情合理。

“那就是相親?”她點點頭,心中有數。

她大致能想到,秦賜即将進入而立之年,事業穩步上升,在這時候,尋求一位門當戶對的女孩做妻子,進入人生的下一個規劃,這很尋常。

等等……門當戶對?

姜知遠和肖莉最多只算是小康家庭,那天見過他們的居住環境,和這棟別墅簡直有如雲泥之別。

姜未想到這裏,直言道:“我父母,和你父母,介紹我們認識?”

她眼裏是滿滿的懷疑,一點不加掩飾。

秦賜好像也沒想到她會這麽直接,他的目光閃過一瞬間的銳利,随即變得柔和,“我們父母早年有些淵源,這個說來話長,你要是想知道,我跟你細說。”

他這話提醒了姜未:“我們這次回來,是不是得去看望你父母?”

只回了她的娘家,好像有些不禮貌。

秦賜說:“我母親現在在W市,我小姨那裏,等她回來了,我帶你去見,”說到這,他頓了頓,略垂了下頭,“我父親早年就去世了。”

“啊,抱歉。”姜未的聲音帶着歉意。

她好像不經意間提到了秦賜的傷心事,失憶了真麻煩,什麽都不記得,被人當智障不說,還戳人心窩子。

只是這樣以來,接下來許多話,姜未都不好意思再問了。

既然都已經知道是相親認識的,估計也沒什麽感情基礎,秦賜工作忙,應酬多,半年後再補辦蜜月的也并不罕見。

他們本身就缺乏感情基礎,現在姜未還處在失憶的狀态,分房睡也情有可原。

如果易地而處,姜未也未必肯跟秦賜睡在一起。

秦賜寬容地笑了笑,又重複了一次剛才的提議:“怎麽樣,還有什麽想問的嗎?”

沒了。

至少暫時沒有。

姜未小聲地嘆了口氣:“我想看我以前的照片,或者同學錄,畢業照什麽的?”

秦賜安慰她:“這好辦,等周末有空,我去爸媽家幫你拿過來,你慢慢看。”

“真的嗎?謝謝你。”姜未對他露出由衷的笑容。

秦賜看着她:“當然是真的。”

今天禮拜三,還有兩天就是周末,一想到很快就可以看到自己過去的痕跡,姜未的心情輕快起來。

她拜托秦賜把她落在飯桌上的手機拿過來,秦賜幫她存入姜知遠和肖莉的電話。

至于其他人的,秦賜沒有姜未從前的賬號密碼,無法同步。

“我在網上有照片嗎?”或者是朋友圈,ins,微博一類,或許還有文字記錄的生活點滴。

然而秦賜的回答讓她失望。

“你不用微博和ins,朋友圈也沒有發過動态,據我所知,網上應該沒有你的照片。”秦賜說着,打開手機,向她展示她的朋友圈界面。

姜未瞟了一眼,的确是空空如也。

她想嘆氣。

所以就目前所有的信息看來,她從前就是一個不玩社交軟件、不發自拍、聽從父母安排和人相親結婚、每天啃青菜蘿蔔的深度宅女?

如果不是太宅,怎麽會連出車禍後,都沒有一個朋友主動聯系關心她?

聽上去……好像的确沒什麽魅力可言。

姜未垂下眼睛,顯得有些失落,她忽然産生了一種怪異的感覺——她不喜歡從前的自己。

正常來說,人不可能不喜歡自己,出于潛意識的自保機制,人總會給自己開脫。

可姜未現在失憶了,仿佛和過去的自己橫亘着一條汪洋大海,中間隔着茫茫大霧,很輕易地就能割裂開來。

過去那個自己,看上去很陌生,雖然只是模糊的一團影子,但她并不喜歡。

姜未忽然有些茫然。

她好像不是那麽想要認識過去的她了。

“其實這棟房子裏,也有很多你的物品,如果你想看,我可以帶你去看看。”秦賜柔和出聲,打斷了她的思緒。

他一番好意,姜未沒有拒絕。

秦賜帶她到卧室,昨天姜未就睡在這裏。

躺着觀察,和坐在輪椅上被人推着觀察,視角是完全不同的。

這房間很大,約有五十平米,連同一個步入式衣帽間,靠牆擺着一張書桌,床邊一張浮雕複古風梳妝臺,上面擺着許多瓶瓶罐罐。

姜未有些好奇。

女孩子大概天生都無法抗拒這些東西的。

秦賜大概是注意到她的眼神,主動抱她到梳妝臺上坐好。

姜未矜持地掃了一眼,光口紅就擺滿了一整個收納盒,裏面至少有五十支,各種品牌,各種色號。

“這麽多?”姜未覺得這也太誇張了。

秦賜淡笑一聲,“先別驚訝,你還有更多的。”

他把姜未抱回輪椅上,推向衣帽間,這裏竟然通向另一個房間。

又或者說,這裏根本就是一個化妝間。

正對着門口的牆面立着一只白色櫃子,分為若幹大格,分門別類地擺着一整櫃的化妝品,最上層是香水,中層往下分別是腮紅眼影粉底等,琳琅滿目。

另一面白色的梳妝臺上同樣擺得滿滿當當,口紅那些暫且不提,光是化妝刷一類就占據了兩只抽屜。

姜未看得目瞪口呆:“這些……都是我買的?”

“對,你喜歡收集這些,平時你最喜歡一個人待在這裏,”秦賜語氣平淡,仿佛這些花的都不是他的錢,“看看,能不能想起什麽?”

想起什麽?

這怕是有一百張臉,一百只嘴唇,都用不過來吧?

整面白色的牆,那些化妝品擁擠地蜷縮在櫃格裏,是這房間裏唯一的鮮豔,卻又毫無生機。

凡事适當即可,太過用力,就顯得可怕。

她很難想象,自己從前竟然最喜歡待在這裏,一個人,和這些沒有生命的東西作伴。

她心中忽然劃過這個念頭,讓她有些不寒而栗。

這裏更像是一座華麗奢靡的墳冢,多待一刻她都覺得可怕。

姜未搖搖頭,表示自己什麽也沒想起來,正想讓秦賜推她離開,忽然注意到梳妝臺旁邊放着一只電子秤。

她只看了一眼,秦賜就注意到,“想稱?”

“想是想。”她對自己現在的體重還是挺好奇的,對于女人來講,這可是頭等大事。

秦賜擡了擡下巴:“那就稱啊。”

“我這個樣子,難道要我坐上去稱嗎?”先不說那一塊面積能不能讓她整個人坐上去,就算能,那個姿勢未免太不雅觀了。

秦賜無所謂地笑了笑:“這有什麽。”

他走到電子秤旁邊,脫掉拖鞋站上去,低頭看了眼。

接着他下來,從輪椅上一把将姜未抱起來,重新回到稱上。

姜未猝不及防被他這樣抱起來,有些緊張,情不自禁地摟住他的脖子,感覺到他明顯高于自己的體溫。

這一次,他們同時低頭看。

240。

秦賜低沉的聲音從頭頂上方響起:“兩百四減去一百五,等于多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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