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
米塵停下來,沒有繼續說下去了。她其實也不希望厲墨鈞過多地受到自己的影響。畢竟一千個人心中有一千個哈姆雷特。
“謝謝。你可以回去了。”厲墨鈞直起身來,坐回到原位。
米塵呼出一口氣,緩緩起身,離開了這棟別墅。出了門,她仍舊有些不現實的感覺。
驀地,她忽然想起自己是被厲墨鈞給帶回來了,那麽安塞爾呢!
老天,那個傻瓜不會還倒在燒烤鋪子裏吧!
米塵趕緊撥打電話,電話響了N久,米塵锲而不舍地一直打一直打,終于電話被接通,傳來安塞爾游魂般的聲音。
“喂……我是安塞爾·塞巴斯蒂安……”
“我是米塵!你現在在哪裏!”
“我……現在在……诶!這裏是哪裏!這裏是哪裏啊!”
“你先別着急!你現在是還在燒烤店裏或者別的什麽地方?”
“不是,這裏好像是酒店房間啊!我看看,有卡片……四季酒店……有人留了張字條,是中文,我看不懂……”
“什麽?還有紙條?你先看看,你的腎還在不在?”米塵吓壞了。
安塞爾更加被米塵吓得一驚一乍,向後摸了摸,向前摸一摸,連個刀口都沒有。
他将那張紙條拍照傳給了米塵,米塵發覺那竟然是連蕭列出的賬單:酒店房間一千二百元一晚、出租車費用(來回)一百二十元、燒烤及啤酒六百四十二元……
米塵呼出一口氣,心想幹什麽給安塞爾送那麽貴的酒店,八十塊錢一晚的招待所就夠了。
中午陪着安塞爾喝了碗粥清腸,米塵背着化妝箱就趕到了劇組。厲墨鈞早就在坐在折疊椅上等着她了。
連蕭笑着看了看腕表,“米塵,又是踩着點來的啊!”
“踩點總好過晚點!”米塵如此堅信。
重新回到劇組,面對的又是那段鬼打牆般的感情戲。
馮秀晶飾演的林可頌将那個餐盤送到了厲墨鈞的面前。
米塵不得不說,她的演技比起最開始的時候要成長了許多。一雙眼睛裏包含了太多的情感,比如憧憬與戀慕,以及不得不說再見的不舍,而她的唇上卻是淡淡的笑容,盡己所能裝作一切如常。
當馮秀晶說出林可頌的臺詞時,臉上那細微的表情都十分到位,令人莫名動容。
米塵在心中雙掌合十,希望厲墨鈞這條戲一次通過!
厲墨鈞飾演的江千帆,眼睛是看不見的。他的手指觸上餐盤的邊緣,微微一個滑動,以此在心中勾勒餐盤的形狀。他始終目視前方,仿佛能看見坐在對面的女主角一般。
依舊是優雅的儀态,輕輕垂下的眼簾,他不緊不慢地嚼着,等待着味道遍布他的口腔,占據他的大腦。
暗淡的眸子裏,仿佛閃動着星子。他唇角的笑容很淺,淺到微微只能看出來那麽一點卻讓人覺得無比珍貴。
“很好吃。”
時間靜止在那三個字之間。
厲墨鈞的眼睛依舊看着馮秀晶的方向。就算看不見她的影像,他也總能準确地感知她的位置。
沒有任何的顫動,馮秀晶的淚滑落而下。
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包括米塵在內。這是一段只有兩三句臺詞的戲,卻醞釀着即将奔湧而出的情感。
導演拍了拍手,“很好。”
米塵也跟着呼出一口氣。她還記得那一刻厲墨鈞的表情,那種哪怕全世界在喧嚣,我也能聽見自己在心動的被掩藏的很好的感情。
“厲墨鈞,保持這種狀态!下一場戲也要過!”導演拍了拍手,“攝影師調整位置!馮秀晶,剛才的眼淚掉落得恰到好處!去補個妝!”
馮秀晶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望向厲墨鈞的方向。她知道,剛才的自己也是被厲墨鈞的眼神所感染,頃刻入戲。
厲墨鈞卻顯得比剛才更加沉默了。
“我發現當我擔心你什麽不擅長的時候,你總是超出我的預料之外。比如《金權天下》裏的耿念,還有剛才的江千帆……下一場好像難度更大了啊!你可要頂住啊!”連蕭眯着眼睛笑着。
米塵剛整理了下粉刷要為厲墨鈞補妝,厲墨鈞卻忽然扣住了米塵的手腕,睜開了眼睛,“連蕭,如果戲開始了我還沒回來,你就說我需要靜一靜,再多給我幾分鐘。”
說完,厲墨鈞就把米塵給拽走了。
連蕭呆呆地抱着胳膊,良久才說一句:“哦……我知道了……”
“不是……厲先生!我們要去哪裏啊……”
這幾場戲,場景在江千帆的家中,劇組選擇在一個高奢別墅中進行取景。
米塵被厲墨鈞拽着,來到了別墅中另一個方将。這個房間因為不被用到,所以只有簡單地裝修。
厲墨鈞将燈打開,把劇本遞給了她,“給我對戲。”
說完,他便轉身,拉過了一把椅子,坐了下來。
米塵低下頭,這是林可頌向江千帆告別的場景。
整間房間空蕩蕩的,窗子沒有被關上,不斷有風灌進來,托起歐式窗簾,海浪一般,此起彼伏。
而厲墨鈞就坐在那裏,日光随着窗簾的波動,忽明忽暗流過他的臉龐,成為她視線的中心。
“開始吧。”
米塵趕緊低頭看臺詞,好不容易找對了位置,硬巴巴念出來:“我……我是來說再見的。比賽已經結束了,我也要回到我原來的地方去了。”
厲墨鈞的手中是那副盲杖,他撐着它,卻并沒有将身體的力量壓在上面。他目視前方,臉上的表情是淡淡的。
這既是屬于厲墨鈞的表情,也是屬于江千帆的。自從失去視覺之後,江千帆對一切都沒有了追求,除了烹饪。他沉浸在味覺的帝國裏,站在無人企及的高度,漠然地看着那些在美食帝國中追求名利的芸芸衆生。
厲墨鈞的視線仿佛看着米塵,又似乎穿過米塵看向更遠更寬廣的地方。
“你習慣了站在這麽遠的地方說再見嗎?”
米塵趕緊看劇本,發覺這時候林可頌竟然沒有臺詞……她只能按照劇本的要求走近了兩步。
厲墨鈞的眼睛閉上,他似乎在體會着什麽,然後又說:“我聽不見你的呼吸。”
他的聲音很輕,明明沒有語調卻因為厲墨鈞的獨特的聲線透露出幾分寂寞。
米塵仍舊沒有臺詞,而是再度上前兩步。
“靠我近一點。”
米塵看了看劇本,站到了厲墨鈞的身邊,低下頭來。
就在這個時候,厲墨鈞忽然将盲杖收起,再度起身,“我來念林可頌的臺詞,你來做江千帆。”
“啊?江千帆是男的……”米塵就說不要找她來對戲了。她又不會演戲,臺詞都說得沒感情,厲墨鈞怎樣入戲嘛!
“我知道。男人還是女人無所謂。我只想知道,如果你是江千帆,你會怎麽對林可頌。就從這裏開始!”
米塵快瘋了,厲墨鈞怎麽總這樣?她猜想他可能想從別人那裏找到飾演江千帆的靈感。可問題在于,找靈感也要到男人那裏去找啊,比如讓連蕭來演一個看看。為什麽要找她呢?男人和女人面對與心愛的人離別時候的反應是不同的啊!
“你有手帕或者絲帶嗎?蒙住你自己的眼睛。”
米塵翻了翻,找出一條卸妝時用來撸頭發用的東西。厲墨鈞将它套在了米塵的眼睛上。
下一秒,米塵感覺到一雙手扣住了她的臉,厲墨鈞的聲音響起:“米塵,你現在看不見了。你心裏一直很舍不得卻不知道如何開口的那個人就要離開你了。對于他的一切,你都是靠他說話的聲音,靠他的呼吸體溫,靠他留給你的氣味來感受所有的他。你不想要他走,你會怎麽做。”
厲墨鈞的話就像一句魔咒。
她忽然想到了在醫院冰涼的走廊上,她撥通林潤安的電話,想要訴說驟然失去母親的痛苦,可對方卻告訴她,他要結婚了。
她想到了白意涵,她是最後一個知道白意涵将去到皇朝影業的人。那一刻她忽然明白自己內心深處渴望着什麽,她想要有歸屬感,她懷抱着希望來到白意涵的家中,最後她還是不得不強顏歡笑對他說“聚散有時”,她叫他別介意,但是她自己呢?
她知道,厲墨鈞就站在她距離不到一個手臂的地方,她只要一伸手就能拽住他。
可是,這世上真的有一個人,是她伸出手就能挽留的嗎?
“你再靠近一點。”米塵的聲音涼涼的,就像方才坐在這裏的厲墨鈞。
厲墨鈞微微低□來,“我就在你身邊。”
米塵的喉間微微一陣酸楚。她很久沒有聽過這句話了,細細想來,甚至沒有人這麽對她說過。特別是這兩年,離開法國,回到國內。如果沒有喵喵,她就像其他人一樣,随波逐流。
“你真的覺得自己應該離開嗎?”
“是的。”
“如果是這樣,你為什麽還要流淚呢?”
“我沒有流淚。”
“可是我聞到了眼淚的味道。”
米塵笑着回答,就像每一次面對分別時候的笑容。她發覺自己其實很像林可頌。明明很想林潤安出現在自己的面前将她抱緊,可是聽到他要結婚時候,她卻在電話這端興高采烈地說着“太好了!恭喜你!她不嫁給你還能嫁給誰啊!”。可她臉上的眼淚都快将手機淹沒,而林潤安看不見。
米塵的手指觸上厲墨鈞的臉,指尖撫過他左眼的眼簾。
厲墨鈞始終低着頭看着她,而米塵忽然抱住了他。她的臉頰貼在厲墨鈞的側臉上,這一次,她終于切實感受到了溫度。
良久,厲墨鈞伸出一只手,輕輕扣住米塵的後腦,将她壓在自己的肩上。
直到米塵口袋裏的手機響起,她慌亂着将套在眼睛上的東西拿開,“喂?連先生?哦,好!好,我問問他。”
米塵一擡眼,額頭就撞上了厲墨鈞,一片溫潤。米塵驟然意識到……那是厲墨鈞的嘴唇。
她咽下口水,厲墨鈞不會發怒吧……
“是不是導演在催?”厲墨鈞的聲音平靜如常,仿佛米塵根本沒有對他造成什麽影響。
“是的。”
“我們走吧。”厲墨鈞轉身走向門口。
屬于他的溫度和氣息遠去,米塵的血液裏仿佛有什麽鋪天蓋地不受控制地生長,要刺破所有的脆弱,嚣張地盛放。
她甚至沒有時間為厲墨鈞補妝,對方已經坐回到了鏡頭前。
“喂,戲對的怎麽樣了?他沒問題吧?”連蕭有些擔心地問。
“……我也不知道……”
連蕭嘆了一口氣。
打板聲響起,所有人聚精會神望向兩位主角。
馮秀晶站在離門不遠的地方,扯起唇角,聲音揚起,“我是來說再見的。比賽已經結束了,我也要回到我原來的地方去了。”
馮秀晶的嘴唇抿出笑的弧線,可每個人都能看見她眼睛裏的哀傷。
厲墨鈞的雙手撐在盲杖上,他的背脊筆挺,仿佛他握住的不是盲杖,而是權杖。在這個只有味欲的帝國之中,他是當之無愧的無冕之王。
“你習慣了站在這麽遠的地方說再見嗎?”
這是米塵已經聽過的臺詞,可不知為何當厲墨鈞再一次念出來時,除了那種對聚散離別都漠然相待之外,還有了隐隐一絲動搖。
馮秀晶捂住自己的嘴巴,又向前走了兩步。她就快要哭出來了,可是卻不能讓對方知道。她一直想要在對方面前堅強,即便是離別,她也要堅定轉身。
而這時候,厲墨鈞緩緩收起了盲杖,将它放在了自己的腿上。
這是一個有條不紊的動作,在劇本裏,江千帆做了無數次,而厲墨鈞卻賦予了這個動作更深層次的含義。
那就像……某種改變的預兆。
“請再靠近一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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