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鬼祟
臨硯一睜開眼,就看到了一個人。
許笑飛正低頭看他,欺得很近,幾乎要湊到他臉上來了。見他醒來,猛地直起了身子,好像吓了一跳。
他在做什麽,臨硯完全不知道。
他只慌亂了剎那,旋即笑道:“你總算醒啦。他們說你沒有大礙,可我看你一直昏睡不醒,怎麽都放不下心來。”
名字裏帶一個“笑”的人,不一定就很會笑,但他笑得還真的比別人都誠摯熱情些,讓人一見就心生好感。
他剛才在做的事,似乎也顯得光明正大些了。
“摔了一跤而已,無妨。聽起來你醒得比我早多了。”
臨硯掙紮着坐起,許笑飛也扶了他一把。渾身劇痛,每塊骨頭都像被大錘狠狠砸過。
他嘴上說得輕松,其實摔得都快散架了。
那水波般的靈力,是他戴的一枚護身玉佩所發出的,能夠抵禦法術傷害,卻不能消減力道。只要修行一段時間,肉身就會堅逾金鐵,所以修士們所用的護身法寶,一般都沒有抗摔功能。
“我修過一點道術,筋骨比你結實些。”許笑飛道,“這回你和韓道長救了我,大恩不言謝,這份恩情我記在心上了,日後定會報答。”
“談何報答。那魔修明明已經打算放了你,你不怪我貿然出手麽?”臨硯嘆了一聲,“這秘寶是我祖上傳下來的,我本以為它足夠對付那魔修,沒想到他臨死前還有餘力反撲,讓我們都受了傷。”
“我怎會怪你,你也是一片好心!”見他神色低落,許笑飛連忙安慰,“韓道長也說,魔道中人詭計多端,就算他答應了條件,也未必會真的放過我。他見你不通道法,卻能無懼無畏,慨然出手,還對你贊許得很呢。”
這倒是真話。臨硯知道,沒有他插手,原劇情中那魔修在放開許笑飛時,也會先将他打成重傷。韓樾急着将人帶回門派救治,就顧不上再去追蹤他了。
臨硯聽他說着,一邊環顧四周。
這裏自然不是那個垮塌了的茶棚,屋子裏點着寧神靜氣的熏香,陳設也很雅致。而他正坐在一張很大,也很柔軟的床上。
“這兒是逍遙派。”許笑飛道,“韓道長将我們帶了回來,讓我們在這裏多休養幾天,傷全好了再走。”
果然如此,臨硯并不意外。這就是游戲的原劇情。
“他剛剛還來查看過我們的情形,你要是哪裏不舒服,我可以用他留下的傳訊法寶叫他。”
“不必。”臨硯搖頭。
他又看了許笑飛一眼,忽然道:“有一句話我其實剛才就想問你。你為什麽穿着亵衣來探我的病?”
“這、這是因為我才從隔壁溜過來,想看看你……”許笑飛臉一紅。
臨硯頓時明白了,這家夥又是個最令大夫頭痛的那種病人。韓樾應該叮囑過他,讓他卧床靜養的。
“既然看過了,你是不是該回去休息了?”
“一個人悶着無聊,你真要趕我走嗎?”
臨硯不答話,只看着他。
對視片刻,許笑飛敗下陣來:“好吧,我過會兒再來看你。”
“還是好好養傷吧,別再偷偷溜來了。真要再來,先穿好衣服。”
“……是。”許笑飛道。
許笑飛就這麽被趕走了,他臨走之前,又問了臨硯一句:“對了,你有沒有……”
“有什麽?”
“有沒有……”這好像是個難以啓齒的問題,許笑飛猶豫片刻,還是搖搖頭,“沒什麽。”
他在打什麽啞謎,臨硯完全不知,也猜想不出。
他又躺了下來,一陣困倦湧上。
那魔修的靈力帶毒,毒氣侵入內腑,令他精力不濟。
不一會兒,他已經鼻息均勻,像是去了黑甜鄉。
然而他的靈覺中,卻“看”到一個人偷偷摸摸地溜了回來。就算沒有靈力,他的感知力也遠不是一個不谙道法的普通人能比的,周遭的一切,就算閉着眼睛,他也能看得清清楚楚。
溜回來的人當然是許笑飛。
他臉上的神情有些奇怪。
熱情開朗的笑意收起來了,眉頭也鎖着,一直緊緊注視着自己的臉,像是在極力回憶着什麽,又像在為什麽難解之事而困擾。
“……林兄,林兄?”他忽然輕輕喚了兩聲。
臨硯當然不會回應。他已經“睡着了”,睡得還很沉,除非房中失火,他才不會“醒來”。他實在很想看看許笑飛葫蘆裏賣的是什麽藥。
許笑飛住了口。片刻後,他好像下定了決心。
然後做了一件出人意表的事情——讓臨硯也吃了一驚。
他輕手輕腳地掀起臨硯的被子,揭開他的亵衣,朝胸口看了過去。當視線觸及胸膛上一個火焰形狀的傷痕時,整個人怔住了,手指都顫抖起來。
除卻震驚,還有迷茫、悵然、痛苦……
種種表情,都在他臉上出現。
心腸軟的人若是看見他這副樣子,恐怕也忍不住會跟着落淚的。
許笑飛微微張開嘴,他好像用盡了全身的力氣,才抑制住了自己,沒有大叫出聲。
這是怎麽一回事?臨硯不明白。
他的心腸不夠軟,許笑飛的神情打動不了他。他只是費解得很。這處傷痕幾乎沒有人知道,就算許笑飛和他一樣,也是個知曉很多秘辛的穿越者,他也不該知道。如果許笑飛真的是,眼下他靈力全無,可說是除去他這個大敵的最好時機。
但許笑飛臉上什麽神色都有,卻偏偏沒有殺氣。
反而傷痛裏帶着一絲溫柔。
這種态度就好像,他們曾是一對經歷過許多風雨,最終卻還是被無常命運拆散的戀人,乍然相逢,對面不識,直到許笑飛又重新想起了他來……
然而回想穿越前和穿越後,兩輩子臨硯都沒有找到這麽一號人。
許笑飛深呼吸了幾口氣,替他攏好了亵衣,掖好了被子,動作輕柔。
慘痛的神色,也漸漸如散去的雲霾。
“太好了,”他笑了,喃喃低語,“你原來沒有死……”
溫熱微苦的藥汁,流入了喉中。
臨硯再次醒來時,一個挽着雙髻的俏麗少女正給他喂藥。
第一聲聽見的卻又是許笑飛的聲音:“林兄,你醒了麽?可有覺得好些?想不想吃喝些東西?我正餓得發慌,韓道長和祁姑娘就給我們帶了吃食來,你要是吃得下,待會兒我們一起吃吧。”
韓樾果然也在一旁,見臨硯目光轉來,朝他溫和一笑。而許笑飛手裏,正捧着一只方方正正的木盒,些許香氣從中散發出來。
臨硯不為人察覺地嘆了口氣,他覺得房裏有些擠,許笑飛的話又有點太多。
“多虧兩位的靈藥,我已經覺得好多了。”他道。身上的确松快了許多。
“傷勢還在其次,那魔修練的是毒功,毒氣已經侵入了你們的五髒六腑,需要慢慢拔除。你們只能在這裏多留一陣子了。”那少女道。
臨硯認出她是祁燕,逍遙派的小師妹——也是主角的可攻略對象之一。當下,許笑飛對她似乎還沒什麽興趣。
雖然不想承認,他可能對自己更感興趣一些。
“既然如此,看來在下只有多叨擾貴派幾日了。”臨硯道。
“談何叨擾,”這回是韓樾開了口,“是在下學藝不精,累及兩位,還請兩位不要見怪。”他抱拳,誠誠懇懇地行了一禮。
“韓道長客氣了。”臨硯和許笑飛都道。
寒暄了幾句,逍遙派的兩人便告了辭,許笑飛則留了下來。
他坐在床沿打開了食盒,裏面有幾樣精致小菜,還有一罐清水。“可惜沒有酒”,他把一雙筷子遞給臨硯。
“養病之人喝什麽酒。”
“可是沒有酒相配,菜的滋味再好,也像是少了點什麽。”
“我倒不介意有沒有酒。你要是介意,就看着我吃吧。”
“林兄,”許笑飛聞言,從一碟蜜炙火腿上移開眼,雙眸亮晶晶地看着臨硯,笑道,“是我的錯覺麽?你對我好像比之前冷淡了。說好的一見如故,你……該不是在騙我吧?”
哦,是在騙你。
臨硯當然不會這麽回答,他也回視着許笑飛,帶着一種詭秘的表情,半晌才慢慢說:“是麽?不小心冷落了你,抱歉。我只是在想一件奇怪的事。”
“什麽事?”
“我不久前做了個夢,夢見一個鬼鑽進了被窩,朝我胸口上吹了口氣,一股陰風,冷飕飕的。聽聞道門都建在陽氣充裕的寶地,難道也會有鬼嗎?”
“真的嗎?”許笑飛幹笑兩聲,“那大概是個喜歡惡作劇的鬼。擾人清夢,真是可惡極了。”
“的确可惡。不提這個了,吃飯吧,我也餓了。”臨硯道。
他聽到許笑飛偷偷松了口氣。
幾碟菜很快就一掃而空,許笑飛把食盒收拾起來,擱在一邊。
“你真要聽我念那本玄……什麽經?”許笑飛道。他剛剛正說到,祁燕見他無聊,就丢給他幾本書讓他消閑的事。
“我念給你聽也行,正巧我也無事可幹。你要是不願意聽,就把書帶給我,我自己看吧。”
許笑飛明顯不樂意被晾在一旁,忙道:“還是我念給你聽吧。要是有我不認識的字,勞煩你教我。你果然是個讀書人,我一翻開書看到滿紙密密麻麻,就覺得一個頭有兩個大。”
他起身去隔壁取書前,猶有些不死心地道:“若要解悶,你要不要聽我講幾段故事?有一陣子我身上連一個銅板都沒有了,在茶樓說過幾天書,有不少人捧場呢。”
“哦,你還說過書?”臨硯有些意外。
其實也沒什麽可意外的,最初的主角是個窮小子,為了糊口,有什麽不能幹的。只不過他此前很少去想主角開場之前的樣子罷了。
“不止說書,趕車,擺攤,飯館跑堂……還有雜耍班子的‘托’,就是他們表演完,第一個叫好,帶頭往碗裏丢賞錢的那種。”許笑飛道,“我都做過,雖然都沒做久。我一心想去宣城求道,攢了路費就繼續上路了。”
他說的這些,都是收入微薄的活計,能吃上飯就不錯了,要攢出路費并不容易。臨硯想到初遇他時,他說過身上只剩十幾個銅板,要發愁明天吃什麽,不由道:“看來你以前過得頗為辛苦。”
“不辛苦,我的體力比別人都好些,”許笑飛笑了笑,誠摯道,“而且,大家都對我很不錯。”
這句話臨硯倒也相信。許笑飛雖然話多了點,鬼祟了點,卻并不惹他讨厭。
是主角光環嗎?也不盡然。許笑飛有他自己的感染人的力量。
當然,就算臨硯不讨厭許笑飛,到了立場相悖的那一天,他還是會毫不遲疑地動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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