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7 洗白027
在郁律瞠目結舌渾身冒冷汗的時候,酆都已經拎着一瓶茅臺,在八堡山犄角旮旯的一塊墓碑前坐下了。
拿酒瓶子朝墓碑輕輕一磕,他不耐煩道:“哎,醒醒!”
墓碑上暗繡似的落下一大片楊樹的影子,風拂過楊樹梢頭,仿佛染了白蠟的葉子嘩嘩響動着,響動聲裏還伴着一股咖喱味兒的哈欠聲:“哈——誰啊?”
酆都眯着眼睛仰起頭,就這麽一小會兒的功夫,樹上樹下已經多了七八只鬼,全都穿得有鼻子有眼,其中一個鬼笑嘻嘻的斜躺在楊樹叉子上,說:“嘿喲!殿下來啦?趕緊的你們幾個,給殿下讓地兒!”
“不用,我一會兒就走。”
酆都往白楊樹底下走過去,把茅臺往正揉着眼睛的印度阿三懷裏一跩,随即給自己點了根煙,斜靠在樹幹上深吸了一口,從鼻子裏噴出來的煙,就跟舊工業時代煙囪裏沒散盡的一縷灰似的,隔着茶色墨鏡缭繞了。
“有件事得讓你給我查查。”側過頭,他捏着煙屁股看阿三。
阿三剛才一下起猛了,這會兒還有點兒迷瞪,但一聞見酒味,惺忪的眼皮自動掀了起來,開瓶之前,他忽然想起了什麽,哈哈一頓笑:“說起酒來,我聽說你前兩天喝醉了?還不是一般醉,在街上大喊大叫的——”
酆都一口煙卡在嗓子眼,臉瞬間黑如鍋底,一字一字地道:“申圖說的?”
想起申圖那一身大金鏈子,阿三晃了晃腦袋:“你還不知道他?除非拿根針把他那嘴縫上,否則誰也別想攔着他說話……不過怎麽好好的又喝醉了?人不是都找到了嗎?”
還沒等酆都開口,一個西裝革履的鬼從樹上倒挂下來:“還能因為什麽,肯定是吵架了呗!哎,這就叫——過去年輕時裝的逼,就是現在追人時流的淚啊。”
“……”酆都額角上的青筋一跳。
吃瓜群鬼聞言一個接一個地冒頭:“啊?這又是怎麽說?”
西裝鬼很嫌棄地看着他們:“那天侍門大人來的時候你們沒聽見?咱們這位殿下啊,當初……”
酆都一拳砸在樹上,葉子跟下雨似的,撲朔朔落了一地。
“我是不是平時對你們太好了?”他眼裏閃過一道暗紅色的光。
幾個鬼瞬間噤聲,那些沒死過幾年的新鬼,因為見慣了酆都嘻嘻哈哈的樣子,此刻全都呆若木雞,吓得嘴也不敢張,他們平常在酆都面前放肆慣了,一直以為殿下是個随性風流的好脾氣,卻沒想到,這樣的殿下,也是有忌諱的。
一旁的老鬼們氣得連表情都沒了,全都眼觀鼻鼻觀心,真恨不得立刻和這幫嘴上沒把門的小鬼劃清界限。
別人不記得,他們還不記得嗎,當年殿下在鬼界時是怎樣冷傲怎樣肅穆,那種與生俱來的修羅氣質,就算在之後的變故裏幾乎磨滅幹淨了,甚至連他本人估計都忘了,但他們,是無論如何都不能忘的。
“啊!好酒好酒。”
說話的是阿三。
這種場合,也只有他敢說話了。
搖搖晃晃走到酆都面前,他面含微笑,說得很輕很飄:“照我看,你不如直接把實話跟他說了?那些記憶也不知道能不能恢複了,就打算一直這麽着?”
誰想酆都忽然自嘲地哼笑了一下:“說,我怎麽跟他說?那些話說了還不如不說。”
阿三一時間也被問住了,尴尬道:“這個……”
“而且,”酆都把煙扔在地上,狠狠一碾:“你們當我是靠着那點兒記憶過活的?我不想讓他誤以為,現在的我喜歡他,是因為以前的什麽關系,過去的我喜歡過去的他,現在的我喜歡的是現在的他,以前再難忘,那也是以前——哎不是你到底拿不拿你那球兒?!”
見他忽然開始發脾氣,衆鬼心中警報解除,長籲一口氣,全都上來推阿三:“殿下讓你拿,你就拿!”
“你們急什麽啊,我說不拿了嗎!”阿三哭笑不得地從兜裏掏出水晶球,此水晶球奇小無比,還沒掌心大,要不是真有神力,估計早被酆都他們當臺球打了。
這時候就見那水晶球光華流轉,把阿三那張黃黑臉兒映出一片紫光,他倆眼一翻,蚊子哼似的念出一串大咒,臉皮瞬間嚴肅了,擡眼道:“名字。”
酆都一字一字道:“何清山。”
“……順便查查這人的身世。”他眯着眼睛,又補了一句。
阿三愣了一下:“身世?”
“嗯。”酆都聲音很沉,像是含着一把冰渣,“前世,今世,怎麽來,到哪兒去,都給我查清楚。”
“這麽多?”阿三苦笑不得。
酆都眯了下眼睛:“查,還是不查?”
阿三忙不疊道:“查、我查!”
話音一落,四周瞬間就安靜了,阿三斂心靜氣,張開五指網一樣罩住水晶球,同時嘴中嗡嗡地念出一長串印度語,被他念得很低,很慢,不仔細聽,似乎根本不知道他是在說話。
忽然他睜開眼睛,水晶球裏呈現出來的幻象将他的臉映得青白可怖,幻象串在一起,成為故事,阿三神情肅穆地看着,聲音急轉直上,忽然高了兩個八度,開始轉述何清山的前世今生。
他每說一個字,酆都的臉色就沉了一分,等他全部說完,酆都的指關節已經白得像蠟,到最後,甚至在抖。
而那不可察覺的抖動手掌,在阿三說完最後一個字後,一掌将身邊的樹劈開,大樹轟然垂倒,坐在上面的鬼冷不防全摔了下來,卻連哼也不敢哼一聲,因為殿下的臉色,實在是太可怕了。
酆都猜得沒錯,何清山果然就是賀致因。
當然,他也知道了賀致因殺郁律,殺郁律全家的理由。
十分鐘後,他仰頭輕聲,嗓音蕩在喉嚨深處啞啞的:“這他媽的。”
往往他說這種話的時候,都是嬉皮笑臉且明目張膽地,然而現在沒一個鬼敢上去打趣,全蹲在樹後看他,酆都的胸口起伏着,不知道是在悲憤,難過,無奈,還是心疼。
直到他兩手插兜地走出楊樹的陰影範圍,阿三才脫口叫道:“哎,這就走啦?”
“你當我來這是找你敘舊的?”酆都回頭,茶色鏡片一角閃爍着太陽光:“還有人等我呢!”
哪怕剛才臉上陰沉得好像要滴血,然而此時此刻,所有人都看得清楚,他的嘴邊是挂着一絲笑的。
因為還有人等他。
阿三站了起來:“酆都。”
因為他國際鬼的身份,死後并不由中國鬼神掌管,所以這麽一溜排鬼裏,也就他才敢這麽連名帶姓地喊酆都。但喊得少,一般不是“哎”就是直接以“你”開頭,只有談論起什麽重要事時,才會喊“酆都”。
所以酆都的臉也一凜:“還什麽事?”
“最近帝都的鬼眼見着比原來少了,你覺出來了麽?”
酆都收了收下巴,茶色眼鏡這回完全反射了太陽光,只能看出右側的眉微挑:“接着說。”
看到他的眼神,阿三忙道:“你是不是也早感覺到了?”說着和樹上幾個鬼交換了一下眼神,繼續道:“這事兒你怎麽說?是不是老對頭那邊搞的鬼?”
“呵。”酆都沒說是也沒說不是,望着自己停車的方向:“不過确實發生了些事,讓我有點在意。”
“什麽事?”
酆都扯了下嘴角:“前兩天,我和他親眼觀摩了一場未遂的鬼吃鬼,罪魁禍首還是一只貂精。”
衆鬼的嘴慢慢長大了:“啊?”
酆都好整以暇地看着他們:“昨晚上,還見到有人用收妖符。”
衆鬼眼珠子都快突出來了:“啊??!”
鬼吃鬼這種類似作弊的修行方式,早在兩百年前鬼界更改法案時就被嚴令禁止了——聽說大叫喚地獄裏的油今非昔比,熬得那叫一個熱一個香,已經沒鬼敢再以身試法了。
再說那收妖符,不是一多半都被侍門大人拿去折紙飛機了麽,剩下那一半,聽侍門大人說……
好像是被前任掌事大人出差時帶走了。
衆鬼看了看酆都,沒說話。
這倆人啊,當初沒事兒瞎倒騰什麽紙人。
酆都說話間手裏又摸了根煙,煙瘾太大了,一張口舌頭仿佛在嘴裏騰雲駕霧:“不過那貂精是個笨蛋,讓我給收拾了一頓,現在老實了,至于搞收妖符的人……就是我剛剛讓你查的何清山。”
阿三大厚嘴唇一抖:“他?”
酆都點頭:“所以才叫你查。”
阿三看了他半天,重新恢複了鎮定。紫紅色的唇咧開露出雪白大牙,笑出了一種印度式的甜美:“你這個樣子,就有點像以前了。”
“瞎扯淡。”酆都翹起嘴角笑了一下,毫不猶豫地轉身,兩個指頭間的火星兒在空中劃開兩道弧,是個潇灑的“拜拜”。
眼看着酆都走遠了,幾個鬼又重新躺下,交頭接耳道:“殿下好不容易有點開心事,非人在這時候找不痛快!”
“哎……”
……
酆都車裏缭繞的全是煙味。
他一坐下就先看了眼表,還成,十點,沒怎麽耽誤工夫。
一路風馳電掣開回城裏,他猛踩油門,在交警的叫罵聲中開進了小路,“呲”地剎在了茶餐廳門口。
跳下汽車後,酆都沒猶豫,直接往拐角裏的胡同走,早上和郁律在那裏分別的時候,他都走到車門前了,還是忍不住回頭看了一眼,遠遠地就看郁律那頭栗子色的亂發在那龇着,含着半個包子的腮幫圓滾雪白,眼睛半眯,悠哉得不得了。
酆都記得自己當時,是強忍着才沒沖過去把對方死死勒在懷裏。
然而這時候,也不知道是剛才被那群狐朋狗友勾起了前塵往事還是怎麽的,他離胡同越近,步子就邁得越謹慎,面上帶了點自己都沒察覺的局促和笑意。
十秒鐘後,酆都臉黑黑地盯着長凳上吃剩下的餐盒,半天才憋出一句:“草,人呢?”
焦頭爛額地在茶餐廳門口轉了七八圈,風裏忽然飄來一串“叮鈴鈴”的風鈴聲,有人從茶餐廳裏走出來了,被笑成花的服務員們送到門口:“歡迎下次光臨!”
酆都轉頭一看,眉頭擰了擰,懷疑自己是看見了歐陽麥克。
歐陽麥克一手抵門,一手插兜,穿了身休閑裝眉飛色舞地正和服務員小妹妹們說笑,說着說着,像是察覺有人在看他,忽然朝着酆都轉了個身,臉上擰出個十二萬分驚訝的表情,下一秒,居然走過來了。
笑眯眯地站在了酆都跟前,歐陽麥克仰起頭:“嘿,你好呀。”
酆都從墨鏡裏射出目光審視着他,嘴皮都不屑于張,歐陽麥克厚着臉繼續道:“上次在飯店裏見面的時候沒來得及自我介紹,本人姓歐陽,名麥克,給面子的話,握個手呗!”
酆都掃過他伸出來的那只手,哼笑:“你果然也能看見。”
見他毫無握手的意向,歐陽麥克無所謂地把掌心一攥:“看得見倒是看得見,不過像你這樣光天化日走在太陽底下的,我還是第一次見,哎你別說,我還真有點兒好奇了。”
酆都從鼻端噴出一股涼氣:“好奇什麽?”
“什麽都好奇!”歐陽麥克笑得一臉欠抽,大雙眼皮兒翻來覆去的:“不過好奇歸好奇,我也就是想想,你也知道,我這人很懶,而且有個很宏偉的目标——世界和平,哈哈哈!”
酆都直接從他身邊走過去了。
什麽東西!
“去吧去吧!”歐陽麥克沖着他的背影喊:“正好趕緊瞧瞧你那個小可愛,情況好像是不太妙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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