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結識
那青年見衆人看他,不由目光微微一收,似乎有點不好意思。但很快擡眼對衆人笑道:“幾位朋友……都是遠道而來吧?”
有人攀談,幾個江湖俊傑自然和氣以對。一個皮膚黝黑的漢子揮手一圈:“我們幾個的确遠些,不說千裏,好歹有幾百裏。就我這位兄弟阿飛住得近,”他一拍程飛,笑道,“龍威镖局距風華山莊不到十裏。阿飛少俠雖近,然則幾年來一直在山上修藝,可是頭一回來哪!”他戲谑地把“少俠”兩字咬得很重,引得一桌人哈哈大笑。
程飛笑着給了饒舌的好友郭盛一拳,正要開口,轉臉卻發現這青年目光注視着自己。
青年約莫二十四五,長相并不起眼,卻很是斯文幹淨。青年又一次開了口:“幾位朋友……尊姓大名?”
衆人一愣。按禮法,問別人姓名前,當自報家門。這人怎麽就先問起別人來了?看他清瘦文弱,不像武林中人,必定是個讀書人,想來是殷家的親戚……
衆人不約而同地想着。郭盛率先開口:“哈哈,客氣了,在下郭盛,衡山派大弟子!這位是我拜把子兄弟程飛,龍威镖局的少镖頭!這位是張效……”
他依次介紹了一遍,最後問出了衆人心中的問題:“不知兄臺怎麽稱呼?”
青年目光微閃,略頓了一頓,道:“……在下殷青玉。”
郭盛握着酒杯的手一抖,酒液差點晃出來,失聲道:“你是殷大公子!”殷青玉!那……不就是風華山莊的大公子!傳言裏平庸無能、備受冷落的殷大公子!
衆人先是驚愕瞪着殷青玉瞧,而後急忙收回目光,一時你看我我看你,氣氛變得尴尬。就在剛才,他們在席間還談論到關于殷大公子和他生母的種種傳言……
殷青玉仿佛也料到會有這個後果,臉上閃過一抹窘迫的淡紅,但很快隐去了。笑着重複:“對,在下殷青玉。”
溫和的聲音,溫和的人,站在面前的不過是個普普通通的青年而已。
郭盛不愧機靈,迅速恢複了常态,“原來是殷大公子,失敬失敬!我等眼拙,對着主人家竟還相問,該罰!該罰!”笑哈哈地自飲一杯。不自覺地轉眼,正瞥見臺上殷鳳翔目光正看向這裏,似乎還微微皺起了眉,心中不免有些小小的忐忑,拿不住該怎麽應付。
“殷公子請這邊坐!”熱情相待總沒有錯。不管怎麽說,殷青玉也是新莊主的兄長,不能給人家失了面子。“大家都是朋友,不要見外才好!”
席間氣氛頓時緩和,衆人急忙收拾風度,開始談笑。在聽說了那些傳言後,程飛不禁好奇地瞧向殷青玉。
殷青玉觸上他的目光,沖他微笑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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雖然相貌平常,一笑起來卻很順眼。程飛心裏閃過這麽個念頭。
衆人寒暄了幾句,話題漸漸轉入武林事務。殷青玉半點插不上話——他對這些一無所知。他也不能拿出主人的風範,問客人“吃得好不好”“還要些什麽”……他根本做不了主,這個家,輪不到他來開這種口。
他只能讷讷地坐在一邊,聽着他們談論。很快,衆人都覺得,他這個主人一點不像主人,比客人還無措,
果然傳言不假,殷大公子太平庸了,簡直不像老莊主的血脈,難怪受冷落。
并非是他們不肯和殷青玉說話,他們誰都抱着一肚子的好奇,卻又擔心問得唐突,于是除了開頭的幾句,沒有一個人和殷青玉說話,他只能幹坐着,偶爾喝兩口茶。
殷青玉和程飛分別坐在郭盛的左右手,中途郭盛如廁,殷青玉試着向旁邊開口:“程少俠……”
程飛沒想到他沉默這麽久,突然主動跟自己說話,有些意外,但爽言道:“少俠不敢當。我那義兄弟就愛耍嘴皮,拿這個取笑我,殷兄可別跟他學啊!”
殷青玉莞爾。爾後接着道:“程兄……平時喜歡做什麽?”
“練功、讀書、游歷、打獵,殷兄你呢?”
“我喜歡……”還沒說完,郭盛回來了,一屁股在兩人中間坐下,随後高聲談笑,立刻蓋過了殷青玉本就不高的聲音。
衆人接下來的聊天,依然讓殷青玉插不上話。他一直不聲不響地坐到散席,才對衆人微笑點頭,然後離開。
郭盛等人心裏沒有過多的感觸。這殷大公子原來是這個樣子,算是滿足了好奇心……和想象中還是有些不同:人家雖不得意,但看來也沒那麽凄慘……
繼任大典一直慶祝七天,風華山莊裏有的是廂房供客人住宿。郭盛幾個遠道而來,不急着趕回去,便在莊裏住下;程飛家雖近,他要陪着幾個結義兄弟,也一同住下了。
郭盛等人發現,他們不管是在閑談、散步、喝茶,常常能碰見殷大公子。每當走路迎面遇上,殷青玉總要折返方向和他們一起走。他又不愛說話,總是淡淡笑着聽他們講;衆人又不好當他不存在,只得努力找些無關緊要的話題,搭上兩句,以免失了禮數。
有殷青玉在場,衆人無法随意閑談——閑談是什麽?主要是對江湖人事的各種議論、閑話,多了一個外人,不便多講,尤其不能再講風華山莊。郭盛和張效最愛議論,被封了嘴,漸漸就有些不耐。可殷大公子似乎熱情得很,一見他們總會笑着招呼,然後迎上來;大家議論江湖,他插不進嘴,總會默默地聽,有時似乎想開口,別人問起他,他又客氣地搖頭說“沒什麽事”,接着聽到大家散了才走。
這殷大公子到底怎麽回事?衆人心中都是不解。
一連過了四日,一日衆人散步到一座水上涼亭,涼亭四面當風,景致開闊,湖邊種着兩株桂花,清甜的香氣和着水風,讓人神清氣爽。郭盛看了看一路沒說話的殷青玉,笑道:“殷兄,你看這亭上的對聯,字可寫得不錯,可惜我一個大老粗,不知風雅。”
“是很不錯,那是鳳翔的字。”殷青玉如實道。頓了一下,他道:“這亭是五年前建的,之前我寫了一副對聯,不過家父沒有采納。”
這亭子是老莊主壽辰時建的。殷青玉非常喜歡這座水上涼亭,精心寫了一副對聯,作為老莊主的壽禮。但老莊主只掃了一眼,就叫拿下去,要心愛的二公子殷鳳翔另寫一副。
這話題就牽涉到人家的隐秘家事了。很顯然,長子受到薄待。郭盛不好再說下去,然而見殷青玉說話平平和和,并不怨怼,便把尴尬擱下,打着哈哈道:“想不到殷二公子不但武藝超群,在風雅上也是不凡哪。”
殷青玉點點頭道:“鳳翔文武雙全。”
郭盛不禁有些佩服這位不得意的殷大公子,能做到心态如常也不容易。
程飛忽然開口:“殷兄喜歡書法?”
殷青玉擡眼望向他,有幾分興奮,“……喜歡!不過我書法并不很好,空閑時還是畫畫居多。”他不好意思地一笑。
“是麽?還做什麽?”程飛好奇道,沒有瞧見旁邊郭盛制止的眼色——一個不得意的人還能做什麽,無非打發時光。再問下去恐怕唐突。
殷青玉卻很樂意回答。“種種花,散散步……哦,有時也玩雕工。”
“雕工?”郭盛也驚訝了。
“對,小木墜,挂在身上玩的……如果你們喜歡,我可以每人送一個!”殷青玉欣喜道。
“那多謝了!”程飛笑道。
“哈哈!殷兄心靈手巧啊!”郭盛剛稱贊了一句,突然看見殷鳳翔自那頭岸邊走來,“咦,莊主來了。”
衆人立刻打算過橋打招呼,殷青玉輕聲道:“剛才吹得有點頭昏,先失陪一下。”
其他人看看對岸,似乎悟到什麽,一時沉默。只有程飛道:“殷兄多注意身體!”讀書人身體太弱了,簡直弱不禁風!
殷青玉對他一笑,掉頭而去。轉身後,卻輕輕嘆了一口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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