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讨厭

“賢弟,一晃住了這麽久,難為你一直在此陪着我們。”早飯時,郭盛道。

“什麽難為?跟兄弟們在一起很開心。”程飛一笑,“何況,我家很近,随時都方便的。”

“嘿,你嘴上說開心,恐怕還是不慣身在風華山莊的束縛,”郭盛道,“賢弟,我住這麽久,其實也是為了你,當此際會,跟五花八門的人打打交道,你将來行走江湖,心裏也有底。”

“我明白大哥的好意,謝謝大哥。”程飛誠摯地道,一雙漆黑明亮的星眸注視着郭盛。

那雙眼睛實在好看,郭盛不由贊道:“不是我說恭維話,賢弟實在不愧少年俊傑,年輕有為,有才有貌,後輩中的翹楚,也難怪衆多武林千金、名媛俠女傾心于你,我若有個妹妹,非綁你做妹夫不可,哈哈!”

程飛聽到“有才有貌”,嘴裏的茶就“噗”了一聲,待到聽完,已是一臉的無奈:“大哥,你是嫌我被取笑得還不夠多麽?”

“我句句真話。”郭盛饒有興趣地晃着杯子,“哎,你到底有沒有意思娶淩大小姐?嗯……龍威镖局和逍遙堡,好,強強結姻,加上你的天資、你的為人,将來名頭必定能蓋過殷鳳翔!”他憧憬道。

程飛聞言眼睫微垂,淡然道,“人生在世,問心無愧便好……名頭蓋不蓋過誰,不是小弟所求。”

“好好好!知道老弟淡泊名利,喂,那你到底對人家淩大小姐有意思不?”

“我真的沒想過……”程飛依然一窘。

“唉,算了算了,跟你談女人真是白搭!還不如談你最讨厭的人情世故!”郭盛搖搖頭,啜了口茶,“你覺得殷鳳翔如何?”

“……精明能幹,心思機敏。”

“這個自然。我是問啊,你覺得他為人如何?”

程飛沉思地蹙眉,“雖然高傲,卻……不像是奸邪之輩。”

“風華山莊俠名在外,當年他這個少莊主在江湖上也做了不少懲惡揚善的大事,可是啊,好人也有心胸狹隘的一面,他若有心擠兌你,将來就會有麻煩,你還是凡事小心的好。”

“知道知道,以後啊,我見他再不實話實說,行了吧?”程飛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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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哎,我可是為你好,你還不當一回事……”

院門外,舒展着手臂出門的張效迎面遇見了殷青玉。“咦,殷大公子!這麽早?”

“哦……”殷青玉記着昨晚答應了郭盛“一起喝茶”,怕失了約,一早就來了,“請問郭兄在麽?”

“嚯,老郭和阿飛他們都在裏面,請進吧。”

“……那我問你,你覺得殷大公子如何?”郭盛話題的目标從殷鳳翔轉到他兄長,“殷大公子對我們可熱情得很,雖然不愛說話,可像是對我們投緣……聽說他從前都不肯見外客的,這樣的情況是第一次。”

程飛臉上閃過一道複雜的神色,沉默片刻,“……我讨厭他。”

“為什麽?”郭盛訝然,完全沒料到。

“我也說不清……”程飛微微皺起眉,頗覺困難地表述,“反正一見到他,心裏不知怎麽,就煩躁起來……他又經常那樣……”

“哪樣”

“要說什麽卻不說,總是欲言又止……讓人,讓人……”說着程飛又煩躁起來,暗忖真是奇怪,這種煩躁之前從未有過,“真不知道他想怎樣!難道就不能爽爽快快說個清楚麽?”那種憋悶,就像一團布堵在心底,怎麽都不舒服……

他這樣也算了,自己沉默自己的,偏偏又總是有事沒事走來,幾乎算得上殷勤……更讓人心裏堵得慌……

郭盛疑惑道:“賢弟,從前遇到的人裏,也有不幹不脆的,你明明也很有耐心,怎麽這回……”

程飛也覺得異樣,有些煩惱地放下了杯子:“……我也不知。”

郭盛嘆了口氣,望着他:“阿飛,你是程總镖頭的獨子,正牌大少爺,不懂人家庶子的苦惱……你以為誰都像你一樣,想說就說、想做就做?你也知道殷公子身世的傳言,他過的日子,怎麽能跟你比?人家會拘束顧忌,也是常情。”

程飛輕輕點頭:“大哥的話,我明白……我也不知我是怎麽了……”突然變得這麽不寬容,他內心也頗為自責。“是我錯了,大哥。”他沖郭盛一笑,明亮的笑容十分誠懇。

“呵呵,這就是了……”

……

殷青玉快步走着,臉色微微蒼白。快步地走出院門,走過竹林,走過湖邊,走過長廊,一路不曾歇一歇……直到進了清露園,才扶着柱子開始喘氣。

原來,他讨厭自己……自嘲地嘴角一彎,搖了搖頭。人已經到了前廳,正要進去,恰好就聽到郭盛問起自己,當時……不自覺地停了腳步,緊張得放輕了呼吸,沒指望他會對平庸的自己有多高的評價,可是……“讨厭”!居然是讨厭!

沒有再聽下去,回頭就走。何必呢……何苦再上門,讓人家讨厭、給人家增添煩悶?

……也是,自己又不會說話,又不懂武林事務,根本搭不上人家的話,還硬要湊上去,怎麽能不讨人嫌?真是啊,太不知趣了……

抿了抿唇,半晌擡起目光,看着這片安靜的小庭。

菊花一朵朵迎風綻放,明麗靜好,池水清澈見底,因風泛起絲絲波紋,有蜻蜓悠悠來去……一派閑适安詳。

輕輕舒了口氣,手從柱子上慢慢滑下,目光從遠處收回,看着眼前這座小小涼亭。

眼前的景物漸漸恍惚。依稀有人倚柱而立,背對晚風,幽靜的神情,單薄的身姿,多年以前的女子……亭閣香晚人獨立,面朝西風不解愁。她不善言談,不活潑,獨處的時候,總喜歡一個人靜靜地出神……

她生得纖細柔弱,幹活卻很勤快,把一盆盆美麗的菊花照顧得很好。她人也溫柔,就是不愛說話,同伴們愉快談天的時候只在旁邊羞怯地笑笑。當同伴們互相比較新衣服新手絹、議論主人家事的時候,她就悄悄來到無人處,望着花木湖山出神。

又一個傍晚,她來到亭邊,靠着柱子歇息,不知不覺,對夕陽發了好一陣子呆,卻沒想到一雙眼睛正看着自己。

是主人。俊美魁梧、高高在上的主人。

她偶一回頭,發現主人竟在身後,吃了一驚,有些慌張地行了個禮,就要退去,不想被一把扯住了手腕。

主人也不知道為什麽會這麽做,更不知道自己洶湧的欲望從何而來。路過此間看到個婢女,再平常不過的事,偏偏目光怎麽也轉不開——也許是因為她過于纖細柔弱的身形,也許是她靜靜出神的眼睛……總之在那一刻,他湧起了強烈的渴望,不顧禮節,上前就擒住了那柔弱的人兒。

推拒,掙紮,懇求,淚水……沒能敵得過男人心底獵獵焚燒的欲火,風聲和夜幕掩蓋了這一切。

事後,主人後悔不疊。他妻子是名門千金,閉月羞花堪稱絕色,兩人成親還不到一年。

他發了什麽瘋要去對個婢女……還是這麽個姿色平平的,他那天定是中邪了。

本想将此事掩蓋過去,誰想一夜荒唐,婢女懷上了身孕。

新婚不久出了這種醜事,夫人的心情可想而知。年輕的主人不停地給夫人陪不是,百般追悔,美麗夫人的臉色依然陰雲不散。

至于懷了孕的婢女,被安排單獨住在小院裏,遲遲沒得到一個名分,伺候的人手也寥寥無幾。

她不能打掉孩子,因為傳出去人家會說主人歹毒心狠;她也不想生下孩子,沒有人歡迎這個孩子的到來。包括她自己。

她不願意,她從頭到尾都不願意。

孩子生下,父親沒來看過一眼,昔日的同伴也避她如蛇蠍。很快,有風言風語傳播開來,當初羨慕她的人也發出惡毒的議論:

“長得又不美,莊主也就是一時昏頭而已,她怎麽可能跟夫人比,真是笑話!”

“就是,憑她的姿色,還想勾引莊主!”

“平日看着挺老實,想不到這麽有心機!”

“可惜沒用啊,就是生了子嗣,也得不到莊主的歡心……”

“是啊,枉費一番苦心,結果竹籃打水一場空……”

她聽着一句句嘲諷,臉色慘白,望着襁褓中的孩子,說不出是厭惡還是憐惜。她的心思跟她的人一樣纖細,如何當得起這麽多的侮辱?漸漸地,她不吃不喝,卧床不起。

終于在一個清晨,她留下剛滿月的孩子,拖着無力的身體慢慢來到涼亭前,用盡全身力氣登上低矮的闌幹,系上白绫……

這個凄而不美的故事,殷青玉早就聽說了,故事裏的女子是他生母秋裳。他從小在鄙夷和厭惡中長大,下人們常常議論那個勾引莊主卻沒好下場的丫頭,他自卑又痛苦。直到悄悄關照他的老媽媽實在看不下去,在他十歲上告訴了他真相。

秋裳懷孕,已經為莊主完美得意的人生添了一個敗筆;秋裳自盡,又引起了一番惡意的猜測和議論,更為風華山莊響亮光彩的名頭蒙上了陰影。

那一段日子,莊主和夫人可以說是焦頭爛額、情緒陰郁,這對江湖中人人豔羨不已的神仙伉俪整整有兩個月沒露出過笑容。

兩年後,二公子殷鳳翔出生,風波才漸漸散去,莊主夫婦才得以從陰霾中走出。可是秋裳的事,已經成了老莊主殷明禮乃至整個風華山莊抹不去的一個污點,永遠被江湖人士抓在手裏。

從小,殷青玉就沒得到過父親的一個好臉色;對下人,父親還會露出笑容,而一看到他,那笑容立即無影無蹤。若他才能出衆,可能還好些,偏偏他又天資平平。七歲時,教入門的師父看了看他和五歲的鳳翔,讓他們做了幾個動作後,對鳳翔點頭贊嘆,對他則大搖其頭,向莊主彙報大公子天賦不行,若要學武,努力也只能是平平。殷明禮索性不讓他學了,不學武總比三腳貓功夫給殷家丢人好。

詩書也是一般,雖不笨,卻也不甚突出,依舊被鳳翔抛在後頭。

文不成,武不就,他只好默默地一個人畫畫,每天畫,畫花朵,畫石頭,畫飛鳥……年複一年。這裏明明是他的家,卻又不是,父親厭惡他,夫人不喜他,鳳翔小時候和他玩耍過一段時間,習武後兩人分開,現在還是形同陌路。

他想離開這裏,很想!縱然他沒有本事,沒有錢財,他也不想再待下去。他承襲了生母的纖弱體質,不強壯不結實,就連心思,也跟生母一樣纖細敏感……他不想這樣,他是個男子,也很讨厭動不動就傷心失落。多少次,他告訴自己,看開些,把心放平,不要去在乎別人怎麽看怎麽說,不要去想……可是,可是還是抑制不住那些刺痛!抑制不住晚上反反複複地回想!

十七歲那年,他想跟父親說走的事,父親根本沒見他;于是他獨自出了莊,在城角擺了一個畫攤。他畫的畫已經很好了,尤其是菊花,姿态天成,筆調清雅,盡得神韻……文人雅士常停駐觀看,解囊購買。

他感到欣慰,畢竟,自己也有一技之長的,至于不辭而別……反正自己來來去去,從沒有人過問,在和不在,走和不走,對山莊是沒有影響的……

然而他的想法很快被打破了。不到一日,殷明禮就怒氣沖沖地率人找來,怒斥他不識好歹,莊裏白吃白住地養着他,他還要到外頭丢人!是向人們表示風華山莊虧待他是怎麽的!是要讓天下人知道,堂堂的風華山莊大公子淪落到街頭賣畫嗎!是不是想山莊成為江湖上的大笑話!

看着怒容滿面語氣厭惡的父親,他呆呆地站着,手中的畫紙被一旁的殷鳳翔劈手奪過。然後,在父親一路的斥責中,渾渾噩噩地回到了山莊……

此後,他每次出門,都會有仆人跟着,名為伺候暗為監視。

二十四年,不見天日的生活過了二十四年。他幾乎不和莊裏的人講話,也根本沒機會結交外頭的人,唯一能說說話的,就是園裏兩個丫環和書畫店的老板。那天看到程飛,就被他的率性光芒所折服,他太想有這樣一個朋友了,這個朋友也許能安慰他,也許能開導他,也許能鼓勵他……他只是想有個朋友而已。

想到那句“讨厭”,他又怔了怔,心裏涼到了底,垂下眼簾,慢慢回屋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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