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 梅園
高燒在兩天後退去,醫藥仍是不斷。此後的大半個月,他沒有和殷鳳翔說過一句話,也不碰他經手的任何東西,當然晚上也沒再同床共枕……殷鳳翔早已吩咐人添了一架矮榻,兩個人各睡各的。
這日冬至,惜香進來道:“公子,今日身體可好些?”
殷青玉連日不說不動,精神恹恹,聽見她問,照例漫不經心地答了一句:“還好。”
“莊主今日到王老爺子府上拜望,讓公子一道去。”
殷青玉不解地慢慢擡臉。王家聲名極響,在江南武林也是無人不知。王老爺子從十年前卸下武林盟主之位,便在家中潛心教導門徒後輩。雖然不再主掌江湖事務,但他德高望重,交游廣闊,每年仍有許多江湖朋友上門拜訪。
殷鳳翔對其禮敬有加,年年都去拜望,因事務繁多而日子不定,去年是端午,今年則選在了冬至。
可是他又不懂江湖事,也跟王家沒來往,為什麽要……殷青玉猶豫地看着惜香。
惜香善解人意地笑道:“許是莊主看公子悶了這麽久,所以才讓你出去走走的……王家有個梅園,種了四五畝梅花,如今正是梅花開的時候,公子去散散心賞賞花也好呀!”
到了王家,簡單見過了禮,殷鳳翔在正廳同王老爺子閑聊,廳堂上還有其他一些江湖人物,談論的都是江湖事,殷青玉自然格格不入,于是在仆從的引導下出了廳,走進了鼎鼎有名的梅園。
這個園子果真名不虛傳,一樹樹的梅花明豔如火,淡雅的梅香沁人心脾。前一日才下過雪,雖然天氣晴朗,地上積雪仍有半尺厚,踩在柔軟的雪上,呼吸着陣陣寒香的空氣,一時忘卻內心的積郁,當真精神了不少。
園中有些江湖客人也在閑步賞梅,還有幾個家眷也在此流連觀賞。
碧空萬裏,白雪紅梅,美景如畫。殷青玉不由心中一動,吩咐身邊跟随的小厮,去取白紙和畫筆。
他信步觀賞着,隐約瞧見西南角落似有點點鵝黃,原來那頭種了一小片臘梅,他不由欣喜地走過去。
臘梅香氣更為濃郁,花朵秀美,殷青玉站在樹下看得正出神,忽然身後有人輕聲道:“青玉!”
一回頭,看到眼前的面容,頓時整個人都不會動了。
是……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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呼吸幾乎停止,而胸口重重一震,分不清是夢是真……就這麽直直地對視着他,卻說不出一個字。
“青玉!”程飛眼中也滿是震驚歡喜,“真的是你……我以為,我們再也……”他聲音顫抖。
“……阿飛!”殷青玉終于能夠開口,一開口心就酸澀得厲害。他急忙抑制住。
心像突然破了個洞,狂喜、驚惶、悲苦、委屈……直欲傾瀉而下!
“青玉!上天有眼,能讓我在這裏……”程飛把他雙手緊緊握在手中,忽然皺眉,“你臉色不好,人也瘦了……”端詳着他蒼白的臉,心疼極了。
灼熱的溫度從他手掌傳來,殷青玉似乎醒悟到了什麽,只覺心如針紮,慢慢抽回手。
察覺他的躲避,程飛握得更緊,半點不肯放松,急道:“青玉,怎麽了!難道……你不想見到我?你還在怪我?”
殷青玉垂下眼,遲疑片刻終于開口:“沒有……我挺好的,你不必擔心……淩姑娘對你一片真心,你們……”
“你在說些什麽!”程飛猛然打斷他,氣得不知該笑該哭,自己日夜苦苦思念他,他上來就提淩微微!“我們之間的事,跟淩姑娘有什麽關系?……不錯,我爹是喜歡她,可我們只是朋友,我心裏從來只有你!”
聽他坦言無忌地訴說情感,殷青玉心頭一震,仿佛熱流淌過肺腑,竟然不再感覺到身上北風的寒冷。
啊,原來是這樣的……他和自己一樣,都沒有割舍當初……
眼眶發熱,聲音更低:“如果你後悔……”自己是決計不會怪他的。
“我為什麽要後悔!”程飛斷然道,眉間卻又出現一絲懊惱,“……若說後悔,大概就是那一晚……”
他嘆了口氣,聲音黯然。“那天晚上我是想同你道歉的,不承想,被殷鳳翔發覺……見不到你,你知道我心裏有多急……我更怕,連累了你。”他凝視着心上人,“青玉,你可還好麽?殷鳳翔可曾為難你?”
此言一出,仿佛萬鈞雷霆,又似刺骨鋼錐,殷青玉只覺眼前驀地一暗,手腳瞬間冰涼,那些數不盡的屈辱難堪畫面紛紛湧了上來;他僵立着,像是一個不着寸縷的人在大庭廣衆之上,所有的一切都被人看穿。
見他臉色劇變,程飛擔心地追問:“青玉?”
殷青玉也不知自己是怎樣開的口,他用盡所有努力露出一個淡淡的笑容:“你放心……我還好……”
程飛半信半疑,總覺得有些不對,皺眉又問:“真的?”
殷青玉慢慢迎上他的目光,認真地道:“是。”
程飛看他除了荏弱些,渾身上下似乎也并無不妥,這才松了口氣:“也是,你畢竟是他哥哥,他總會顧及一些……”
再平常不過的話,聽在殷青玉耳中卻是莫大的諷刺,他不禁臉色慘白。
程飛看他身子顫抖,關切地問:“是不是太冷了?雪天裏要多穿些。”說着伸臂要把他摟進懷裏。
不想殷青玉卻陡然退了一步,對他的親密舉動似乎十分抗拒。
程飛滿是不解,又有些受傷,柔聲問:“怎麽了?你還是怪我?”
“我……”殷青玉困難地動了動嘴唇,他此刻如萬蟻噬心,極為自慚形穢,注視着雪地,咬着牙繼續往下說,“我,我前些時候得了一種病……身上都是毒瘡……好髒……”
“是嗎?”程飛又急又心疼地跨上前,“大夫怎麽說?現在好些了嗎?你家裏人怎麽照顧你的?還疼嗎,我看看!”他着急地重新捉住殷青玉的手。
“……已經沒事了。”殷青玉還是想掙脫。
程飛緊抓着不讓。“真的已經好了?大夫這麽說的?還有沒有不舒服?”
殷青玉猶豫着,點了點頭。“已經好了。可是……”他肩膀顫動,頭也垂得極低,“可是真的很醜陋……很髒……你如果見到,一定……”
見他這般失落痛苦,程飛又心疼又好笑:“只是一場病,都過去了,還怕它做什麽?過去的事別再想了,只要你現在好好的……難怪,你臉色不好,手又那麽涼,原來是大病初愈……可恨我不能在你身邊照顧!”他自責道,伸手将殷青玉抱入懷中。
遠遠地傳來呼喚:“大公子……”
是剛才去拿紙筆的小厮。程飛知道不可久留,匆匆摸了摸身上,拿出一面藍色的小旗子塞到殷青玉手裏:“青玉,今日匆匆一面,不知何時再相見,我們飛鴿聯絡,你把這面旗子插在家裏兩日,兩日後就是取下,信鴿也能認熟路。”
最後又握着殷青玉的手,戀戀不舍地凝視着他,直到小厮的聲音越來越近,才一晃身,從梅林中消失了身影。
殷青玉心緒起伏得厲害,直到小厮氣喘籲籲跑到身邊:“公子,紙筆都好了……只是天冷,墨都、都凝成一塊,所以得用熱水化開……”
殷青玉根本聽不見小厮說的什麽,他心如亂麻,只是暗暗用手握住袖子下的小小旗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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