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3 出莊

坐立難安地過了一天,第二日中午,信鴿終于出現!在殷青玉激動的視線下,它如往常一樣悠然,在低空轉了半圈,不疾不徐地翩翩落在老藤上。

急急忙忙拿出紙條,在裏頭,程飛言語飽含焦急,詢問為何昨日鴿子将信原封不動地帶回,是否出了異狀。言辭中對殷青玉十分關切。

殷青玉迅速回了一封,告知程飛昨日耽擱收信的事。随後放鴿子飛走。

不料,到了下午,鴿子竟又來了!

他們向來一天只聯絡一回,鴿子兩度飛臨還是第一次,實在不尋常。他再次支開惜香兩個,有些緊張地取出紙條。

程飛在信中,對殷青玉的處境流露出深深擔憂,并提到程父決意向逍遙堡淩家提親的事,不勝煩惱。

他看着信,回想到昨日差點被殷鳳翔撞破的可怕情景,心中一陣沖動,提筆就問程飛願不願意跟他一起走。

等鴿子飛得不見影子,人也冷靜下來,一陣後悔卻浮上心頭。

——阿飛和自己不一樣,他有家業,有父親,有許多牽挂,如今他正煩惱,自己卻提出這麽倉促的要求,豈不是逼他嗎?

他……會怎麽回答?答應還是拒絕呢?若是他拒絕了……殷青玉忽然不敢再想下去。

他實在是害怕,愈發憎恨自己的一時沖動。

第二日,一整天鴿子都沒有出現。

第三日,還是沒有。

是出事了?鴿子出了意外,還是程家有變故?或是這要求太過無理,他索性連回都不回了嗎?禁不住,種種猜想紛纭心頭,一種比一種更令人難以承受。

他明明很後悔,心底卻偏偏矛盾地浮現出一種執拗——一定要知道他的回答,不管是什麽結果……

到第四日,鴿子終于在萬千企盼中出現。殷青玉解下字條,遲疑了足足一刻鐘,才顫抖着手打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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信,很簡短。只有寥寥幾字:“明日正午,杜鵑山。不見不散,風雨同往。”

殷青玉此時心情無以形容!他……他真的願意!他願意!真的一點不敢想,他會抛下家業前程,只因為自己提出要走!他竟然真的肯!

殷青玉把這寥寥幾字反複看了數遍,激動得幾乎無法呼吸。這樣的深情,這樣完美的人,自己何以能夠得到,又何以為報!

原來今生如此幸運!前二十幾年所受的所有委屈苦澀,比起眼前所得,便通通不值一提!

只是,阿飛的家人怎麽辦?他父親獨他一子,一定極為看重,難道他會舍下父親?不不,自己也絕不樂見他們父子離散。阿飛是個有孝心的人,會答應自己,也許……是已經求得了程總镖頭的諒解?或是另有安排?那麽,等見了面再好好問他,總之不能使他們父子之情有傷……若是惹得老镖頭不快,那就一起想辦法讓兩父子好好和解……

這麽一想,頓覺前路依然困難重重。但,最艱難的一步都邁出去了,以後一定也能走下去,總還會有希望的。

就等明日見他了!

殷青玉沒有什麽東西需要收拾,清露園內值錢的物品一件都沒動,就連衣服、畫紙和筆墨都沒拿。獨獨地,拿起一個驢子樣的小木雕,微微笑了。這是程飛的手藝,明明是驢,偏說是馬,其實不過為逗自己笑笑……

他珍重地放入懷中。

看看時辰差不多了,惜香兩個也已經給支去別處,他走出屋子,往園門而去。

走了幾步,他驟然停頓,臉色一變——

殷鳳翔正從園外走進來。

他……他怎麽會這個時候過來!殷青玉又驚又急,愣在原地。

殷鳳翔先開了口:“近來還好麽?”

殷青玉心裏亂作一團,也沒作答。

殷鳳翔見他模樣,顯是不歡迎自己,便沒有再走近,停在原地又道:“那日看大哥喜歡桃花,二十裏外江岸桃花成林,今日天氣好,何不到江岸走走?”

他言語溫柔,說的話也是一番好意,殷青玉一時無法冷然不理,躊躇了一會,說道:“我……我今日不大想出門……”

頓了頓,急中生智地又添一句:“天氣好,想在這裏作畫。”

殷鳳翔點點頭,莞爾:“那就改日再去。我為你擺桌子。”他進屋把桌子、紙筆都挪了出來,好方便殷青玉畫畫。

殷青玉不及阻止,只好看着他擺好後,站到桌前把紙鋪開。嘴上不說話,心裏卻焦急如焚——這樣一來,什麽時候才能出去?豈不是要失約?萬一失約……

他蘸了半天墨,就是沒有下筆。

“是有心事嗎?”殷鳳翔問。

殷青玉心裏一驚,為免他起疑,急忙搖搖頭,然後胡亂開始落筆。

這時馬蹄聲響,一名莊丁駕馬來到清露園前跳下,進來向殷鳳翔行禮:“莊主,西蜀那邊的回話。”

殷鳳翔拿過信件打開掃視一遍,想來是要立即回信,便對殷青玉道:“我去寫幾個字,有什麽事就叫我。”就往屋裏走去,莊丁也跟了過去。

殷青玉心頭一跳,這正是大好時機,若不走怕就再也走不脫了!他看着殷鳳翔進了屋,轉身就往園門跑去。

到了園門口,看見莊丁的馬栓在一邊,急忙去解栓馬的繩索。心慌意亂之下,簡單的繩扣竟解了好幾下才解開,然後爬上馬背。

他不會騎馬,馬一轉身,他身子就歪歪斜斜,十分危險。但他顧不上害怕,一心只怕耽擱時間,咬牙去拉缰繩。

糾葛間,馬長嘶了一聲,殷青玉更急,這一定會被發現,必須馬上走!他情急之下狠狠一拍馬身,馬登時奔跑起來。

殷青玉也不敢回頭看,搖搖不穩地坐在馬背上,拼命控制方向。幸虧馬走熟了路,直接奔向了風華山莊的大門。

來到近前,守門的莊丁将他攔住:“大公子,這是要去哪?”

就差一步就能出莊了!殷青玉急于擺脫他們,冷冷道:“我去哪裏跟你們無關,我又不是你們的囚犯!”

莊丁挂起笑容,言語恭敬了起來:“大公子何出此言,小的當不起。只是……莊主交代過,為了平安,大公子最好不要随意出門,還讓小的們好好照看。出莊是不要緊,萬一在外頭出了些什麽差錯,這可就……”

殷青玉氣急,“平安?外頭可比這裏平安百倍千倍!今天我一定要出去,讓開!”

“恕小的不能從命。”莊丁牽着馬,一手伸向他,“大公子,小的扶你下來吧。”

殷青玉咬咬牙,沒再說什麽,彎下身。

莊丁很高興,以為他願意下來了,剛要去扶,不料聽見“唰”地一聲響,定神一看——身上佩戴的短劍竟被抽了去!

殷青玉把劍抵在頸上,冷冷地看着他:“讓不讓開?”

“啊……”莊丁慌了神,“大公子,你別沖動,刀劍鋒利,不是玩的……”他求助地看看旁邊幾個同伴,大家對看幾眼,俱是感到棘手。

另一人勸道:“大公子別生氣,出莊而已,也不是多大的事,只要屬下們回禀莊主一聲就是,犯不着動那麽大的氣啊……”

回禀?殷青玉更急更躁,“你們現在就讓開!”

忽然耳邊風響,握劍的手一軟,繼而手心一涼,劍已落在了另一個人的手中!

他擡眼看過去,正看入一雙深黑的眼瞳裏。

“你要去哪裏?”

殷鳳翔問得非常平靜,聲音也不高。

然而殷青玉卻突然心慌至極,不自覺地想要往後退。

他人在馬上,身體一動,就搖晃起來。

殷鳳翔擡起手臂。殷青玉感到一股力量在脅下一托,眨眼就離開馬背,輕輕落在地上。

“你是不是去見他?”殷鳳翔又問。

殷青玉緊攥着雙手,不去迎視他的目光,沒有回答。

“是嗎?”

在這追問下,殷青玉的臉忽然漲紅了,抑制不住地大聲道:“是!我就是去見他,那又怎麽樣!你們憑什麽攔我?我要見誰、我要做什麽跟你們有什麽關系!……嫌我丢人我就不做殷家的子弟,我也不想做!但我不是你們養的豬和狗,一輩子要你們關在籠子裏!”

殷鳳翔喉頭動了動,靜了片刻說道:“我沒有嫌你丢人。”

“是嗎?”殷青玉只覺諷刺得想笑,心裏卻一酸,極力按捺住,冷冷道,“我不想說這些。你們讓開!”

莊丁們全都不敢出聲。既不敢讓,也不敢上前扣住他。

“回去吧。”殷鳳翔緩言道,“回去再說。”便要去拉他的手。

忽然殷青玉伸手去奪他手上短劍,手法頗妙,加上殷鳳翔沒有意料,短劍竟被奪了回去!

殷鳳翔臉色鐵青,眼裏幾乎燒起了火焰,咬牙擠出兩個字:“……驚梅?”

這是程家絕學“驚梅三式”裏的第一招。程飛曾教給殷青玉防身用,殷青玉情急之下不自覺地使了出來。

殷青玉把劍又架回脖子上,也不管此刻殷鳳翔的樣子有多可怕,橫下心說:“讓我走……否則,我只有死。”

殷鳳翔指節發青,強忍着道:“就為了他,你連命都不要?”

殷青玉沒說話,卻将劍刃壓近了一分。

殷鳳翔揮揮手,莊丁們退開了。

殷青玉卻沒有放下短劍,咬了咬嘴唇,開口:“你要保證,不阻攔我。”

殷鳳翔眼睛驀地發出一道厲光,仿佛人要爆炸,沉默了一下卻依言開口:“我保證,不阻攔你。”他一字一句地說。

殷青玉才放下手。因為剛剛握得太緊,手腕發顫,所以一放開劍就掉在了地上。他也不理,快步就走出山莊。

其實他真的拿不準,殷鳳翔會不會反悔。那麽卑鄙的事都做過,出爾反爾又算什麽?

他沒想到竟然真的走出了風華山莊,沒有人從後面追上來。

走出二十餘步,殷鳳翔的聲音在身後響起:“……你走了,就別再回來!”

這種語氣讓殷青玉不禁回頭看去。

不是恐吓,也不似威脅,這句賭氣的話聽起來有幾分滑稽。而喊出這句話的殷鳳翔臉上除了怒火,還交雜着焦急和驚惶,仿佛一個想盡辦法卻束手無策的孩童,兇神惡煞地用這種淺薄的威脅來向人示威。

那雙眼睛,那雙直直盯着他的幽黑眼睛,似乎有一絲絕望。

殷青玉忽然心下閃過些許不忍。但他知道,自己不能回頭。

他不再看殷鳳翔,徑直向杜鵑山一路跑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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