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5 故憶

“哐啷!”又一個古玩碎在雁來軒的地面。一向整潔明淨的屋子裏此時滿目狼藉,花瓶、玉器乃至筆架、杯盞碎落一地,殷鳳翔在淩亂的物什中站了片刻,又扯下牆上那幅大家名作《風》,撕了粉碎。

他們竟然……

竟然!

自己到底還是料錯了。殷鳳翔嘴角泛起一絲苦笑。

風吹入窗子,碎紙片在地面打着旋。

從小,就察覺到大家待他們兄弟兩個不一樣。父母對大自己兩歲的哥哥總是冷眼相待,話也不肯多說,就連那些仆人侍女,見了自己百般讨好,卻對長公子輕忽冷漠。

莊裏沒有其他适齡玩伴,所以父母勉強讓他們在一起玩耍。等到稍微年長,父母便不許他們親近,諸如“你是莊裏未來的主人,要自重身份,別跟那沒出息的混在一起”這類言語更是常在耳畔。

于是他漸漸疏遠了哥哥,即便見面,也不會主動開口。

哥哥似乎也懂得其中的緣故,并不來質疑追問,也不敢主動接近他。

——那時,關于秋裳的傳言、莊主夫人的态度、下人們的竊竊私語已經足以讓兩個不足十歲的孩童感知世事艱深。

兩個人越來越疏遠。別說兄弟,就連玩伴也算不上了,簡直就是不相幹的兩個陌路人。相遇當做沒看見,已成常事。

說心裏一點不歉疚,那是假的。哥哥性子非常好,在一起玩耍的短短幾年裏,總是對他百依百順,從未生過他的氣,即使父母這般薄待,哥哥也不曾對他心存芥蒂。

可他不能當面違逆父母,為哥哥說話。他雖年紀還小,卻敏銳地知道,這麽做只會讓父母更加生氣,更加憎惡哥哥。

八歲那年,父親對哥哥動用了家法,原因又是哥哥的生母。他得到消息趕過去,聽下人說父親正在氣頭上,恐怕這個不順眼的公子要沒命了。

他便去找母親,非要她把父親找來陪自己練武。殷夫人說你爹在教訓人,不便進去。他便不依不饒,說父親不看重自己,武藝練不好将來怎麽當一莊之主雲雲。殷夫人只得進去打斷了父親正在進行的家法。

可哥哥已經傷得不輕,鞭傷引起高燒不退,吃什麽吐什麽,看父親的意思,是讓他自生自滅。于是又去找母親,幾句言語,殷夫人頓時覺得清露園已經死過一個人,再死一個也未免太晦氣,便請來了大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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總算大夫妙手,哥哥漸漸痊愈。可這樣的事有一次就有第二次,只怕哪天當真性命不保。他只能暗中在意,每每父母觸及舊事為之窩火時,他便及時轉走話題。

好在哥哥也沒再提過生母的事,大約是已經心灰意冷,不欲再為生母的名譽分辯。

随着漸漸長大,見外客的次數也越來越多。父親從來只帶他會見賓客,絕口不提長子;那些江湖世交也從來只對他贈送賀禮,沒一個人言語提及殷家長公子,更別說送禮了。

收到的賀禮堆積如山,他會挑出其中的書畫、雕刻,混合着其他一些賀禮置放在雜棚裏,充作丢棄不要。他知道有人會把它們撿走,也這麽等着。

日子就這樣一天天過去。他越來越出色,日日忙碌;而哥哥則越來越不起眼,只是埋頭畫畫。兩人碰面、說話的時候越來越少,自然也越來越遠。

十四歲那年,他從父親處議完事出來,路經湖邊,看到哥哥的筆和畫紙放在岸上,人則蹲在淺灘處,一只手挽着衣擺,另一只手則輕輕擺弄荷葉。

他不由停住了。

哥哥把荷葉姿态扶好,轉身要拿紙筆,一擡眼看見了他,有點驚訝,嘴唇微微開啓,似乎要對他說話,卻又止住了……一雙眼睛望着他,充滿盼望,卻沒有勇氣開口。

這樣的眼神讓他的心猛地一跳。

他也沒開口,如往常一樣,冷淡地從旁邊走開了。

也許哥哥是想對他打個招呼,寒暄幾句,但積累下來的疏遠,致使難以開口,也是常情。但不知怎麽,那衣擺下露出的一截潔白小腿和那種充滿盼望卻不敢的眼神,直到晚上還在他腦中盤桓不去。他當晚竟然初次夢遺了。

此後他更是加意冷淡,對哥哥視若不見。若是父母察知他竟然對同父異母的兄弟有了這種念頭,一定會大發雷霆,屆時哥哥性命堪虞。

十五歲那年,某一日哥哥離莊。雖然表面毫不把哥哥放在眼裏,可暗地裏卻時時關切,所以離莊沒多久,他就發覺了。

暗中一找,發現哥哥在城裏一個街角作畫,想必是要憑一技之長謀生……周圍,有好些個文人雅客觀看,不時點頭;再看哥哥,面帶微笑,顯然很是高興……

他心知不好,急忙返回山莊,将哥哥擅自離莊之事禀告了父親。老莊主根本不在意,莊裏少了個人有什麽大不了,何況是個眼中釘。他心下焦急,卻不動聲色,冷靜地對父親陳明利害:風華山莊的大公子當街賣畫,将有什麽後果。江湖上會如何看待風華山莊,人們心裏會如何揣度,風華山莊的顏面又将置于何地……

父親大驚,連說自己糊塗,又贊他有眼光識大局。即刻,帶了一幹人直奔哥哥作畫的街角。

在父親劈頭蓋臉的斥責下,哥哥既驚訝又難堪,愣在那裏,抓着畫紙的手微微發抖。

他怕僵持下去父親更怒,便走近前奪過畫紙,催促:“父親讓你回去。”

最終哥哥還是受他們擺布,不得不跟着回了風華山莊。他松了口氣,略覺安心,可看哥哥失魂落魄的模樣,又感昧心。他畢竟是為了一己之私,讓哥哥如此失落難當。

殷鳳翔打開書櫃,抽出一張畫,雖然上頭有些折痕,但已被壓得平整。畫,只畫了一半。

——也難怪,哥哥會這樣讨厭這個地方,讨厭他們這些人。

經過此事,哥哥知道離莊無望,愈加深居簡出、沉默寡言。他看在眼裏,卻也無可奈何,只待有一日掌了大權,才好妥當行事。

如今老莊主病逝,他繼掌風華山莊,可以着手安排了。此時他暗自慶幸哥哥受冷落,自然不會被哪家小姐看中,也就省了婚配一事的麻煩。是啊,既不與外人打交道,在莊子裏又備受冷待,別無依靠,只要他撤下冷漠好好相待,時日一長,哥哥自然會屬意于他。

可沒想到,在他當家的第一天事情就壞了!

那天,一向不愛見人的哥哥要求出席,本就有點反常,可恨他竟沒十分放在心上,然後……

程飛!

殷鳳翔收緊五指,指節發青。一切都讓他給攪了!

本來,他一開始并沒多想,難得哥哥有個朋友,談笑間心情舒暢也是好事,所以程飛進出風華山莊形如自家,他都未置一詞。

可日子一久,就有點不對頭了。兩個人朝朝相對,說說笑笑……雖然斷袖之事不為世人所容,更不容于兩家家風,他還是起了疑心。

那次重陽家宴,他有意把他們兩人安排在一條船上,又有意中途調換,讓程飛和淩微微共乘一舟,以察三人心意。淩微微對程飛鐘情自不待言,而哥哥,竟也對程飛暗生情意,否則便不會望着他們露出黯然之色。

為今之計,那便是讓程飛與淩微微速速結成連理。于是他不僅親手将兩盆綠菊贈與他們,還放出風去,說程淩兩人是如何天生一對。

誰知,面對衆人的調侃期盼,程飛非但沒聽從父命老實陪着淩微微,還來得更勤了。那日,還竟然堂而皇之地站在清露園裏,要求把哥哥接去他家裏住。

這自然做夢。所以他即刻使人暗中傳播流言,說程飛與殷大公子關系非同一般。人言可畏,這下,程飛為了名譽再怎麽也得極力撇清,不再上門;而風華山莊,也有理由看緊大公子。

奏效了一陣,又死灰複燃,且愈演愈烈!他出門辦事的時節,這兩人竟然私相幽會!

那晚把不速客逮了當場,直說得程飛無地自容。料想從此必斷,事情确實也如他所想,程飛再沒露面。

只是哥哥……

他嘆了口氣。

哥哥總是郁郁寡歡,日漸消瘦。思來想去全無良策,他只有打聽到程飛也在冬至上王家拜望時,把哥哥帶上。

果然他們在梅林中碰面之後,哥哥心情便一天好似一天。至于兩人的飛鴿傳書,他曾截下來看過,程飛的滿紙柔情看了生氣,索性不再看。反正到時程飛一定會遵從父命迎娶淩微微,哥哥早晚死心,用不着跟他們計較一時。

主動尋機讓兩人見面,書信往來也視而不見,他自覺憋屈已極,然而還不算,欺人太甚的還在後面,哥哥竟當面出走,還要他保證決不阻攔!

好!真是好啊!

當真有本事!

——也怪他,明知道哥哥鐵了心,卻還要這般徒勞。

程飛,你原來有如此膽氣,敢于出走。罷了,料錯你。

思緒間,有人來報:“莊主!”

“說。”

“龍威镖局要與逍遙堡結姻……賀禮是早已備下的,不知莊主打算何時送去為好?”

“什麽!”殷鳳翔猛然轉身,“你說結姻?”

“是,今日程家已向逍遙堡下了聘禮,隊伍剛剛才出城。”見他神色奇特,莊丁有些不解,“莊主?”

“把人都派出去,”殷鳳翔迅疾向外走,“務必把大公子找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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