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1 盤問
殷青玉望着昏迷兩天的殷鳳翔,把藥一勺一勺慢慢地喂進他嘴裏。
起初要撬開牙關才能勉強喂一點,喂過幾次以後漸漸好些,已經能夠一次服下半碗。加上衆人盼望他盡早醒來說明事情真相,給他用的都是上等好藥,傷情也穩定下來。
從禦醫話裏得知他不會有性命之憂,殷青玉才松了一口氣。
他注視着床上安靜無聲的殷鳳翔,輕輕拭去他唇邊沾上的藥汁。那張臉上的血跡和髒污早已被擦拭幹淨,頭發、手腳、胸背……所有能做的清潔殷青玉都仔細做了。
做的時候他覺得自己像一個真正的哥哥,可等到靜下來面對着這張臉,又說不清是什麽感覺,是可憐?是避忌?是心疼?
——也只有這個時候,他才這麽認真地、長時間地去看這張臉。從前,至少從少年以後,是絕沒有的。
他跟殷鳳翔的關系一直奇怪得很,從前不像兄弟,不似朋友,出了那件事以後……也不能算是仇人,當然,更不會是情人。盡管他們曾經有過那種關系。
忽如其來地,他腦中閃過那個時候,殷鳳翔經常把他衣服解了一半抱在懷裏,親吻他赤裸的肩背……
腦中一炸,身上仿佛燃燒起來,羞恥得幾乎無法站在原地,急忙別開目光不去看殷鳳翔。
把藥碗放在桌上,然後靜靜坐下。待呼吸漸漸平靜,他記起這些都是過去的事了……風華山莊的一切,遇見了誰、離開了誰都跟現在的自己全部無關。
忽然床榻上有輕微響動。他看過去,但見殷鳳翔身體動了一動,眼睫抖動着,似乎要醒來。
他大為驚喜,本能地想要喚醒他,才開口忽想起自己與他見面何等尴尬,幾乎要馬上逃離房間,一時慌張無措。
此時殷鳳翔已經睜開眼睛。大概是醒來便感受到傷口的疼痛,他不禁皺了皺眉。
殷青玉見他這模樣,不忍離他而去,脫口輕喚:“鳳翔……”
殷鳳翔初醒,眼前一片朦胧,待景物漸漸清晰,目光接觸到眼前人,便定定地瞧着。
殷青玉見他目光怔怔,擔心地上前一步,來到床沿,又喚:“鳳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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殷鳳翔眼中光芒閃動了一下,猛然捉住他的手,奮力直起身,“大哥!”他起身的動作牽動傷口,瞬間劇痛,動作微一遲滞,但還是撐起了身體。
看他痛得臉色發白,殷青玉急忙道:“你傷還沒好,不要動……”
“大哥!”他對勸說充耳不聞,竟是要起身下床。
殷青玉感到自己的手被他抓得更緊,怕他繼續起身扯動傷口,便在床邊坐下,挨近了他許多。咫尺之近,面對着他,殷青玉不由心慌得厲害,眼眸也不敢直視他,喃喃地說道:“你……還是躺一下,你的傷……”
他的話忽然停住了——殷鳳翔伸手撫上他的臉。
微涼的手反襯出臉頰的熱燙,殷青玉下意識地想避開,不料對上殷鳳翔的目光,卻愣在那裏。
殷鳳翔的神情,仿佛注視着一個久盼成真的夢境,驚喜之極又有幾分難以置信。
殷鳳翔的手在他臉上輕輕撫摩,然後落到肩上,再慢慢向下移到背部,然後輕輕把他擁到懷裏。另一只手仍然緊緊握着他的手。
縱然無一言語,殷青玉便已知道,他一定是來找自己。一定的。
他心頭劇震百感交集,不知如何是好。
門外腳步聲由遠及近,殷青玉趕忙掙脫出來。殷鳳翔任他掙脫,卻仍然緊抓着他的手,問了一句:“這是哪裏?”
這時他才掃視了周圍一眼。他闖入尚書府時便已酒醉,後又重傷昏迷,根本記不清當日情形了。
“尚書府。”殷青玉低聲說完,門就被推開了。
是來收拾藥碗并換熱水的家仆。他一眼見到殷鳳翔坐起身,驚訝道:“已經醒了?太好了,老爺和兩位殿下已經等很久了!”轉頭對門外喊道:“快,通報老爺,人醒了!”
尚書府?殿下?殷鳳翔微微皺眉,忽然發現殷青玉擔憂至極的神色,問道:“大哥,你怎麽了?”
殷青玉不答,而是對那名家仆道:“這位大哥,我兄弟剛剛醒來,煩請讓大夫再來給他看看吧。”
“也是。我就這去!”家仆快步離開。屋中只剩他們兩人,然而屋外隐隐有窸窣聲,顯然是守衛知道殷鳳翔醒後,加強了戒備。
“張大人的善心,讓秋雨照顧兄弟,”景王笑了一笑,“只怕他們現在要串供了。”
公主也一笑:“那就看看他們串得好不好。”
“是,兩位殿下請!”張同也不慌不忙,擺個有請的手勢便跨了出去。一行人很快到了殷鳳翔暫住的廂房。
禦醫也到了,給殷鳳翔把完脈,向衆人說道:“殿下,大人,他雖已清醒,可傷勢很重還不能起身,不過問話是無礙的。”
“那就免了他的禮,讓他躺着答罷。”張同道。
殷鳳翔倒是答了一句:“多謝大人。”
他雖疼得臉色蒼白,但神情坦然自若,言語有禮,與三日前發狂拼命的模樣判若兩人。加上殷青玉在他昏迷時已經替他梳洗整理,此刻衆人眼前已是一位氣度從容的俊美公子。
張同贊賞地點了點頭。“老夫乃禮部尚書張同,這兩位乃當今聖上鐘愛的景王殿下與瑞陽公主。他看殷鳳翔神色無甚變化,眉毛一擡,“你姓甚名誰?”
殷鳳翔很痛快地答道:“小民姓殷,名叫殷鳳翔。”
張同看了殷青玉一眼:“既是兄弟,那麽秋雨想來是個化名了。”
公主毫不意外:“自然是了。”
殷青玉連忙跪下道:“小民本名殷青玉,日前隐瞞殿下,是小民的罪過。”
公主道:“你叫什麽,于我并無幹系。起來吧。”
殷鳳翔注視着殷青玉,聽公主如此說,神情微微一松。
“殷鳳翔,”卻聽張同肅然問道,“你可知罪!”
殷鳳翔目光轉向他,平靜道:“小民知罪。小民不該擅闖大人府邸,更不該連連傷人。”殷青玉剛把他重傷昏迷的緣故告訴他,一行人就到了。
“知道就好。”張同盯着他,“為何擅闖?”
“小民酒醉,不辨人事,不是有意要驚擾大人。”殷鳳翔歉然道。
“酒醉之人每日成千上百,為何偏偏你做出這等事來?”
“小民雖然酒醉,路遇家兄卻還認得,所以才會追随而來。”殷鳳翔回想當時,其餘模糊一片,唯記得有一個兩年來遍尋不着的影像在視野中驟然清晰,便不由自主跟了過去,之後便什麽也不記得了。
殷青玉聽他坦然道出,不覺臉上一紅。
景王見殷青玉神色異樣,狐疑地看他一眼,開口:“既然你們兄弟情深,為何秋雨還會離家出走?”
殷青玉頓然一愣!這是他最難堪也最無法回答的問題。
程飛,風華山莊,從小到大見過的面孔……人影幢幢,從遙遠的過去遽然湧現眼前,他無意識地咬了咬嘴唇。
安靜片刻,只聽殷鳳翔的聲音道:“家兄與我并非一母所生,因為父母錯待,從小受了不少委屈。所以他不肯留在家中。”
他聲音低柔,歉意流露。
是同父異母?公主轉臉與景王對視了一眼。
“你們确實不像。”張同捋了捋胡須,“可你即便不是有意,也已經闖下大禍。老夫看你現在的情形,再去刑部怕是也吃不消罷?”
殷青玉心中一驚,緊張地望着張同。
殷鳳翔依然平靜道:“小民闖了禍,有罪當罰,大人不必猶疑。何況小民的性命也是府上所救,如何處置小民更不會有二話……”
張同三人聞言,眼中俱浮現一絲欣賞之色。
“……只是,小民的哥哥與此事無關,希望他不要為我所累。”強撐說話太久,身上劇痛發作,說完這幾個字,殷鳳翔滲出冷汗,但神情從容。
“你肯坦誠又是無心之過,老夫可以對你從輕發落,不會要了你的性命。”張同目光掃過明顯神色一松的殷青玉,轉向景王和公主,笑道,“兩位殿下也累了,今日問話暫且到此吧。”
出去之後,景王開口:“大人打算怎麽處置他?”
張同攏起兩道花白的眉,顯然一時還沒想好。
公主道:“此人武藝高強,就讓他來做我的侍衛,将功折罪吧。”見張同看向她,又道:“大人府上的損耗,瑞陽會全部承擔。”
張同笑呵呵道:“此人武藝高強相貌堂堂,難怪公主殿下有惜才之心了!”
公主冷冷道:“尚書大人要操辦選驸馬的事,無比辛勞,我是為大人分憂而已。”
張同陪着笑,不敢再言。
景王忽道:“不行!”
兩人一起看向他。
“瑞陽太草率了。他連傷一衆侍衛,連你也險些為他所傷,如此危險,怎能留在身邊?”
公主道:“那你說怎麽辦?”
景王道:“讓他跟着我。”
“怕是不妥吧。”公主微微斂起黛眉,“你忘了他闖府的樣子,形同癫狂,還不是為了尋他哥哥?如今總算尋到,你卻要讓他們兄弟分離……到時誰知他會做出什麽事來?”
景王道:“他那不過是酒醉。”話雖如此,他卻清楚公主說的在理,又微微一笑:“既然體恤他們兄弟,那就讓秋雨一并跟着我吧。我自認對書畫還能鑒賞一二,不見得委屈了他。”
公主忍不住笑了:“張大人要秋雨,我打賭輸了難免要割愛。你跟我同樣是賭輸之人,卻向我要人,什麽道理?”
景王笑道:“道理是一回事,我只問你肯不肯?”
公主幹脆道:“不肯。”
景王不由好笑:“肯不肯不要緊,你的安危最要緊。若是父皇知道……”
公主接口:“那你就替我回禀父皇,婚姻大事不能做主,自己的侍衛也不能做主,這個公主當着也沒什麽意思。”
景王噎了一下,與張同對視一眼,俱是無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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