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6 挑釁
過了幾日臨近江南,兩人改陸路為水路,離了車馬乘船渡江。
江面霧氣蒙蒙,岸邊秋葉飒飒。遠處荻花飛揚,菱荷枯黃,偶然一只水鳥飛過,愈見蒼茫。
渡頭栓有幾只小木舟,殷青玉問:“我們坐這個麽?”
殷鳳翔笑着搖頭:“這是打漁的漁船,至多容納兩人。到了江心,風大水深,危險得很,怎能用來載客?漁家自己水性極好,方敢行此一葉扁舟。何況現在深秋,冷風撲面,凍也凍死人了,我們當然坐大船。”
殷青玉看看,附近根本連大船的影子都沒有。
殷鳳翔道:“別急,這個渡口不是小渡口,人們常常從這過江,自會有船來的。”
他不慌不忙,十分篤定。殷青玉立時安心了,同時又微微一絲失落:他一路而來什麽都知道,而自己,卻樣樣不認得不懂得,真是笨得很……
忽然肩頭被人輕輕環住。殷鳳翔一笑:“大哥不用羨慕我,這些地方我早幾年都去過,當然熟悉。将來大哥行遍山河,就知道這些不算什麽。”
殷青玉心裏驀地一熱:他還一直記得自己想要無拘無束、游遍四方的心願。
但是,他、他怎麽連自己想什麽都一清二楚,處處都知道!在他面前,好像随時都被他看穿了。禁不住,赧然低聲說道:“你怎麽總能知道我想些什麽……”
殷鳳翔眼中笑意更深:“我跟大哥心有靈犀,難道不好?”
果然,陸續又有一些行人來此候船。殷鳳翔便給殷青玉講些江岸的風景遺跡,又講什麽地方容易有水匪出沒,怎樣辨別一艘船是不是黑船等等。
不知不覺過了将近一個時辰,終于一艘大船悠悠地開來。
上船一看,船艙內已經坐了十來個客人,俱江湖打扮,一看過來,立刻有個瘦高漢子開口:“喲,這不是風華山莊小殷莊主嗎?”
“蔡賢弟,你這話就不對了,”一名胖胖中年人摸着胡子,“殷莊主就是殷莊主,哪來的小啊?”他話雖是斥責,面上卻是笑容微微,語氣也帶着揶揄。
“哎呀呀,是我一時糊塗,往日總跟殷老莊主打交道,竟忘記殷賢弟早已繼任了。多虧陳兄提醒。”
殷青玉察覺到這兩人言語不善,擔憂地看向殷鳳翔。
殷鳳翔只微微一笑:“三河門陳兄、泰山派蔡兄別來無恙。蔡兄千萬別自責,貴派久居深山,不問世事,這是江湖朋友都知道的,怎能是你糊塗呢?”
三河門與風華山莊從前有些過節,無怪姓陳的心懷挑釁。這個泰山派蔡姓弟子與其交好,當然一個腔調。
蔡姓瘦子臉色微微一變。他如何聽不出殷鳳翔的譏諷?泰山派居所簡陋,弟子衣着樸素,曾被富庶門派嘲為“山林野人”。至于“不問世事”,指的自然是消息閉塞了。
姓陳的中年胖子又摸摸胡子,仍是笑眯眯地:“殷莊主少年得志,卻為何驟然間銷聲匿跡,不但風華山莊群龍無首,也是我正道武林一大損失啊。”
殷鳳翔倒着茶,頭也不擡:“如今江湖安定,風清月朗,在下才敢偷個閑。如若宵小勢力猖獗,別人我不知道,陳兄難免要擔心我不在了。”
陳胖子笑容隐隐一僵。
見他倒好茶遞給殷青玉,不由打量起他身邊這個不起眼的青年:“這位小兄弟是……”
殷青玉擡起眼睛,不知該不該回答。
殷鳳翔輕聲對他說:“喝茶。”
陳胖子見殷鳳翔不看自己,只好明确又問一遍:“殷莊主,你身邊這位小兄弟面生得很,似是從前沒見過啊?”
“聽陳兄的意思,從前我身邊的人,陳兄個個都見過了。竟不知陳兄對我如此上心,風華山莊上下,連同名下商號千餘人,陳兄都已挨個打聽牢記,這份苦心……陳兄,恕我直言,這份苦心若用在練功上,兄臺的身手就能和貴派掌門平起平坐了。”
陳胖子腮幫不由發抖,欲發作卻也知不是對手。他雖身為門內大弟子,但近幾年練功停滞不前,眼看師弟們漸漸有趕超之勢,正是心病。
蔡瘦子哼了一聲:“殷兄,你風華山莊家大業大,一向出手闊綽,出門游山玩水也一定體面。可我今年年初在淮河一帶看見殷兄你,啧啧,衣裳破舊,風塵落魄,我真個沒認出來呀!”
殷青玉心中猛然一緊。
殷鳳翔依舊眼也沒擡:“蔡兄的江湖外號叫‘過草風’,說的是蔡兄擅長輕功及耳力過人,跟眼力沒有一點關系。蔡兄認不出來也不奇怪嘛。”
旁邊幾個其他門派的人撲哧笑了。
“你……”手啪地放在刀柄上,就要拔出。
陳胖子阻止地看了他一眼,又摸起了胡子:“殷莊主,我可聽說令堂大人對你遠游很是不滿,随手便把風華山莊送給了別人,這個別人呢,恰恰是與你齊名的程飛程少镖頭。殷莊主……哎呀,再稱殷莊主是不是不妥當了?我老糊塗了!”他一臉懊惱地拍了自己一記,又含笑道,“殷少俠,我可替你不值啊!”
殷青玉更是吃驚,風華山莊竟然到了程飛手裏!
殷鳳翔還沒開口,旁邊一名長英門弟子不忿道:“就是,他要堂堂正正憑本事蓋過別人,我服;這般趁虛而入,算什麽英雄!”
“是啊,”陳胖子笑得眼睛眯起,“江湖風雲瞬息萬變,他程少镖頭左手娶一個淩微微,右手接一個風華山莊,真是如虎添翼,眼看就是他叱咤江湖了。你說,這淩大小姐當初非不肯入殷家,非要當程家媳,真乃是眼光深遠……程少镖頭不但有英雄運,更有豔福啊!”
殷鳳翔忽然莞爾:“在下卻自認比他更有豔福。”
殷青玉的臉立時就紅了,急忙低頭喝茶。
“哦?”陳胖子正要細問,忽然傳來一聲響亮的啼哭。
衆人望去,只見一名兩三歲的男童在母親的懷抱中伸手蹬腿,大哭不已。那母親怎麽哄也安撫不住,只得擺出笑臉向旁邊一名老者懇求:“先生,就讓他玩玩吧。”
老者斷然拒絕:“不行!”并将一盆結滿一串串紅豔果子的盆栽挪得遠遠的。
——原來男童想扯幾個果子玩,老者不允,于是男童不滿地大哭。
殷鳳翔與陳胖子異口同聲地道:“南天竹!”
老者點頭:“二位說的不錯。不是我小氣,這位嫂子呀,南天竹可是有毒的,要是這孩子中了毒,你可沒處哭去!
婦女恍然大悟,連忙致歉。
衆人聽說有毒,都紛紛往後退。陳胖子道:“你們不必害怕,只看不動,是中不了毒的。”
又看一眼殷鳳翔:“我說殷少俠……你看這果實如此豔麗,卻渾身有毒,正如一人才美其外刻薄其裏,令人退避厭棄,你說可惜不可惜?”
殷鳳翔微微一笑。“當然可惜。不過……”他望着這盆南天竹,聲音忽然放柔,“這麽美麗的景色,能看也知足了。倘若只能碰不能看,那才更可惜。”
殷青玉埋頭喝茶不敢動一動。他的臉已經比茶還要燙。
陳蔡二人本以為殷鳳翔丢了山莊大失顏面,于是趁機奚落,沒想到殷鳳翔全不以為意。挑釁之言已經說盡,一時無趣,二人便不再開口。其他人等,若有善意攀談的,殷鳳翔倒也和和氣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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