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7 一只琴始皇

西門吹雪低頭,看到少年緊閉的眼睛驀然滑下了一滴淚。

他收回目光,專心診脈。

床上的人忽然發出了一聲抽噎,眼淚流得更急了。

西門吹雪的目光落回他的臉上,停頓片刻,起身去取了擰了水的毛巾,輕輕拭去少年臉上的淚水和泥污。

過了一會兒,花滿樓親自端了熬好的藥進來,房間裏立刻彌漫着一股苦澀的藥味。

梅驚弦在湧進口鼻的海水中慢慢窒息,他能感覺到海水似乎在擠壓着他的身體,不知過了多久,口中忽然被灌入一股苦澀的滋味。

他睜開眼,視線一片模糊,耳邊不時能聽到女子的說話聲,卻聽不真切,更不明其意。

他不滿的吐出了口中的藥汁,能感覺到有一股輕柔的力道擦拭着自己的嘴角,女子溫言安撫着,又給他喂了一口藥。

他無可奈何的咽下去,為這無比苦澀怪異的滋味而皺緊了眉頭。

等到他能睜開眼睛的時候,才發覺自己重生成了一個嬰兒。

不過他的身體似乎并不是很好,每天除了母乳外,還要灌一碗難聞的苦藥。

照顧他的女子十分溫柔妥帖,時常抱着他說話,自稱郁姨,卻不是他的生母。

出生一個月了,他從未見過自己的母親,也不曾離開過這個小房間,出現在眼前的除了奶娘外就只有郁姨。

直到有一天,一個女子闖了進來。

他心中激動又驚喜,因為這女子的面容分明就是他記憶中的母親。

他死後重生了,難道母親也和他有同樣的遭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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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目不轉睛的盯着她看,直到對方滿含恨意的拔下頭上的發簪,狠狠向他的眼睛刺下來。

他吓呆了,郁姨從門外跑進來,一把推開了她。

尖銳的銀簪尾部劃過他的左眉處,帶來一陣劇痛。

嬰兒的身體無法忍受這種痛苦,他又驚又痛,嘶聲大哭起來。

有粘膩的液體滑落到他的眼睛裏,和淚水混在了一起。

他眼前只能看到一片血紅,連那張和母親別無二致的面容都看不清了。

郁姨一把将他抱在懷裏護住,用手帕捂住他眉上的傷口,痛斥道:“師姐你做什麽呀?!铮铮是你的孩子啊!”

他聽見她滿含厭憎的冷漠聲音,“他不是,我沒有孩子!”

眉上的傷更痛了,他哭得更大聲,一直停不下來,直到昏睡了過去。

等到他醒過來的時候,傷口已經被細細地包紮上藥,照顧他的除了郁姨外,還多了兩個女子,一個對他自稱彤姨,一個自稱青姨。

……畢竟沒有那個正常成年人會對着一個小嬰兒介紹自己的全名的。

而那個女人,他的生母,再也沒有來過。

不知道過了多久,眉毛上的傷好了,那股隐隐的痛楚也消失了。

郁姨和另外兩個姨母經常看着他的臉嘆息,“我們铮铮長得這樣好看,可惜,被這道疤給壞了面相。”

每當這個時候,他都呵呵笑着,對她們露出一個無齒的笑。

有一天,郁姨忽然抱着他落淚了,“為什麽要将铮铮送走呢?就不能把他留下來嗎?”

彤姨無奈的搖搖頭,“坊中如今已不再收男弟子了,再說,若将铮铮留下,天長日久,你讓他們母子二人如何自處呢?若此事傳了出去,不僅對铮铮不利,對秀坊的名聲也是無益。”

青姨面有不舍,卻道:“我們也舍不得铮铮,但這是最好的做法了。”

他如今年紀太小,無法聽懂太長的話,但她們對話間的大概意思卻明白了。

——他要被送走了。

晚間,一位端莊溫婉的女子進了他的房間。

他被放在鋪了厚厚棉被的地上,三位姨娘守候在身邊,手上還托着銀針毛筆和類似顏料等物件。

他眉毛上被塗了一層氣味奇怪的液體,再看看三位姨娘手上托着的東西,他似乎明白她們要做什麽了。

那陌生的溫婉女子摸了摸他的臉,笑道:“這孩子可真乖,他還看着我笑呢。”

郁姨道:“铮铮一向愛笑,看見誰都是一張笑臉,大師姐,可不可以……”

那位大師姐嘆息一聲,郁姨便不說話了。

他對郁姨笑了笑,不想她太難過。

大概是塗了藥的關系,過程中他并不覺得疼痛,只是有一些麻癢。

這個過程對一個嬰兒而言有些漫長,他很快就抵擋不住困意睡着了。

醒來後,郁姨便拿着個銅鏡逗他。

于是,他看到自己臉上左邊被疤痕覆蓋的眉毛已經變成了一支綴着點點粉色的桃花枝。

第二天晚上,郁姨淚水漣漣的喂他喝了藥,接着就将他放在了一個提籃裏,用通風的蓋子掩好,然後匆匆出了門。

他預感到将會發生什麽事,表現得很平靜。

郁姨似乎走了很長一段路,長得他都忍不住困倦的睡着了。

睜開眼睛的時候,他已經在另一個人懷裏,還是個男人。

對方面如冠玉,神情卻十分淡漠,正用一種十分疏淡清冷的目光看着他。

這還是他重生後見到的第一個男性,他抓着對方烏帽上垂下的絹帶,對對方笑了笑。

笑,是他重生後唯一能自主對外界做出的表達。

他還是個嬰兒,連話都不會說,郁姨難過的時候,他只能用笑容安慰她,而若是遇到了不喜歡自己的人,他更只能用笑容表達自己的友好。

久而久之,笑仿佛就成了一種習慣了。

男子目光閃動了下,緩緩變得柔和,甚至伸出手輕輕撫了下他眉毛上的桃花。

在這一刻,他甚至以為對方就是自己這一世的生父。

直到被帶到了那個青嶼碧水的書香名門,他才真正認清了自己所在的世界。

而長歌門門主楊逸飛,又怎麽可能會是他的生父呢。

之後,他成為梅長老的孫子,三歲後正式拜師,再也沒有回到過那個滿布畫廊繡坊與曲橋流水的所在。

……

梅驚弦醒來的時候,房間裏一片明亮的昏黃,而窗外已是一片漆黑。

他看着桌上搖曳的燭火,微微出了一會兒神。

他已經很久沒有想起初生時的事情了。

兒時,他曾經以為葉坊主在他眉上繪了這一支桃花,除了遮醜之外,或許也有着留作記號的用意。

但等了十來年,等到他從襁褓中的嬰兒長成了少年,他記憶中的那個人再也沒有出現過,如今他甚至連她的面容都有些記不清了。

房門傳出一聲輕微的聲響,西門吹雪推門而入,手上還端着一碗冒着熱氣的湯藥。

西門吹雪看着床上半坐起的少年,走上前,将手上的藥遞過去。

鼻間直沖入一股令人作嘔的苦味,也沖淡了腦海中那些難以言明的思緒,梅驚弦皺起了眉頭,不動。

西門吹雪眉頭輕皺,又将藥碗往前送了送。

霧氣迷蒙了梅驚弦的眼睛,看着幾乎怼到自己鼻子下的藥碗,他苦着臉,雙手捧過,完全無法牽扯起符合禮儀的笑容,“多謝西門莊主。”

少年纖細白皙的雙手捧着藥碗,輕輕抿了一口,秀致的面容立刻皺在了一起。

他慢吞吞的小口小口吞咽着,動作放得很慢,苦大仇深的表情仿佛喝的是一碗毒藥。

梅驚弦自然知道喝藥是要一口悶才最省事,一口一口慢慢喝簡直是在承受一件緩慢而折磨人的酷刑。

但幼時長達三年湯藥不斷,以致他對中藥存有一股根深蒂固的排斥,一想到要一口氣将它們全部喝下去,胃裏就感到一陣抽搐。

西門吹雪似乎不耐看他這般慢吞吞的姿态,直接起身出門了。

梅驚弦看着他消失在門外的背影,心中又對他道了一聲謝。

這位一向冷漠得仿佛毫無人情味的劍客先是出手救了他的性命,又親自給他端湯送藥,想必連他的身體也是由對方診治的。

梅驚弦忽然想起初次見面時在珠光寶氣閣的那場切磋,心中不由慨然,果真一啄一飲,皆為定數。

他又垂眸看了手上的藥碗好一會兒,終是無奈的嘆了口氣,從背包裏取出一包合芳齋的蓮花糕,飲半口藥就吃兩塊蓮花糕,一會兒苦一會兒甜的味道當真是複雜難言。

“驚弦!聽西門吹雪說你醒了!”

房門還沒開就聽見陸小鳳的大嗓門,驚得梅驚弦半口糕點嗆進了嗓子眼兒裏,頓時憋得臉上發紅。

他迅速将剩下的蓮花糕收回背包,捧着藥碗咳個不停。

“你怎麽樣?”花滿樓走到床前,聽到他接連不斷的咳嗽聲,不由擔憂道:“西門莊主說你除了中毒外,筋骨也有所損傷,難道還感染了風寒?”

“咳,”梅驚弦輕咳一聲,不好意思坦言自己因為怕苦而偷食糕點,有些心虛的轉移了話題,“無妨,只不過喉嚨有些發癢而已。對了,我昏睡了多久?花六公子怎麽樣了?”

說起這件事,花滿樓果真被他轉開了注意力,欣然回道:“不想西門莊主在醫道上如此精通,他依着憐花寶鑒上記載的千日醉藥方配出了解藥。六哥如今已經醒轉,只不過他現在瘦到有些脫了形,暫時還無法下床行走,還要再将養些日子才行。”

正說着,林詩音端着一碗白粥并兩個清淡的小菜踏進門來,一見到梅驚弦果真蘇醒,不由松了口氣,“你昏迷了許久,一定餓了,我給你做了些吃的。你和六童的身體都還未完全恢複,如今可不能挑嘴,吃些清淡的稀粥小菜是最好。我知道你的嘴巴一向刁得很,等到身體大好了,到時候想吃什麽都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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