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夜空很低。
幾顆星子寂寥地挂在樹梢。
街角的網吧走出兩個流裏流氣的小青年,溜達到路旁。停了會兒,一個戳戳另一個的腰。
“哥,你看。”
“看什麽?”
“看那邊,有對小情侶哎。”
“情侶有什麽好看的?”
被戳的那個不耐煩,扭回頭,瞧見幾米遠外站着的兩人。
準确說,是一站一蹲。
站着的那個面冷如玉,五官在夜裏有些模糊。從兩人角度看去是側影,淩厲挺拔,将暑夏的夜色也割出幾分清冷味道。
此時那人微低着頭,視線落在自己腳旁。
他腳旁蹲着的是個女孩,臉全埋在臂彎間,長卷發散亂地堆在纖細的頸旁。
似乎在哭,還哭得挺忘我。
能夠判斷出是個女孩,除了那紮眼的乳白色卷發,全憑牛仔熱褲下那雙瑩潤勻停的美腿。即便憋憋屈屈蜷在那兒,也是十分具有攻擊性的美感。
“哥,這什麽情況?”
被戳那個醒回神,不自在地清嗓:“咳,都這個點了,還能什麽情況?明顯渣男分手現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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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嗯?”
“要麽偷吃忘擦嘴,要麽睡了不負責。”
另一個咂摸兩秒,恍然點頭:“有道理啊。”
這番安靜夜色下的渣男探讨,成功把談梨帶回現實。
她多趴了會兒,沒急着起來,而是側着歪過頭看向路旁。那張哭花的漂亮臉蛋就枕在胳膊上。
鼻尖旁兩抹油彩被淚水暈開了,在臉頰上描出半朵碎花。
狼狽是真的。
驚豔也是真的。
兩個小青年大概是頭一回見到哭成這樣還叫人覺得漂亮的姑娘,被盯着傻在那兒。
直到那張還染着淚的臉上突然綻開明豔的笑:“好看嗎?”
兩個小青年沒反應過來。
然後他們看見趴在胳膊上的女孩直了點身,仍蹲在那兒。她的姿勢改作托腮,暈開的花在她臉頰上亮晶晶的。
最顯眼的,是被露出的白皙胳膊上,一條血跡鮮紅的刀傷——
“再看我就報警了。”
對着那條被淚水染開而有些吓人的血痕,兩個小青年猶豫三秒不到,立刻轉身開溜。
從背影看,求生欲十分強。
解決完小麻煩,談梨平穩了會兒情緒,才慢悠悠仰起頭。
便利店見過的那個男人,此時就站在她面前不遠處的路旁。
這次她終于看清他的長相。
黑發是有點不修邊幅的淩亂美感,冷白額角下眉峰淩厲。眼型偏桃花,但眼尾要更細長些,所以讓他看起來不太好惹。
除此之外,鼻梁挺拔,薄唇性感,從顴骨到下颌的面部線條更完美得挑不出一點瑕疵。
一個字,絕。
更絕的是,長了這樣一張能惹人前仆後繼的臉,那雙黢黑的眸子裏卻寡涼而冷淡,不通情.欲。
人類有種劣性,越得不到的越想要——
對着這樣一個人,談梨覺得沒人不想看看他動情動欲是什麽模樣。
啧。
真是想想都替他未來女朋友愁得慌。
談梨心生同情。
沉默持續十秒。
談梨終于把蓋子下跑出來的最後一點情緒也收拾回去。她蹲在那兒托着腮,朝那人明豔地笑:“小哥哥,你不是走了麽,怎麽又回來了?”
秦隐垂着眼,望了這個仿佛喜怒無常的女孩片刻。
“等人。”
不同于輕易被她撼動的店員和路邊小青年,他的聲音像眼神一樣冷漠。
談梨笑起來。
她終于知道自己為什麽會認錯了——這人眉宇間那股子冷淡得遺世獨立不可侵犯的勁兒,太像Liar。
不過Liar要是長這樣,大概就不會戴口罩了。
談梨深吸了口氣,夜色的涼意和草葉的清香湧入身體。
她張開雙手,抹掉眼角的淚,然後笑聲從指縫裏逸出:“那怎麽不站遠點,是我剛剛哭得不夠吓人嗎?”
秦隐低下眼。
女孩蹲在他腳邊,正仰着頭,兩只巴掌按着那張豔麗的臉,表情動作都古靈精怪。烏黑的瞳藏在指縫間,一眨不眨地仰視着他。
在鼻梁上交扣的小指下,鼻尖點着暈開的彩,唇色淺淡輕翹。
他不說話,她就耐心地等。
好像多久都沒關系,固執而堅定。
秦隐難得仁慈一回,問:“你哭什麽。”
談梨指尖在臉頰上跳了跳,“嗯……你認識Liar嗎?”
空氣停了兩秒:“不認識。”
“啊,那就好。”
秦隐撩起眼,“好什麽?”
談梨放下右胳膊,只左手托着臉歪過頭,視線從那雙大長腿挪上去。她看着那雙漆黑的眸。
真像啊。
定定地看過很久,談梨倏忽笑了,明媚潋滟:“他是個大渣男,不認識就最好。”
“……”
秦隐垂眸,睨她兩秒。
“渣你了?”
“對啊。不然我幹嘛哭這麽慘?”
“怎麽渣的。”
“咦,你沒聽剛剛那兩個人說嗎?”
“?”
談梨揚起恣意的笑,調子拖得慵懶又無賴,“他睡了我不負責啊。”
“…………?”
黑眸一冽。
眼底冷淡和無謂被撕破,一點情緒冒出個尖。
然後男人輕眯起眼。
談梨卻錯過對方這一瞬的神情變化了。她低下頭,奇怪地揉了揉手臂——
怎麽突然有點冷呢。
安靜間,街角網吧裏又出來幾個年輕人。
這邊一站一蹲的場面依然非常吸睛。盡管沒有前面那兩人八卦,但秦隐仍舊能從那些投來的目光裏覺察到無聲的“渣男”指控。
他眼底情緒起伏幾次,歸于平靜。
“你不起來嗎。”
談梨不知道自己剛剛逃過一劫。她摸了摸熱褲褲袋,空的。談梨嘆氣:“不能起。”
“?”
“我今天沒吃東西,糖盒又掉了,現在完全沒力氣。”談梨托着腮,回頭看便利店的方向,鼻尖上暈染開的油彩跟着翹了翹,“難道是剛剛摔人的時候丢的?”
聽起來有點郁悶。
但不足一秒。
那雙眸子轉回來,重新盯到秦隐身上:“我看你要等的人還沒來……”
秦隐不言語,等她後話。
路燈下女孩蹲在他腿旁,仰起的臉上,油彩在她頰側熠熠——
“為了不讓一個花季女孩因為饑餓無力橫死街頭,哥哥,你能幫我買盒糖嗎?”
“……”
空無一人的街道上,這聲哥哥比爸爸都來得懇切。
·
當啷。
糖片在金屬盒子裏敲出利落的聲響,蕩得夜色格外空曠。
抱着膝蓋的談梨仰起臉,先看見一雙黑褲裹着的修長清瘦的腿,然後才看到垂在眼前那只冷白手掌和被捏着的壓片糖。
她怔了下,然後晃出明豔一笑:“我還以為你走了呢。”
“……”
頭頂沒聲音。
談梨也不在乎,金屬糖盒被她拿走,指尖無意蹭了下那人掌心。
很涼。
談梨熟練地撕去塑料薄膜,打開盒蓋,在手心裏倒出一粒,她想了想,又倒了一粒。
“吃嗎?”
女孩蹲在那兒,仰着臉笑。
沒幹的淚熠熠着鼻尖的油彩。
秦隐垂了垂眼,視線落到那只舉起的白淨手上。
“我不吃糖。”
冷淡聲線被浸進深重的夜色裏。
談梨一點都不意外,她很幹脆地收回手,把兩粒壓片糖放進嘴裏。舌尖卷住,等第一絲甜味滲入味蕾。
活過來了。
談梨抱着膝蓋墊着胳膊在心裏舒暢地想。
糖就是她情緒的開關。
吃不到的時候會有點暴躁,也可能非常地喪,不受控制,甚至變成個恣肆妄為的小瘋子。
所以明知道不好,談梨還是忍不住把這個安慰劑帶在身旁,然後就上了瘾似的,持續很多年,無可取代。
無可取代,直到第一次看見Liar。
那時候Liar還在職業圈外,只是登頂國服的路人王。談梨被哥哥是職業選手的閨蜜盛喃拉去網吧看排位賽,那是談梨第一次接觸這個游戲。
第一次,第一場,第一眼就驚豔。
那簡直不像一場排位,更不像一場十個人的游戲。
談梨看不懂那人在當時堪稱獨辟蹊徑的刷野路線,更不明白那随機應變的攻守切換代表背後怎樣可怕的心理預判和大局意識。
她只看見整場游戲的節奏在那一個人的指尖把玩跳躍,随心所欲。
像推撥命運輪.盤的神之手。
當游戲結束,只有震撼。
然後那個夏天,談梨和無數人一起記住了那個ID:Liar。
再後來。
他成了她的神廟,她的信仰。
也是唯一可以替代她安慰劑的,泥沼。因為他遠比那個小小的金屬盒子更讓她上瘾。
像中了慢性的毒,一場場比賽一次次集錦,每一個鏡頭每一次驚豔每一場震撼,經年累月無數次複盤後早已滲入骨髓,無法自拔。
談梨想電競圈裏所有人都像她一樣,每一個人心裏都有自己的那座神廟。
只是她和她的同路者們更不幸些——那個男人轉身離開前,甚至連一點仁慈的預兆都沒有留下。
“……”
壓片糖被談梨抵在舌尖,又卷到唇齒下,然後用力咬碎。
她含混不清地咕哝了句:
“狗渣男。”
站在旁邊的秦隐再次一僵。
然後他輕眯起眼,回眸看向腿旁那坨鼓鼓的影兒。
“你說什麽?”
“……”
談梨左右看看,沒人。
她這才确定,真的是旁邊那人在主動發問。
談梨意外地仰起頭。夜風撩起她不知何時散開的長發,乳白色的發絲糾纏在風裏,拂過的面頰上染着淺粉淡紅的油彩,溫柔缱绻。
但那大約只是幻覺。
一兩秒後,談梨回過神,明豔的笑回到她的面頰上,烏黑的瞳被染得潋滟:“沒什麽。”
她晃了晃糖盒,當啷當啷。
那個聲音讓女孩蕩起更恣肆的笑:“我該怎麽謝你呢。”
“不用謝。”
“以身相許好不好?”
“……”
從交談至今,談梨第一次在這個男人臉上看到明顯的情緒——
秦隐皺了下眉。
談梨反而笑得更開心了。
除了Liar以外,她從來不在乎自己是被喜歡還是被讨厭。而面前這個人唯一的特殊在于他像Liar的那點冷淡勁兒。
她喜歡看他被勾出更多的情緒。
不過适可而止的分寸,在有糖或者有Liar的時候,談梨總是知道的。
她晃了晃身,乳白長卷發被夜風溫柔梳理,路燈和星子的光在她眼底躍跳,潋滟如春景。
她笑得俏皮而恣意:“開玩笑的,別怕,我從不恩将仇報。”
談梨歪過頭想了想:“不過我能答謝的事情不多……啊,有了,你玩游戲嗎?”
“什麽游戲。”
“LOL那種?”
“…玩過。”
“那就簡單了——改天我帶你雙排上分。”
“……”
沉默裏,被談梨品出那麽一點嫌棄。
她也不惱,只笑:“他們喊爸爸我都不帶的,你還懷疑我?”
秦隐無聲瞥她。
談梨莫名有點心虛,只是立刻就被她無視掉了。
體力回歸一點,她扶着膝蓋慢慢起身,舔着唇角糖色輕笑:“以身相許和帶你雙排,二選一吧。”
秦隐在夜色裏沉默。
許久後。
“雙排。”
談梨這次是真氣笑了:“小哥哥,你挺忍辱負重的啊。”
那人聲淡,嘲弄也顯得輕薄,“你知道就好。”
“——”
談梨一怔。
不等她想通這一瞬語氣的熟悉感是什麽,深夜空曠的長街盡頭,奔馳而來的跑車拉出一聲轟鳴的長調。
十幾秒後,一輛騷包的明黃色跑車剎停在道旁。
撲面的跑車尾氣裏,道旁寂靜。
談梨轉頭:“你朋友?”
秦隐:“嗯。”
談梨對着那辣眼睛的明黃色審視:“好品味。”
秦隐:“……”
車窗降下。
“秦隐你知道我多辛苦才逃脫經理監視來接——卧槽!”
降到一半的車窗帶着主人的緊迫,嗖的一下又升了回去。
“?”
剛擡手準備打招呼的談梨眨了眨眼。
跑車的玻璃紙私密性極好,只隐約能看到裏面窸窣了片刻。
然後車窗重新降下來。
一個用車上毛毯之類的物品裹住腦袋,只露出一只眼睛的奇怪生物坐在駕駛座裏,尴尬地扶着車門,聲音還刻意壓得低沉。
“咳咳,上……上車。”
談梨捶了捶蹲到麻掉的小腿,笑:“你朋友是沙特阿拉伯回來的吧?”
“……”
未等秦隐回答,談梨的身影已經一瘸一拐一蹦一跳地繞過跑車,朝馬路對面走去了。
女孩的背影浸進夜色裏。
她背對着他們,揮了揮胳膊,白皙上那一抹幹涸的血痕紮眼,而她全不在意。風帶回來的笑聲依舊恣意動聽。
“改天帶你雙排啊,大明星。”
秦隐沒解釋這個誤會。
反正他們都當不會再見,所以保持默契,喊着讓他二選一的人也沒要他任何聯系方式。
片刻後,一聲油門。
車身駛入長街盡頭的光影裏。
·
車內。
秦隐單手搭在降下車窗後的車門上,側顏清冷。
駕駛座裏,肖一炀驚魂甫定:“你丫兒也不跟我說你旁邊有陌生人啊?這可是賽程期,我瞞着我們戰隊經理偷偷跑出來接你,要是被人認出來傳上網,那我們經理非得弄死我不行。”
秦隐靠在真皮座椅裏,沒擡眼,淡聲道:“你都包成豬頭了,你親生父親也認不出來,幹爹更不行。”
肖一炀自豪:“那還不是多虧我反應快——去去去!誰是我幹爹,再說了,我這麽英俊潇灑的就算再僞裝,怎麽可能跟豬頭有聯系?”
秦隐冷淡輕嗤。
肖一炀還想追究,卻突然想起來:“哎等等,差點忘了,剛剛車外邊那個小妹妹是誰?”
“不認識。”
“不認識也就是今天剛認識,可以啊Lai神,你這剛退役第一天,就準備讓你那九億少女粉夢碎召喚師峽谷,太殘忍了吧?”肖一炀幸災樂禍。
秦隐阖上眼,懶得理他。
肖一炀和秦隐從小認識,對秦隐脾性習以為常。說起來LOL這個坑當初也是肖一炀把秦隐帶進來的。
為此,他已經三年沒敢邁秦家的三進大門了。
車裏安靜了會兒,肖一炀慢慢回過味來:“我剛剛第一面看得匆忙,後來又擋了眼睛沒瞄清,不過剛剛那小妹妹怎麽給我感覺那麽像你一個女粉呢。”
秦隐一動未動:“我有女粉麽。”
肖一炀:“……”
肖一炀咬牙切齒地笑:“中國賽區裏還有比你丫兒女粉更多的嗎?早知道我也跟官方申請特殊保密了,那說不定我女粉也能多漲點。”
“你沒女粉不怪醜,怪菜。”
“…滾滾滾!”
秦隐阖着眼,嗤笑了聲。
從後視鏡裏瞥見這一笑,肖一炀噎了下,半晌才悻悻道:“算了,你這張臉自覺戴口罩就挺好。要不然國內賽區的女粉還不得被你包圓兒了。”
秦隐沒回應。
肖一炀習以為常。
玩電競的少年們多數都在20左右血氣方剛的年紀,正是談起異性就興奮的躁動期,犯起幼稚來沒少比較一下誰的女粉多誰的女粉少。
偏他身旁坐着這個不同。
作為中國賽區第一人,Liar在這方面無論實力或者長相都有絕對話語權,但從來對女粉話題不感冒。
他在ZXN戰隊當核心指揮那段時間,私下裏也沒人敢跟他開這種玩笑。
久而久之,Liar這“電競圈第一性冷淡”的名號就不胫而走。
直到“電競渣男”稱號橫空出世,取而代之。
想到這,肖一炀憋住笑,清了清嗓子,主動轉走話題:“你今晚怎麽回事,不是你家裏派車來接你嗎?幹嘛又折騰我?”
秦隐皺了下眉:“我媽記仇。”
肖一炀心有餘悸地縮了縮脖子:“這我當然知道啊。怎麽,車沒來?”
“來了,行李物品全部搬空。秦家裏我能聯系到的人,一起把我拉黑了。”
肖一炀:“噗,這還真是她的手筆。”
忍着幸災樂禍的本能,肖一炀把秦隐送到F市郊區的一處別墅。
秦隐推開車門,長腿已經邁到車外。
然後他單手扶着車門,停住了。
肖一炀愣了下,回過神來十分感動:“很長時間沒見我舍不得了是嗎?沒關系,我不嫌你肉麻,抱——”
秦隐扣着車門,冷淡回眸。
“你之前說,她像哪個女粉?”
肖一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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