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7 無辜 八
宋顯那張符本就是專門用來斬殺厲鬼的, 雖說效果因為符紙上的錯處大打折扣, 但也對方佳琪造成了不小的傷害。
她伏在地上, 裙擺的豔紅都失了色彩, 脖頸失去支撐地垂下來,裸露在外的皮膚上,密密麻麻的屍斑若隐若現, 她怨毒地盯着陸見深和宋顯, 指甲紮進地板裏,像是在抓着兩人的皮肉。
她朝他們詭異地彎起嘴角,一張嘴, 一根黑青的長舌飛快地向陸見深伸去, 就在她即将碰到所畫下的金圈時,方佳琪吃痛地嚎叫一聲, 舌頭癱軟地垂在地板上, 舌尖被烤焦得蜷縮起來, 散出陣陣黑煙。
陸見深略嫌棄地偏過頭:“好好一個吊死鬼,學什麽青蛙精。”拿舌頭甩啊甩的,也不嫌髒。
要是剛才被那條散發着屍臭, 且不停往下淌着黏糊口水的舌頭真碰到了她身上, 陸見深怕是等不到回家,立馬就得從身上搓下一層皮來。
宋顯從褲兜裏摸出一雙手套戴上, 躍躍欲試地走向女鬼:“這舌頭不老實, 我幫她處理一下。”
他從地上把方佳琪的舌頭撿起來, 幹淨利落地給她紮了個蝴蝶結。
方佳琪臉上寫滿了“士可殺不可辱”這幾個大字。
陸見深:……
辣眼睛!
萬萬沒想到, 你居然連只鬼都不放過。
宋顯發自內心地感到疑惑:“怎麽都這個表情,我紮的不好看嗎?”
陸見深:這是好不好看的事麽!
她看了看不斷掙紮着的方佳琪,“快給她解開。”
“解不開了。”宋顯一副死豬不怕開水燙的樣子,“這結打得緊,成死結了。不過沒關系,我可是練過的,不影響說話。”
他捶了捶胸膛,示意我辦事、你放心。
陸見深:……您可真是思慮深遠。
她原以為宋顯是調查組裏除了組長外最靠譜的人選,現在看來,脫下那層成熟穩重的皮,骨子裏分明就和狐貍是一個德行。
“好了,”宋顯悠哉悠哉地把教室的椅子拼上一排躺了上去,他打了個哈欠,“我聯系過地府辦事處帝都分部的鬼差了,他們最多再有一刻鐘就來。”
“我是不會走的。”方佳琪的目光像鈎子一樣從角落裏那群學生的身上一一劃過,“就算是我死,我也得帶着我的陪葬品們一起下去,這樣才算公平,對不對?”
“誰是你的陪葬品!”到了這會兒,學生們也看出白天來的這位所謂的轉校生絕不是那麽簡單,不過別的不重要,只消知道她能壓得住女鬼就夠了。心裏有了底氣,其中一個女生憤憤道,“班裏人的死都是你做出來的對不對,你怎麽那麽壞,同窗一年,你也下得了手。”
“就是!心狠成這樣,看不得我們好。你就不怕死了都得下十八層地獄嗎!”
“怕呀。”方佳琪一步步向他們走近,她已站在金圈的邊緣上,“但仔細想想,值得。”
她話音剛落,周身陡然起了變化,她臉上一道道黑紋乍現,不管不顧地踏出陸見深所設下的禁制。圈內金光乍顯,化作利刃隔開她的皮膚,方佳琪早已是個死人,現在所受的傷無一不是落在她的魂魄上,疼痛可想而知。
饒是陸見深,這樣倔脾氣的鬼魂也是頭一次見。
學生們沒料到她居然還能跑出來,登時下了一大跳,紛紛四散逃開,方佳琪抓住一個,将手放在她的頭頂,一手托住對方的下颚,向反方向一掰,頭骨發出一聲脆響,她面無表情地松手,女學生的身體軟軟地倒下。
她痛快地笑起來,伸手拂過女學生的眼眶,“我還記得,她們把洗腳水潑到我床上的時候,你笑得有多歡。”
“揪着我的頭發逼我跟你們道歉的時候,不是很厲害麽,現在都躲什麽!”
方佳琪的指甲刺進女孩的眼窩,将她的眼珠生生摳挖出來,只留下兩個淋漓的血窟窿,她矮下身,将眼球像滾彈珠一樣彈出去,直直地滾到了另一個男生腳下。
男生整個兒抖得不像話,兩眼直往後翻,空氣中彌漫着一股濃重的尿騷味。
他被生生吓得尿了褲子。
他本來緊貼着宋顯站着,宋顯聞着味兒一回頭,捏着鼻子把男生拎到一邊,“你今年幾歲。怎麽,下回我還得在包裏給準備着尿不濕?”
男生察覺過來羞得不行,他嗫嚅着道:“大師,她,她……”
“我倒還真想問問,你們究竟對她做過多少好事。”陸見深快速掐訣,長劍淩空,一劍向女鬼劈去,女鬼躲閃不及,長劍仿佛自己有靈般直沖她而來。陸見深特地避開了要害,劍穿過方佳琪的手臂,将她釘死在地板上。
她猶不死心,身體動彈不得,有長舌自口裏彈出,卷向其他人的脖子,是要生生将人絞死。
就是……短了那麽一截。
宋顯摸了摸鼻子,“我打的那個蝴蝶結,還是挺有先見之明的,是吧?”
陸見深:……可以,需要她給他來一朵小紅花嗎。
男生抓着宋顯死不撒手,要不是宋顯拼命抗拒,他巴不得整個人都貼上去,宋顯連連哀嚎:“你給我走開!”
“我新買的西裝褲啊啊啊,別把你尿濕的褲子貼過來!”
“陸陸!快過來救我!”
陸見深默默退後兩步,這等“好事”,還是宋顯一人享受就夠了。
任由宋顯艱難地與男生進行着拉鋸戰,陸見深拖了把小椅子坐到方佳琪身邊,将長劍召回,“打個商量,你能不能先把舌頭收一收。”
方佳琪冷哼一聲,舌頭縮了回去,“你把劍撤回去,就不怕我殺了剩下的人?”
“哦?”陸見深眯眯眼,“你試試。”
她翹着二郎腿,怡然地看着她。
方佳琪:欺負鬼很有意思嗎?!
她擡手間露出一截胳膊,瘦得不像話,只剩下一張皮裹着她的骨頭,察覺到陸見深的目光凝聚在她手腕上,方佳琪動作一頓,将衣服放下,企圖把手縮回去。
然而有一個人的動作比她更快一步。陸見深将手覆蓋在她手腕中,她的手并不寬大,卻五指修長,能将方佳琪細瘦的手腕全然包裹住。方佳琪輕微顫抖了一下,她手下用力一掙,卻沒有掙開。
陸見深抓着她的手晃了晃,她啧了一聲,道:“小姑娘家家,從前是怎麽照顧自己的,怎麽好瘦成這樣。”她大概猜到這個女孩子生前是經歷了多少,因此即便親眼看見她下手狠辣,也沒法将她跟尋常厲鬼同類而語。她在蒼穹做慣了大師姐,要是她師妹被人這樣對待,她保不定得氣成什麽樣子,因此看見方佳琪,多少有些心軟,下手也寬松了許多。
真奇怪,她明明已經死了,為什麽,還能感覺到活人身上的溫度呢。方佳琪不再動彈,她靜靜感受着手上傳來的溫暖,不受控制地想,要是,在她還活着的時候,也有那麽一個人,願意對她伸手就好了。
那段時光裏,方佳琪自己都覺得自己就是一坨沒人要的垃圾,沒人願意靠近她,偶爾有人過來她身邊,也只是為了在她身上再踩一腳。她曾試圖找張老師申請換寝,當然,這并沒有得到重視,在她眼中,這些只是十幾歲小孩子們的打打鬧鬧,再說了,一個巴掌拍不響,你不先去招惹別人,人家又怎麽會勁挑着你去欺負呢。
這一年裏,方佳琪活成了一具麻木的機器,沒有人和她一起吃飯,她就自己一個人吃;沒有人與她談天說話,她就在筆記本上寫,把筆記本當成她的朋友——一個永遠不會離開她的朋友。
她要堅強,忍過這兩年,等畢業了一切都會好的。方佳琪一遍遍地告訴自己。
然而現實告訴她,一切只會越來越糟。
方佳琪整宿整宿的睡不着,她時常睜着眼看着天一點點亮起來。她變得很瘦,體檢時量體重,一米六幾的小姑娘,甚至還不到八十斤;她夜裏總是多夢,經常見到離開她多時的父母,他們出現在她面前,仿佛從沒有離開過,卻在她跑向他們的時候,又漸漸在她眼前消失。
每到這時,她就會從夢中清醒,枕巾一片濡濕。
方佳琪沒有撐過去,她選擇了另一種方法,去尋求一個解脫。她看着曾經高傲的同學在自己面前搖尾乞憐,恨不得下跪磕頭來換個活命的機會,多有意思,多麽暢快。
可是……方佳琪彎下腰,她将臉貼在陸見深握着她的那只手上,她心想,真是奇怪,她竟然覺得,要是能有一個人,無論是誰,只要一個就夠了。
只要有人能一直握着她的手,偶爾願意聽她說說話,要她做什麽,她都是願意的。
她從頭到尾,都只有這麽一點希求而已。
地板突然松動了一下,被人從下面撬開一塊來,有個年輕鬼差從裏探出頭,撐着雙臂翻身往上爬,宋顯看不過去,上前拉了他一把。小鬼差上來後不慌不忙地将地板原樣按回去,才朝着教室敬了個禮。
他一本正經地道:“地府專線,滴滴捉鬼,竭誠為您服務。”
“請問需要帶走的鬼魂在哪裏?”
小鬼差眯着眼在教室裏觀察了一天,終于開口道,他不好意思地撓撓頭,“最近游戲打多了,視力有點不大好,回去我就配眼鏡。”
宋顯:那麽大點地方,總共就這麽一只紅衣厲鬼,他近視度數得有多深才能連這都沒找到啊!
陸見深:不知道閻王有沒有考慮過向人類學習一下上崗考試這件事。
這年頭的鬼差未免也太随意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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