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記憶
距離司明朗從那場噩夢中醒來,已經三天了。可他卻始終不能從那場夢境帶來的恐怖中掙脫出來。說來想去,他還是覺得那場夢顯得太過真實了。
那種掙紮在生死之間卻無能為力的恐怖,甚至還有被人下了迷魂障,以為自己是個女子在鄉村裏受盡折磨的那些年頭,都像是他曾親身經歷過似的。
白日裏還好,每當深夜,這場噩夢就會重新尋找到他,讓他再經歷一遍那般的恐怖與痛苦。最後将他從夢中驚醒過來的,總會是那雙巨大而冰冷可怕的瞳仁,他沒有見過真龍,卻莫名的堅信那雙眼眸的主人,是一條真龍。
可是這又怎麽可能呢?且不說他所見到的一切都是來自于夢中,這個衍水世界的修真者都知道,這座世界裏的龍,在八千年前的末道之戰後,已經全部通過強行打開的界壁通路,離開了這個世界。不僅如此,沒有了龍族的衍水世界,還被大能封閉住了世界龍門,斷絕了衍水世界其他精怪化身為龍的道路。
這個世界有虺也有蛟,但這些精怪都沒有了在獸身血脈上更進一步的可能,除非他們度過天劫,飛升成仙,等離開衍水世界之後,才有可能獲取更進一步的秘法。
上古時期,無論何種精怪,飛躍龍門之後都可化龍的盛景,在衍水世界已經不複存在了。
在這般前提下,衍水世界裏不可能還有真龍留存。但司明朗皺起了眉頭,他見到的那個巨大而美麗的生物,不是真龍的話,還有可能是什麽呢?
從那個噩夢驚醒過來的第一天,司明朗就幹脆以自己氣機浮動為借口,閉關修煉,但三天的時間過去了,他不僅沒能勘破迷障,反而覺得夢中的一切都那般真實,忍不住想去尋根問底。
他現在明明還是水澤門門主的獨子,父母恩愛,自己的前途也是一片光明,如何會淪落到那樣的地步呢?
司明朗的神情微微一動,一段不屬于他這十八年生命的記憶,突然浮現在他的心頭。他體內的經脈,并不是因為走火入魔什麽的而受到的損傷,而是在下山游歷之時,被盛月山的弟子與邪魔戰鬥的法力波及,受到了無法修複的損害。苦修多年的法力,一朝化為烏有。
之後還不待司明朗嘗到沒有法力的痛苦,就又遭到了沉痛一擊。他受到的傷雖然重,靈根也受損,慢慢來也還能勉強算是個修真者的。只可惜他受到重傷的消息傳回山門,母親司瑜婷在得知愛子遭遇後,因為憤怒和傷心,竟至于走火入魔,神魂具散,他連最後再見母親一面的機會都不再有。
記憶中的司明朗得知這個噩耗之後,原本靠着毅力勉強支撐傷勢不再惡化的他,一下子崩潰了。他的靈根斷裂,真正成為了一個修真之途斷絕的凡人,再無修複的可能。
那種天翻地覆一般的,對他整個人生的改變,就集中在了那短短的兩三天之內,那種難以置信與無能挽回的懊悔,司明朗在想起這段記憶時,也禁不住感同身受的握緊了拳頭,等他回過神來,兩手的指甲已經深深陷入肌膚之中,割破了八個月牙形的口子,甚至滲出血來。
司明朗深深的吸了口氣,從修煉使用的蒲團上站起身來,壓抑住自己的憤怒,緩緩踱了兩步,終于使得自己平靜下來。他這般急躁,也只是于事無補,面對艱險的前途,盡可能保持鎮定,才能搏出那一線生機。
而且,誰能證明他“想起的”一切,都是将來會發生的事情呢?修真者,日夜修煉的可不僅僅是他們身體裏的法力,更重要的還是修心,如果境界達不到,體內的法力再充盈,也不過是個沒法更進一步的失敗者而已。
修真者中流傳甚廣的天魔入體,以致走火入魔的故事,難道還不夠叫人警醒麽?說不定他面對的,也是心魔的新招數呢?
前途再艱險,也總要靠人一步一步的走出來。
明心正信,司明朗終于從夢境帶來的惶恐之中掙脫了出來,體內法力如同浪湧,拍打沖擊着他的經脈。他轉身,重又坐回蒲團之上,靈脈散發而出的靈氣,經過蒲團的彙聚過濾,被他吸收入體,體內的功法飛速運轉,将靈氣化為己用。
足足一個時辰,他才漸漸收功,再睜開眼來,就算是滿心陰霾的司明朗,也忍不住露出些喜色。剛剛那一次突破,讓他沖破了之前的瓶頸,終于達到了練氣期大圓滿的境界。對一個十八歲的修真者來說,這已經是個足以讓他一舉成名的成績,就算加上他父母都是金丹期修者帶來的幫助,也是個了不得的記錄。
但是,想想母親的神魂在火網之中,拼死一擊,撞得幾乎不成形的模樣,司明朗那一點喜悅轉瞬間又沒有了蹤影。練氣期圓滿又如何,不說整個衍水界,單是他們水澤門這樣一個小門派,如今在這個境界上徘徊的,就有五十餘人,這可是三代弟子累積下來的數量。這些人裏能更進一步築基的人,在築基丹的輔助下,最多也只有一半。
這還只是大道之初,築基之後還有凝脈,凝脈之後又是金丹,等金丹化嬰,元嬰超脫紫府則是返虛,返虛之後的境界,便是作為過渡的渡劫期,等修士成功應劫,便可飛升成仙。返虛跟渡劫這兩個境界的大能,加起來在一界之內也不會超過三十個,而且大能們壽元長久,一閉關可能就是百八十年的,有這些時間,新一代修真者也已經被沖刷掉大半了。
眼看着時辰已經到了白日,司明朗猶豫了一下,還是選擇了從修煉室出來。
從他院子出來,不過兩三百米遠的距離,就見到一個面目熟悉的弟子氣喘籲籲的跑來,見到司明朗出關,他臉上忍不住露出喜色:“大師兄,前頭盛月山來的人,跟明師兄起了沖突,大家都不知道該怎麽辦才好!”
司明朗年紀雖小,不過占着他母親就是門主的便宜,幾乎剛出生沒多久,就被收為內門弟子,如今正是內門親傳裏排行第一。除了築基期的弟子另外排一輩,他就是低階弟子裏的大師兄。因着他實力不錯,對外門弟子也不歧視,願意出言指點一二,又肯為門下弟子出頭,這些年紀比他大上十餘歲的弟子,也肯心甘情願的叫他一聲大師兄。
司明朗沖他擺擺手,道:“你在前頭領路,路上再與我說這前因後果吧。”在那個外門弟子憂心忡忡的邊領路,邊解說這糾紛的由來時,卻沒能發現,司明朗已經把心思轉到了別的地方。
沒人能說清楚司明朗的心裏如今有多震撼,哪怕是司明朗自己,事後也想不起來自己究竟是為什麽還能保持住臉上的平靜——雖然平靜還不夠完美的扮演一個為表弟擔憂的兄長的形象,但也已經無法向他苛求更多了。
他怎麽能忘記呢?!明熙,這個他從小一直回護到大,一直将他視為親兄弟的弟弟,居然是那個在他失去法力,失去靈根,失去母親之後,第一個向他宣稱一切都改變了,你将面對一個痛苦可怕卻真實的世界的人。
母親去世不過才一個月,司明朗還沉浸在悲傷之中時,水澤門卻已經籌備起一場盛大的婚禮。這婚禮的主人不是別人,卻是前任門主的丈夫,與前任門主的堂妹。在司明朗絞盡腦汁,混出自己養病的房間,擠進那個與他格格不入的婚禮場地時,正看見這一家三口團圓時的喜氣洋洋。
他看見明熙鄭重其事的拜倒在司明朗的父親與他的母親面前,奉上兩杯靈氣充盈的茶水,而這兩個一臉慈愛的長輩,在笑意盈盈的喝下靈茶之後,又含情脈脈的相互對視一眼,目光交彙時的溫柔缱绻真是羨煞旁人,根本看不出來他們一個剛剛死了妻子,另一個剛剛失去了曾對自己照顧有加的堂姐,而那場悲劇甚至才過去了不到半個月。
緊接着,司明朗就像是被雷劈了一般,看着自己的父親放下茶碗,一臉慈愛的對明熙道:“我既與你母親成婚,你也跟着我姓吧。今後你便叫殷明熙可好?”明熙一臉激動,重又跪倒在地,重重磕了三個響頭:“殷明熙見過父親母親。”見此一幕賓客之中也有湊趣叫好的,也有打趣說願意再多送禮物,慶賀殷門主喜得貴子的。
完全忘了這個門派,在一個月前,門主還屬于一個叫做司瑜婷的金丹期修士,這個所謂的殷門主膝下只有一個獨子,那個因為拗不過妻子對族規的堅持,随着妻子姓司的司明朗。
司明朗從那不知道是真是假的記憶中抽回心神,心中卻不由得想到了明熙剛剛被他母親帶回水澤門的時候,自己問起他叫什麽,明熙避而不答,還是他母親司瑜娜告訴的司明朗,這孩子叫明熙。
但是私底下,明熙卻向司明朗鄭重其事的解釋過,自己的名字,就只是個名字而已,明并不是他的姓氏。終有一日,他會讓自己的親生父親承認他的存在,給他冠上應有的姓氏。
司明朗默默咬了咬牙,如果他那些莫名其妙的記憶是真的,那麽明熙最後真的做到了。他怎麽沒能早些想到呢?明熙的“明”,跟他是一個排行字輩啊!
司明朗緩慢的眨了眨眼,他們動作不慢,眼前就是盛月山來人與明熙他們發生沖突的地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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