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6 怎堪白首卻成空

範皓向來對謝逸的聰慧不存疑慮,他既然說從那座峽谷開始尋查,必然有他的道理,便追随着謝逸一同來到之前的那座峽谷的斷臺上。

謝逸望着斷臺之下的幽深峽谷,分析道:

“無赦,若這裏是千年之前的古戰場,假設那周羅修如同你當時所想,從峽谷一側埋伏,或者被誘騙進這峽谷之內中了埋伏,那這斷臺則是伏擊的絕佳之地,周羅修必然勝算渺茫。當然,這只是我的推測,我們不妨先從這斷臺之下開始尋起如何?”

“有道理!”範皓贊許一聲,道:“那我們這就開始尋找吧!”

謝逸雖不及範皓術法高深能掃視一片,卻也能看清近身的一些石魂,落定之後,黑白無常便分開行動各自探查。但凡發出石魂素白之光的石頭,必是其間有着靈玉,不看大的不撿小的,專尋玉佩般合适大小的玉石逐一劈開查看。

許久之後,不斷重複的動作幾乎變得厭煩,黑白無常卻仍是耐着性子仔細尋找着,忽聽範皓喊道:“必安,你來看這裏!”

謝逸聞聲靠近,順着範皓手指的方向望去,卻見一尊怪石的中間位置,隐隐散出一片圓形的素白之光,明顯有塊玉石嵌在其中。

範皓擡手劈落怪石表層的一片石礫,定睛一看,竟然是塊碧綠色的圓形翡翠。

範皓伸出兩根細長的手指,将這塊翡翠用力卻小心的夾了出來,細看之下,不由的喜上眉梢,緊忙遞給了身後的謝逸。

謝逸接在手中,那翡翠上雖然糊了一層泥沙,卻不難分辨在泥沙之下隐隐镌刻的圖案,它果然是一塊玉佩,經年之久早已沒有了絲縧繩結,卻依舊不改本質。

謝逸将玉佩握在手中,擡頭細看那尊怪石。

若說這尊石頭怪在何處,就是那石身上千瘡百孔的窟窿數不勝數,就像個蜂窩一般。

範皓也盯着那尊怪石細看了許久後道:“這怪石有些像太湖石,可這些窟窿大小一致,看起來與太湖石又不相同。”

“這些窟窿怕是箭矢射的。”謝逸沉聲回道

範皓詫異的望了謝逸一眼,奇道:“千年前所用的箭矢,即便是從斷臺高處射下,也不可能射穿石頭。”

謝逸淡淡的回道:“這恐怕……并不是石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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範皓一怔,好似聽懂了謝逸的暗示,不由得瞪大了眼睛,轉過頭去又将怪石細細的看了一遍,驚道:“不是石頭難道是骨骸不成?千年之久骨骸早就化為泥沙了,這絕不可能。”

謝逸道:“無赦,我的術法不及你高深,你再仔細看一看這尊怪石,有沒有其他石魂。”

範皓依言,再度開啓冥修靈目,加深法力細細探看,但見怪石中央他方才取出翡翠的位置,飛繞着一縷一縷白色絲狀光芒。

範皓收了術法,指向那個位置,“只有這一處可見幾縷白色絲狀光芒,不知是不是石魂,其餘的地方一絲都沒有。”

謝逸示意範皓後退幾步,自腕中祭出鎖魂鏈劈向那尊怪石,只取得中間一段,施了術法收于袖袋中。

忽然,那尊千瘡百孔的怪石餘下的部分石身,無聲的化作了顆顆沙粒,綏綏落了滿地。

……

忘川河畔,雲桑仍舊無言的守着死寂沉默的女鬼楚雲湄,自黑白無常離開之後,楚雲湄就再沒有和他說過一句話。

楚雲湄不言,雲桑亦不語,只期盼着黑白無常能盡早尋到周羅修的魂魄歸來。

雲桑直坐到兩腿幾乎麻木,忍不住動了動腿腳,耳畔忽然傳來細小風聲,循着風聲望去,但見一黑一白兩道再熟悉不過的身影自遠而近的飛來。

雲桑興奮不已,高聲呼喊道:“快看!師兄他們回來了,此番去了良久,必是有結果了!”

楚雲湄亦循聲回頭,黑白無常已落至河畔,飒飒的衣袂尚未停飄便徑自走到楚雲湄跟前。

謝逸攤開手掌,修長的指端躺着一枚碧綠的翡翠。

楚雲湄見了,一把奪了過去,細看之下不禁嚎啕大哭起來。

“一千年了……一千多年啊……我終于等到你了!”

楚雲湄哭的肝腸寸斷,雙手緊緊的攥着那枚玉佩,恨不能将其嵌入骨血中。

四周詭谲一片,只聞女鬼號泣,凄凄涼涼悲悲切切,直哭到似乎再沒有了淚水,方才哽咽着問道:“多謝兩位無常君,我丈夫的魂魄如今在哪裏?”

謝逸蹙了蹙眉,自袖袋中又幻化出一塊大小如同圓盆般的怪石,輕輕置放在地上。

楚雲湄無聲的望了望那塊滿是窟窿的石塊,又不解的擡頭看向了黑白無常。

謝逸不作答,範皓只好無奈的解釋道:

“那枚玉佩是從這塊怪石中取下來的,這怪石是在淩州城外一座峽谷中尋得,石身遍布孔洞,石形……石形大約與我身量接近。所以,我們只取了一塊回來。”

楚雲湄聽了,仍是不解範皓話中的意思,低頭望了望那塊石頭,又渴求的望向黑白無常。

範皓嘆息一聲,回道:“這石塊,可能是……是你丈夫的骨骸所化……”

範皓話音未落,楚雲湄卻如遭雷擊,驀地瞪直雙眼,臉色由白轉青,愣怔的再次低下頭去細看那塊怪石。

雲桑聽了範皓的解釋心下慌亂不已,即便七師兄所說的就是事實真相,也不該表述的如此赤裸裸,這讓她如何接受得了?

眼見着楚雲湄死死盯着那塊怪石現出癡魔神情,雲桑剛要勸慰幾聲,卻見她顫巍巍的伸出手,将那塊怪石抱起,緊緊擁在了懷中。

方才還沉寂的氣氛裏,忽聽楚雲湄哀絕的哭道:“是他!是他!我感受得到……是他沒錯!”

一滴血淚自楚雲湄臉頰滑落,滴在了那塊怪石上。

忽然,沾染到楚雲湄血淚的怪石白光一閃,自石身上飛出一縷白絲,緩緩升至半空,隐隐現出一雙眉眼。

楚雲湄悚然號泣一聲:“相公!!!”頃刻間血淚如注,淌了滿臉殷紅。

滴滴血淚落打在怪石身上,一縷一縷的白絲紛紛從石身中飛出,化為片片殘存的意念之光,逐漸拼湊成一具殘破的軀體。

人形的殘軀漸漸看的清楚,周羅修果真是個英眉朗目的年輕将領。

周圍沒有一絲微風攪擾,那具殘軀卻遙遙欲綴般的輕輕晃動着,忽然發出一聲細碎回聲:“恨吶……”

這是?周羅修的聲音。

這聲音小而細碎,卻不妨礙使用術法聽的真切,果然是周羅修的魂魄所遺留下來的喃喃自述,七尺男兒竟是聲帶嗚咽。

“想我周羅修自從軍以來,屢建戰功方才得到這先鋒殊榮,本以為此戰過後便可大獲全勝,誰料到竟一時大意遭到埋伏,葬身此處……大丈夫雖不懼一死,卻恨不能再為國出力……”

一陣嗚嗚的低泣聲後,又聽他斷斷續續的呓語道:

“萬箭穿心,魂飛魄散了,可我周羅修并不後悔為國捐軀!只是苦了我那結發半載的湄娘……湄娘啊……我且執念不散,也不知這殘魂散魄能留存到何時,能否再知會于你……”

原來他被萬箭穿心,早已魂飛魄散了。

原來他用執念死守着殘魂散魄未消,竟也在陽間苦等了一千多年。

直至今日,留在骨骸化石中的殘魂散魄,因為觸到楚雲湄的血淚方才釋放。

一千多年了,也的确該放手了。

人形的殘軀逐漸化為了虛無,來不及等待楚雲湄,那伸出去準備抓住它的手。

那只是一絲一縷的執念而已,只是一個飄渺的影像而已。沒有感情、沒有思維、沒有意識,不過是用來傳達一個執念給另一個在等待的人知道罷了。

一千多年,方才得知了事實真相。

一個在冥界忘川河邊苦苦的等,一個在陽間死骸之中苦苦的守。

一千多年的不複相見,執着的卻是同樣的執着。

突然,楚雲湄高高舉起的手掌狠狠的擊在懷中的怪石上,那怪石随着她的動作頃刻間化為了齑粉。

楚雲湄森冷的笑道:“周羅修,你我自此兩不相欠了……”

話畢,楚雲湄忽然放聲大笑,笑聲中夾雜着無邊的悲憤和徹徹底底的絕望。楚雲湄猛然劈向自己的頭頂,濃黑的血順着鬓角流了滿頭滿臉。

黑白無常大驚失色,出手阻攔時卻已晚了。

尤記得那年,閨中佳人二八年華出嫁時的美麗容顏和嬌羞神态,到如今已是風燭殘淚污濁如泥。

世人都說夫妻恩愛一生攜手白頭,對楚雲湄來說,簡直是噩夢!噩夢!再不願涉足的噩夢!

如同水化的泥塑,楚雲湄在黑白無常與雲桑震驚不已的注視下,緩緩化為了一灘血泥,一半注入了死寂的忘川河,一半沒入了荒草根中,連片的荒草如風過般抖了抖,片刻間升長了尺長。

楚雲湄徹底消失了,魂魄同千年前的周羅修一樣,再也尋不到了。

只是那遠離奈何橋的忘川河畔,卻多了一叢與衆不同的草莖,那應是楚雲湄的魂魄所化,不然也不會只有這一叢竟結了果子,紅豔豔的似血淚般的串串細果。

此後,每當有見過的鬼問起,孟婆便回道:“那是無常君賜名的绛珠草。”

而雲桑的牽挂也就此了結,喝下迷魂湯之後更是什麽都不記得了,順了黑白無常的心意,轉世投胎去了陽間的一處好人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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