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郎如鐵

玄玉韞一進毓慶宮,直奔西殿而去。他眼見謝珠藏剛從繡架上站起來,簡直氣不打一處來:“謝珠藏!”

“你為什麽不去荼蘼閣?你就連一個月都堅持不了嗎!?”玄玉韞疾言厲色道:“孤陪你練了那麽多天,你說不練就不練?你把孤置于何地!?”

“又蜷在宮裏刺繡,你成日裏繡這些東西有什麽用!?它們能幫你過了親蠶禮這道坎嗎!?它們能幫你獲得父皇的認可嗎!?”玄玉韞見謝珠藏呆而不語,心裏一抽一抽地疼。

他每吐出一個字,懷裏的策論就像會長出一根尖刺,直到将他的胸口刺得千瘡百孔。

他願意為了謝珠藏擋下玄漢帝的不滿與警示,也願意為了謝珠藏去求少傅提前三年寫一篇祭文,也願意為了謝珠藏通宵達旦。

可謝珠藏好像被吓到了,她呆呆地看着他,一言不發——又或者,是她根本不知道他為何而生氣。

玄玉韞拿起放在桌案上的剪刀,他面沉如水,一步一步走向繡架——繡布上的莺飛燕舞、春風剪柳已初具雛形。

就因為這刺繡,阿藏常年自閉于宮室內,既不肯宴飲,也不肯說話。

只要他落下這把剪刀……

可他的手在發顫——

這是阿藏喜歡的東西啊。

玄玉韞一閉眼,手倏地下落——

“殿下!殿下您別毀了姑娘的心血!姑娘她說不出話了——姑娘不是不想練,姑娘她說不出話了啊殿下!!”

阿梨終于趕了回來,撲跪在玄玉韞的腳邊,放聲大哭。

如晴天霹靂,玄玉韞愕然道:“你說什麽!?”

阿梨一把鼻涕一把淚:“姑娘昨晚上嗓子就有些啞了,今兒一起床,發現完全說不出話了。婢子方才就是去請華太醫來的。”阿梨哭道:“殿下啊,姑娘是練到嗓子啞,姑娘沒有為着刺繡偷懶,您——诶诶诶,您沒落剪子啊!?”

阿梨瞪大了眼睛,看着落在繡架旁邊桌上的剪刀。她下意識地抹了把自己的眼淚,好讓自己看得更清楚點。等看清了那剪刀離繡架還有十萬八千裏,而那繡架還是好好的春日景色,阿梨讪讪地道:“婢子方才太心急了,請殿下責罰!”

她跪在地上,砰砰地磕頭。

玄玉韞随手一揮,焦急地看着謝珠藏道:“你怎麽不說呀?”然後又醒悟過來謝珠藏壓根說不出話,更急了:“華太醫呢!?”

跟着阿梨過來的華太醫,默默地從角落裏走了上來。

一直如雕塑一般杵着的謝珠藏,好像此時才重新活過來。她看了眼華太醫,做了個“等等”的手勢,先默默地伸手拉起了阿梨。然後她從桌上拿起了剪刀,走向繡架。

玄玉韞心下一驚,他下意識地想伸手去攔,就見謝珠藏把剪刀放進針蒲籃裏。玄玉韞尴尬地縮回了手,有些不知所措。

謝珠藏把針蒲籃收進櫃子裏,才把繡布從繡架上取下來,遞給了阿梨。她指了指最上層的櫃子,阿梨會意,站在小板凳上,把《春日宴》收進了最上頭的櫃子裏。謝珠藏指了指下頭落了鎖的櫃子,阿梨便給最上頭的櫃子,也加了把小銅鎖。

謝珠藏伸手問阿梨要鑰匙。阿梨愣了一下,很快去翻箱倒櫃:“姑娘,婢子給您找根紅繩來串着。”阿梨找着一根編繩,把小銅鎖的鑰匙從鑰匙串裏取出來,然後串進紅繩裏。

謝珠藏指了指自己的脖頸。阿梨呆滞了一下,畢竟謝珠藏常帶的都是珍貴的璎珞,帶這麽個鑰匙,實在有點兒怪。但阿梨是最乖巧的使女,從來不質疑謝珠藏的決定,她麻利地給謝珠藏戴上。

直到做完這一切,謝珠藏也沒看一眼五味雜陳的玄玉韞,而是徑直坐下來,自己撩起一點點袖子,在手腕上搭上一塊絲帕。

華太醫立刻就走上前來,安心地放下手中的醫箱——這年頭,能把自己安排得妥妥當當的貴女,真的很少見了。

華太醫給謝珠藏把完脈,說道:“姑娘這是練得太多了,上火而至失音不能言語。”

玄玉韞很是緊張:“她會好起來的吧?”

華太醫點了點頭:“殿下放心。不過,謝姑娘近來不要多說話。服诃子湯,和元氣,降火潤肺。将養一段時日,就會好起來。”

玄玉韞松了一口氣:“那便好。”

華太醫又溫和地看着謝珠藏,道:“謝姑娘近來一直在含着石子練說話吧?這法子雖然有少許效果,但是您不能多用。您的唇舌都有破損處了,易生口瘡。要輔以知柏地黃湯,忌生冷辛辣。”

玄玉韞緊抿着唇,神色複雜難辨。

謝珠藏朝阿梨指了指一旁的筆墨,阿梨會意,給她遞了支炭筆來,謝珠藏便在竹紙上寫道:“那您還有什麽好法子推薦嗎?”

華太醫拈着自己得意的白胡子,捋啊捋,胡子都扯斷了幾根,他才遲疑着道:“法子……倒是有,只是,稱不上好法子。”

謝珠藏眼前一亮。

華太醫有點兒受不得謝珠藏這亮閃閃的眼睛,像他家的小孫女,華太醫深深地嘆了口氣:“姑娘,這法子俗了些,原是平頭百姓才稀罕用的。”

他仔細觀察謝珠藏的臉色,見她只是興奮地點頭,華太醫才緩緩地道:“先練《笑林廣記》,再練繞口令。”

謝珠藏茫然地看着華太醫,玄玉韞卻勃然色變:“阿藏怎麽能說這等粗鄙之語!”

《笑林廣記》裏記載的都是市井笑話,三教九流不一而足。在崇文的士林之間,這書本身都是個笑話。更不用說繞口令——士林崇尚文辭優美,而不是這種毫無意義的粗陋玩笑,它們連成書都不配!

華太醫反應極快,立刻哈腰點頭:“是下官的不是,殿下恕罪。”

謝珠藏抿着唇瞪了玄玉韞一眼,玄玉韞一噎,他把頭扭到一邊去,一肚子氣卻又不知往哪兒發。

謝珠藏便又寫到:“這些法子有用麽?”

華太醫小心解釋:“笑談和繞口令,既能鍛煉舌頭,也有助于您松緩精神,比起含着玉石,更有效些。坊間已有治好的例子了。”

玄玉韞握緊了拳頭。

謝珠藏立刻寫道:“煩請華太醫教我。”

她口不善言,本身就快要活成一個笑話——她一定要變成更好的自己,不論要穿過多少叢生的荊棘。

玄玉韞看到了謝珠藏寫的話,他還看到謝珠藏又寫了一遍。華太醫目光游移到玄玉韞身上——

這法子的确太過粗鄙,先前謝珠藏自己都不肯練,華太醫自然提都不敢提。可此時,謝珠藏肯了,玄玉韞卻……

玄玉韞再一次扭過頭去,既不看謝珠藏,也不看華太醫。

玄玉韞保持了沉默。

華太醫小心地斟酌着玄玉韞的心思,忐忑地道:“那……下官給您寫兩個?”

華太醫說完,立刻揪着自己的胡子,緊張地看着玄玉韞。

玄玉韞置若罔聞,只顧着喝茶。

謝珠藏露出了笑容。

華太醫奮筆疾書地寫完,把寫好的交給了阿梨,便要請辭離開。玄玉韞坐立難安,索性跟着華太醫一起走出去。

華太醫走在玄玉韞身後,也十分忐忑,生怕玄玉韞要單獨揪住他問罪。

玄玉韞親自送他到了毓慶宮的大門前星門,華太醫眼瞅着玄玉韞有要把他送回太醫署的趨勢,連忙道:“殿下留步!”

玄玉韞回過神來,問道:“你說的法子,當真管用?”

華太醫松了口氣,只要是想着管不管用,而不是上來就罵他粗鄙就行,他恭聲解釋道:“殿下,姑娘口不善言乃是心病。心病需得心藥醫,急不得。”

玄玉韞眸色一暗。如果謝珠藏不是五歲那年目睹父母雙亡,她也該是都城最伶俐的小娘子吧?

華太醫繼續道:“姑娘如今肯開口,是一件大好事。這笑談和繞口令,如下官先前所說,一是能鍛煉舌頭,最主要的,還是能讓姑娘放松說話。但是,人前和人後開口,又是不一樣的。”

華太醫對謝珠藏很同情,之前跟着阿梨目睹的一切還讓他心有餘悸,他好心地強調了一遍:“此事急不得的,得慢慢來。”

“三年。”玄玉韞啞聲問道:“三年夠了嗎?”

華太醫一愣,他也不知道這數字是哪兒來的,但是他遲滞一會兒,還是不敢把話說死了:“這得看謝姑娘的恢複情況,說不準的。”

玄玉韞好一會兒都沒再說話,過了許久,他才淡淡地道:“有勞了。華太醫慢走。”

華太醫如釋重負地朝玄玉韞行禮,臨行前回望一眼——玄玉韞還站在前星門口,他身量抽長,挺拔卻也削瘦,在簌簌的風聲裏,顯出了幾分孤寂。

華太醫搖了搖頭,輕輕地嘆了口氣。

玄玉韞重新回到毓慶宮時,他站在東殿和西殿中間的穿廊上,隐約能聽到西殿傳來阿梨的笑語:“姑娘姑娘,這個好好笑!兩個兒子一起吃飯,但是沒菜吃,就問父親用什麽來下飯……诶姑娘,婢子先去把門關上!”

阿梨疾步走到門口,一眼就看到了來不及離開的玄玉韞。

“殿下?”阿梨愣愣地喚道:“您要進來嗎?”

裏頭的謝珠藏聽到了阿梨的聲音,她站起身,與玄玉韞對視一眼。玄玉韞張了張口,可未說一句話,而是垂首,轉過身去。

阿梨轉頭看向謝珠藏。謝珠藏沉默地做了個關門的姿勢。

阿梨一滞,蹑手蹑腳地關上了西殿的門。

背身的玄玉韞仍舊聽到了關門聲,他渾身一顫,脊背繃得極緊。

阿梨趴在門框上,仍舊沉浸在“我居然把太子關在門外!”的震驚當中,半晌才輕言細語地對謝珠藏道:“姑娘,殿下好像還沒走诶!”

謝珠藏奮筆疾書,幾乎力透紙背——

“讓他不分青紅皂白地怪我!不!要!理!他!”

還不道歉!

哼!

至少一頓晚膳的時間,才不要理他!

作者有話要說:  【引-“兩個兒子一起吃飯,但是沒菜吃,就問父親用什麽來下飯……”出自《笑林廣記》,我根據其中一個故事翻成了白話文,因為下文還會提到,所以暫時不放原文了。】

【《笑林廣記》本身是很有趣且發人深省的書,文中說它和繞口令“粗鄙”只是寫作需要!!并不代表我對它們的看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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