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 智斷案

人群一片嘩然,他們都忙着看熱鬧,也不知道誰悄悄去報了官。一聽說官老爺來了,立刻左顧右盼,看看有誰穿着官服。

那中年男子篤定地站着,笑着迎上來,見是個十五六歲大的少年,他笑容更大了,語氣中帶上了幾分傲氣:“哪家的官老爺是這樣年輕的後生?可別是偷了父親的官印,跑出來作威作福的吧?”

衆人一聽,議論紛紛,也有膽大的嚷嚷道:“快點換個正經的官老爺來!一個毛頭小子頂啥子事哩!”

“連官服都沒穿哩,是真的官老爺嗎?”

那中年男子一聽來了底氣,下巴微微揚高:“我見識不多,卻也是與幾位官老爺有過交情的……”

松煙不等他把話說完,直接把玄玉韞的私印怼到他的臉上。與其同時,太子衛率分兩端列隊,亮出了腰間別着的刀。

衆人吓了一跳,噤聲不語。

“官老爺!”中年男子一震,一個趔趄,手一抖,翻手就想把醬菜碟子倒了。

松煙反手攥緊了他的手腕,笑着露出了燦白的牙:“這位苦主,您要是想讨要個說法,可不能把證據毀了。不然,要是冤枉了好人,可就不美了。”

中年男子嘗試着抽手,卻發現自己壓根就動不了,只能賠着笑,眼睜睜地看着一旁的衛率緊接過了他手中的醬菜碟子。

“搬桌子來。”玄玉韞看也不看這中年男子一眼,只悠悠地吩咐。

郭大娘兩眼放光,從地上一溜煙爬起來,一抹鼻涕一抹淚,沖進鋪子裏就搬了張桌子來,還拿布細細地擦了。

“諸位。”玄玉韞面對黑壓壓的人群,幹脆利落地道:“這顆……”

玄玉韞看着碗裏這顆黑灰色的東西,語氣稍滞,有點嫌惡地抿了抿唇,才繼續道:“這污物,落入醬菜碟子裏,表面必然會沾上醬汁。”

衆人還沉浸在太子衛率突然拔刀的驚駭之中,下意識地齊聲應是。

“但是,這并無法決定它究竟是早就在這醬菜之中,還是——”玄玉韞冷冷地看了那心驚膽戰的中年男子一眼:“有人後來故意放進來的。”

“就好像這面餅。”玄玉韞并不空講,而是向旁觀者讨要了一小片面餅:“現在就放進醬菜碟子,一樣會沾醬汁。但是面餅裏,卻不會濕得那麽快。”

然後他把面餅丢進醬菜碟子裏,攪了攪,再夾出來,示意衛率抽刀劈開。

果然,外頭沾着醬汁的面餅,裏頭還是幹的。

“面餅吸水更快。若是早就放進了醬菜壇子,這面餅必然從裏到外都是醬汁。”玄玉韞簡單明了地給衆人解釋道:“這污物,也是這個道理。”

衆人伸長了脖子,都覺得還真是這麽回事,都說這主意好,要松煙立刻就剖開來看看。

玄玉韞看向汗巾子上頭的老鼠屎,輕咳了一聲:“所以,拿刀來,将這污物劈開便知。若裏面是濕的,那就是在醬汁裏久泡,則錯在郭家。若是幹的……”

“那就是這小娘養的狗東西害俺家!”郭大娘嚷得震天響。她自問問心無愧,自然是無所畏懼。只覺得老天爺都已站在自己這一邊,虎虎生威地催着郭大郎去後廚拿刀。

那被衛率制住的中年男子,唇邊卻飛快地閃過一絲笑意。他把頭扭過去,不看着玄玉韞所在的方向。

謝珠藏跟激動的人群不同,她始終關注着那個中年男子的神态。一見他反常地扭過頭去,她立刻就明白過來,連忙催促阿梨:“要……人證……老人來當。”

她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太明白衆口铄金的道理了。如果沒有人證,玄玉韞很可能會被反咬一口,說他故弄玄虛,就是想護着老郭家早食鋪。

阿梨心領神會,立刻嚷道:“還得有人證才行!不如就請街坊鄰居裏德高望重的老人家出來做個見證,也免得說官老爺出了差錯。”

松煙已将老鼠屎夾了出來,拎刀的手一頓。

玄玉韞亦是一怔。他也熟悉阿梨的聲音,而阿梨出聲,必然是謝珠藏的示意。他的目光越過人群,看向謝珠藏。

謝珠藏與玄玉韞的目光在空中相彙,她露出了一個明朗的笑容。謝珠藏還是穿着一件素白的鬥篷,冬日還是這個積了細雪的冬日,可她整個人卻陡然明麗起來,褪去了蒼白和孱弱。

她是真的,有認真地在吸取教訓,努力地向前走啊。

玄玉韞溫聲一笑,看向人群的目光也變得分外的和藹:“勞煩諸位推舉三位德高望重的老人家,前來做個見證。”

衆人立刻就七嘴八舌地推選了三個人出來,皆說是街坊鄰居看在眼裏,有口皆碑的老好人。

“多謝。”玄玉韞溫和地謝過,親自請他們上前:“麻煩三位做個見證,看看這污物裏頭,到底是幹的,還是濕的。”

松煙輕輕地一切。

刀落在那顆老鼠屎上的一瞬,就有人驚呼道:“媽呀這人咋的尿褲子了!”

衆人紛紛往後退,捏着鼻子震驚地看着被衛率制住的中年男子。

“幹的!”見證的人上去左瞧右瞧,還有人拈了拈那顆老鼠屎,立刻齊聲宣布。

哪還用他們宣布,人群早就群情激奮地罵起來:“俺就說老郭家的一向都老實,咋可能做出這種事來!有娘生沒娘養的惡心玩意兒,淨害人!嘿唾!”

“穿得人模狗樣的,就是個黑心肝哩!”

“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鬥量啊。官爺年紀輕輕,好生厲害,一定是來微服私訪的!”

郭大娘拉着郭大郎和兒女,噗通一下跪在了地上:“貴人大恩!貴人大恩哩!”

人群自發地給玄玉韞讓出位置,玄玉韞揮了揮手:“事了就好。”然後,徑直走向謝珠藏。

他才剛走出人群,應天府尹就帶着官吏匆匆趕了過來:“上元節慶,何事如此喧嘩——”他厲聲呵斥的話在看到玄玉韞時戛然而止。

應天府尹瞪大了眼睛。

玄玉韞瞥他一眼,指了指身後抽搐的中年男子:“大人,人證物證俱在,有勞。”

他一拱手,繞開了應天府尹,走到謝珠藏身邊去。

玄玉韞走得潇灑磊落,身後的老百姓七嘴八舌地跟應天府尹說到底發生了什麽事,間或還有一兩句與有榮焉的誇耀:“青天大老爺,這是您手下哪個官爺呀?厲害的不得了哩!”

“有理有據,彬彬有禮,後生可畏啊!”做了見證的老人,摸了把胡子,文绉绉地道。

應天府尹吓了一大跳,連忙呵斥道:“切莫胡說,那貴人可不是本官手下的差吏。”

衆人一聽,更興奮了,交頭接耳道:“比府尹官還大哩!”

他們久居應天城,自然是知道應天城裏多的是達官貴人。但管着他們的也就是應天府尹,其他三公九卿,大都是聽說而沒見過。聽應天府尹這麽一說,人群登時就傳開了。

郭家雖然沒什麽見識,嘴巴倒是很嚴,壓根沒玄玉韞和謝珠藏是宮裏頭的人,郭大娘見人群那麽熱鬧,雖然心裏頭得意,卻揪着郭大郎的耳朵,把兒子和女兒都叫進去好好地叮囑了一番。

他們是謝家的家生子,蒙受大恩,頭一條要緊的事,就是得嘴巴牢。

應天府尹自然也不敢說出玄玉韞的身份,他厲聲讓官差跟留着看守中年男子的衛率交接,把人押送到衙門去。自己還是忍不住神色複雜地看着玄玉韞離去的背影。

賞梅宴的事,他耳聰目明,自然也聽說了。

可如今看來,那些人口中“魯莽沖動”的太子殿下,原來是個這樣冷靜聰慧的少年啊。

玄玉韞将衆人的誇贊與困惑都抛之腦後,他起初腳步穩健,可越靠近謝珠藏,他的腳步不知不覺就快了起來。

他的心不由自主地在期待着——

“韞哥哥!你好厲害!”謝珠藏眼睛裏有光芒,她幾步走到玄玉韞的面前,仰着頭看着他,言辭鑿鑿,仿佛在說什麽天大的事一樣,極其誠懇地道:“韞哥哥……最厲害了!”

玄玉韞的心“咕咚”一下,在冬日泡進了溫泉裏,一下就蕩漾起來。

他輕咳一聲,面無表情地道:“尚可。”然後,他朝謝珠藏伸出手,要扶她上馬車。

“才不是。”謝珠藏将手放在玄玉韞的手心,她借力坐上馬車,扭頭看着馬車下的玄玉韞,十分嚴肅地道:“我的……韞哥哥,是世上,最、最、最厲害的人。”

玄玉韞上馬車的腳步一頓,他低着頭,輕輕嗤笑一聲:“也就你這麽傻。”

像是一聲從唇齒間傾瀉的嘆息,倏忽就消失在風裏。

謝珠藏不樂意了,撇撇嘴,朝坐在她面前的玄玉韞伸出手。

玄玉韞第一個反應是側身捂住了自己腰間的藍緞圈金鋪絨繡葫蘆桃子的荷包,他這麽一動,倒是讓謝珠藏愣了一下。

玄玉韞後知後覺地意識到,他腰間挂着的已經不是小貓撲蝶的荷包了。玄玉韞輕咳一聲:“你伸手作甚?”

謝珠藏理直氣壯地道:“韞哥哥都……說、說我傻了,那我一定……不、不能忘了要、要年禮。要不然,那、那就是真、真、真傻了!”

玄玉韞愣了愣,随手從小幾上拿了一個茶杯放到謝珠藏的掌心。

謝珠藏瞪大了眼睛。

玄玉韞放松地靠在引枕上,聽着馬車骨碌碌地往前走,漫不經心地道:“說了那麽長一句話,潤潤口。天工坊和萃玉軒,你想買什麽,随意挑。這樣的年禮,夠了嗎?”

謝珠藏憂郁地抿了口茶,放下杯盞,意興闌珊地道:“行叭。”

玄玉韞一噎,挪了挪身子,擡眼看着她:“這還不夠?”

他自己都怕錢沒帶夠呢!

謝珠藏朝他眨了眨眼,期盼地道:“我想要……韞哥哥……親、親手做、做的!”

千金之寶,不如你親自動手。

反正她又不差錢。

玄玉韞想都沒想,脫口而出道:“那你就想想吧。”

謝珠藏:“……”

馬車恰好停了下來,萃玉軒到了。

玄玉韞利落地跳下馬車,轉身撩開車簾,朝車裏氣鼓鼓的謝珠藏伸出手。

謝珠藏還有點“鬧別扭”,玄玉韞嚴肅地吓唬她:“阿梨不過是你身邊的使女,扈家都咽不下這口氣。”

謝珠藏一懵,不知道玄玉韞突然說這個作甚。她懵起來的時候,眉睫忽閃,瞧上去倒是乖得很。

玄玉韞繼續道:“郭家的事,沒準扈家已經知道我們插手了。盡管扈家估計不會再铤而走險,找郭家的麻煩。但是,遇着你,給你使使絆子還是使得的。不必等畫舫賞燈,就能在萃玉軒落你的臉面。”

玄玉韞說到這兒,忍了又忍,可眉眼間仍舊皆是笑意。

“所以,還不快到孤身邊來?嗯?”

作者有話要說:  【案件靈感來源:陳壽《三國志》-孫亮辨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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