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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宏遠是被周雲偉和李豔華從小打到大的。

周雲偉脾氣暴躁,又喜怒無常,這些年,愈發傳承了他老子喝酒必打人的傳統,可他打不得李豔華,這女人可不是好惹的主,姘頭從街頭排到巷尾,周雲偉管不了這個,誰讓自己整日不着家又愛玩呢?不過,他也不在乎,反正給睡就行了,全鎮人恥笑他們一家也不是一天兩天了,反正這麽些年,他早就不在乎了。他打不得李豔華,打了這女人是要跟人跑的,連老娘都這幅德行,媳婦又能好到哪裏去呢?這樣一來,周雲偉便只能打兒子,開心了打兒子,不開心了還打兒子。打得周宏遠三天兩頭的帶傷,偏偏這孩子自尊心又強,再不敢赤身示人,唯恐被人恥笑了去。

周宏遠無數次的想着,爺爺當初是喝醉了酒一頭栽河裏死的,照理說周雲偉該收斂些,可周雲偉卻不,自老子死後,愈發踏上條不歸路,純是個過了今天不顧明天的主,吃喝嫖賭,三折騰兩折騰,不僅把開超市賺得那點兒錢敗壞得一幹二淨,還把一整條命,都奉給了酒色二字。倒也算死得其所。

周雲偉這幅樣子,李豔華也好不到哪裏去,要不然也不會跟周雲偉臭味相投,魚找魚、蝦找蝦,烏龜找王八,一連過了這麽十幾年。

李豔華好吃懶做,不知持家,店裏的錢,毫無結餘的拿,等到拿完了、沒有了,就跟人睡覺,廁所裏,卧室裏,随處都能來一發。

小時候,周宏遠餓了,哭了,李豔華非但不喂,還發瘋似得冷笑,等周宏遠哭得嗓子啞了,李豔華也就徹底失了耐性,将他整個提溜起來,掐、打、絲毫不比周雲偉心慈手軟。

那麽有好的時候麽?

其實也是有過的。周雲偉賺了錢卻不喝酒的時候,家裏的氛圍總是異常平和溫馨,那時,周雲偉也曾表揚過周宏遠在學校的好成績,李豔華也曾将兒子抱在懷裏。每當這時,夫妻二人總說些永遠不會兌現的諾言,諸如等你放假了,爸爸媽媽一起帶你去游樂場玩,又如以後爸爸媽媽再也不打你了……

剛開始說時,周宏遠會信,久而久之,也就信無可信了。到了後來,雖是不信,卻仍想他們能多說點這樣的話,哪怕是騙騙自己。

只是這樣的場景是在太少太少,近幾年,則是格外的少。少到每次周宏遠夢到,醒來後都會反複思量,那夢中的一切,究竟是切切實實發生過的,還是從頭到尾的虛幻?

只是,現如今,當事人一個死,一個跑,周宏遠也再無處求證了。

他活得慘淡,自是信不過這個年輕叔叔,時光從未教過他信任二字,爹娘都信不過,更何況是個憑空冒出來的便宜叔叔?只不過是糊弄自己早些睡去罷了,他在心中惡狠狠地想着。

可到底是年輕孩子,折騰了好幾天,又幾乎一整天都沒進食,此時困累交加,心裏想着不可松懈,身體上卻已沉沉睡去,待到再次恢複意識,已是日上三竿。

當刺人的陽光将他烤到幹涸,剝離的靈魂終于附體,他猛地擡起頭來,卻沒瞧見程毓的影子,正是悲憤之時,失手打了床頭的杯子,玻璃碎了一地。

周宏遠心裏一慌,飛速跳到地上,也不管會不會紮手,只想着快些收拾幹淨,心裏尋思着,若是被那兩口子發現了,又是少不了的一頓打,可收拾到一半,他的手卻停了:這個家裏,已經沒人會罵他了。

正這麽漫無目的的想着,耳邊卻聽到“騰騰騰”的聲音,不同于李豔華每天踩着高跟鞋慢悠悠地步伐,也不同于周雲偉虛浮踉跄的腳步,是充滿活力、健康的聲音,帶着無限的希望與輕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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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轉過頭去,看到他的小叔叔,正端着一只盤子,焦急地朝自己看過來,說,“我給你倒了杯水,是把杯子摔碎了麽?沒關系沒關系,快起來,別紮了手,一會兒我收拾——”

周宏遠皺了皺眉頭,他剛想問,你怎麽還在,卻無論如何,都問不出口。

還從沒有誰這樣關心過他,哪怕是稍縱即逝的虛假,他都覺得難得可貴。

周宏遠搖了搖頭,沒把程毓的話當真,将地上的玻璃一個不留的包好丢進院子裏的垃圾桶,做完這一切,才垂着頭站在程毓身邊。

程毓想摸摸周宏遠的頭發,卻無奈一手油,最後只努努下巴,說,“去茶幾那裏吃點東西吧。”

程毓的煎蛋糊了半邊兒,他有些難為情的扶了扶額頭,幹笑了兩聲,對周宏遠說,“你先将就着吃點兒,我就找到了這兩個雞蛋……”

周宏遠沒什麽反應,想來是餓極了,只肖得兩口,就把一個煎蛋吞進了肚子,哪怕是饑腸辘辘,從小苦過來的孩子仍是惦念着另一個人,且十分曉得為人處世的門道,立馬收斂了下來,說,“叔叔,你吃吧,我吃好了。”

程毓心想,這孩子乖啊,真的乖,不護食,懂得顧人,放這樣一個乖孩子自己在這是非之地讨生活,他實在是舍不得。

程毓哪能吃孩子的口中餐啊,連聲說,“宏遠你吃,你吃就好。”

周宏遠把戲做足,程毓再三推讓,如此幾番後,周宏遠終于吃下了剩下一個煎蛋。

程毓試探着問起周宏遠還有沒有姥姥姥爺,小宏遠點了點頭,又搖了搖頭,末了說了句,“沒有。”

程毓皺了皺眉頭,不再言語。媽媽都靠不住,姥姥姥爺又哪裏能依靠?

程毓不是沒想過一走了之,就算按法律來,姥姥姥爺不死,這擔子也攤不到他一個沒畢業的窮學生身上,可他無論如何,都狠不下這個心。

他已經沒了爸爸,沒了媽媽,沒了哥哥,如今好不容易有個親人,他不想以後抱憾終身。

程毓摸了摸周宏遠的頭,溫聲問,“媽媽可能出遠門了,在媽媽不在的時間裏,宏遠跟着叔叔,怎麽樣?”

周宏遠望着他,眸子裏閃過光亮,緊接着,化為平靜,“這……這太麻煩叔叔了。”

程毓依然笑着,“不麻煩的,以後叔叔的家,就是宏遠的家。”

程毓的話太過誘人。周宏遠無數次聽父母談起過那個“不守婦道”的奶奶和“不守孝道”的叔叔,知道他們在省城過着“人上人”的日子,所以,只是須臾,他便接受了程毓的提議,生怕誰會出言反悔似的。

程毓摸了摸周宏遠的頭,周宏遠則極為溫順的垂了垂首,緊接着,程毓伸出手來讓周宏遠握着,像是達成了了不起的約定。

兩個人留了字條,寫了程毓的地址和學校電話,貼在茶幾上,随後,周宏遠極快的收拾了行李。做完這一切後,兩個人又轉到魏大娘家裏。

魏大娘聞言,吃驚地看了程毓很久,伸出顫抖的手來,反複摸着程毓的雙手,眼底幾番變換,最後目光落在周宏遠的身上,似是話中有話,“小毓……你留個聯系方式給我,等以後得了空,我讓魏申去找你。”

程毓二張和尚摸不到頭腦,卻還是依言做了,道過別後,兩人乘着破爛的城際公交,一路輾轉,到了汽車站。

周宏遠第一次坐長途大巴,尚有些不适應,一路皺着眉頭,緊緊攥着程毓的衣角,一言不發,緊張兮兮的樣子,仿佛是被人販子賣去山溝溝,又仿佛下一秒就會吐出來。

程毓拍着他的肩膀,讓他放松,不斷在他耳邊說,“沒事的,沒事的,睡一覺就好了,睡一覺我們就到家了。”

下午兩三點,正是熱得時候,兩個人在省城汽車站下了車。

耀眼的陽光讓周宏遠幾乎睜不開眼,而來來往往的人,穿梭在馬路上的汽車,更讓周宏遠頭暈目眩,絲毫不敢放松警惕,一步不離的跟在程毓身邊,一雙小手,幾乎要将程毓的衣服拽爛。

程毓笑笑,伸出自己的手來,周宏遠一怔,随後,牢牢抓住程毓那雙幹燥而溫暖的大手。

程毓家住城郊,離火車站頗遠,導了兩次車,又走了十幾分鐘,才模模糊糊地看着小區大門。

程毓指着一排方塊兒似的高樓,說,“宏遠,你看,那一排就是咱們家了。”

周宏遠張了張嘴,他眼神中有呆滞,更有期待,這一刻,他想,原來他也可以住進這樣的高樓大廈,原來電視劇裏的日子,他竟也能過上。

程毓家住11樓,一室一廳的戶型,以前程曼紅在時,程曼紅住卧室,程毓住客廳,後來程曼紅不在了,程毓便自己搬進了卧室,把以往的舊床拉去了二手市場,轉而換了張餐桌回來,而今,家裏多了個人,只剩一張床,倒有些不便了。

程毓暗中盤算着,過幾天,要買張新床,還要給宏遠置辦新的床褥……

周宏遠環視着周遭,光亮的地磚,雪白的牆壁,嶄新的桌椅和彩電……這一切都與老家迥然不同,他低着頭,頗有些失落,失落過後,疑惑久久地盤桓在周宏遠的心間,這個便宜叔叔對自己的可憐,到底能堅持到幾時?

不同于外表的宏偉,這房子着實小得可憐,又加之雜物多,顯得分外逼仄。他心想,父母說的不對,叔叔和奶奶在城裏,根本沒住上什麽豪宅大院兒,分明比老家還小。

程毓不懂周宏遠的想法,只當他是不滿意家裏的環境。畢竟,不同于外表的宏偉,這房子着實小得可憐,又加之雜物多,顯得分外逼仄。思慮過後,程毓又覺自己将孩子想得太過複雜,只當是小孩兒乍入新環境,認生,又加之喪父思母,所以心思沉郁。想到這裏,程毓長舒了一口氣,揉揉周宏遠的腦袋,認真地說,“就把這兒當自己家,累了就在床上歇歇。”

周宏遠瞧程毓放下自己的行李和雙肩包後就開始忙裏忙外,心裏惴惴不安,這裏實在太好,有飯吃有樓住,更何況這個便宜叔叔,也不像是會對自己動手的人,于是懂事地問,“有沒有我能幫忙的?”

程毓撓了撓頭。他平日為了節省學習時間,都不住這兒,因此落了灰,家裏又只有他一個小夥子,物件兒擺的亂七八糟,若是只他一個也就罷了,現在家裏多了個人,自然顯得擠,是以要規整一二,順便擦擦桌子,掃掃地,至少整出個樣兒來。

家裏搞得一團糟,程毓本就不好意思,又哪裏能讓區區十二歲的侄子幫忙,連忙擺手說,“你快去休息吧,把自個兒的衣服放進櫥子裏就成。”

周宏遠不僅聽話照辦,還幫程毓把衣櫥裏散落的衣服全都疊好挂了起來,做完這一切後,他自是不敢造次,老老實實的站回客廳裏來。

程毓家務活幹得稀疏平常,東一榔頭西一棒槌的收拾着,來回往來穿梭,客廳又小,不管周宏遠杵哪兒,都有礙事之嫌,是以周宏遠的頭垂得更低了,整個人像極了霜打的茄子。

程毓忙着幹活,沒發現侄子的不對勁兒,等他收拾地滿意了,一扭頭,才發現周宏遠的頭頂上,挂着朵烏雲,就快要落下雨來了。

程毓有些頭大,他的侄子,看來有些不開心呢。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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