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
叔侄倆的日子平淡而簡單。周而複始,日複一日,淅淅瀝瀝的雨,甩不去的潮濕,和程毓的心情一樣,皆是陰郁而苦悶。
有時周宏遠會覺得喘不過來氣,是在程毓莫名發呆的剎那,在程毓皺緊眉頭的頃刻,在無數個彼此輾轉難眠的夜晚,在數不盡的心照不宣與緘默不言中。正如同程毓的苦悶無處宣洩,周宏遠的壓抑同樣不得排解。然而,周宏遠心裏清楚,自己不該這樣的。程毓已經為他付出了太多,況且又從有過一言一語的抱怨,他本該毫無怨言。可壓抑而無望的氣氛,讓周宏遠幾近絕望,他甚至期待着重返學校,只盼望有些許喘息的空間。
然而大多時候,程毓都将自己的情緒收斂的很好,他一如既往的關懷着自己唯一的親人,對他笑,陪他鬧,寬慰他,教育他。程毓是最好的老師,将一門門枯燥的課講得別開生面,淺顯易懂,程毓是最好的家長,給小宏遠自己能給出的所有關心與信任。
周宏遠有多少次壓抑地想逃離,就有多少次渴望在程毓身邊一輩子。可他知道,這一切的幸福,都是偷來的,他原沒有這樣的好運。
十一月中旬,程毓入職了GZ銀行。銀行裏雖管早晨和中午的兩頓飯,卻無奈周宏遠還要吃,所以程毓只得每日早早地起來,替他備好飯菜才去上班。程毓家離銀行很遠,乘公交至少要兩個小時,又有早晚例會要開,是以他每天不到六點就要起床為周宏遠準備早飯和午飯。有幾個晚上,周宏遠看到程毓帶着滿身疲憊回家,欲言又止,他想告訴程毓,以後不要再給自己做飯了,卻又不知該如何開口。
相處近半年,程毓是什麽脾氣性格,周宏遠心知肚明,就算再苦再痛,都不會向自己抱怨,就算再難再累,都不會忘記自己作為一個家長的職責。然而,這份責任,本該不屬于他。
程毓戴月而歸,身心俱疲的他來不及休息,放下公文包就一頭紮進廚房裏,卻在打開鍋蓋的剎那,看到冒着熱氣的西紅柿炒雞蛋。程毓心裏一緊,當即去尋周宏遠,卻看到周宏遠乖巧的坐在床邊溫書。
程毓心裏淨是說不上來的滋味,酸酸地,又有點暖,分不清是那種情緒站了上風。他矛盾着,又困惑着,小步走到卧室,蹲在周宏遠身邊,小聲說,“宏遠,叔叔會回來給你做飯的。”言下之意不過是,你還是個小孩子啊,叔叔會照顧你的。
周宏遠卻搖搖頭,“叔叔,你太辛苦了……我已經不小了,以前在老家的時候,也自己做過飯的。”
程毓皺了皺眉頭,他本想說,跟我在一起怎麽會跟在老家一樣,可下一秒鐘卻生生忍住。他不想提起周宏遠的傷心事,也不想戳破這孩子逐漸愈合的傷疤。
周宏遠從床上下來,拉着程毓的手,繼續說,“叔叔,你快嘗嘗,雖然不如你做的好吃,不過還是可以吃的。”
一陣暖流從程毓心中游走,繼而擴散到全身上下,他鼻子一酸,揉了揉周宏遠的軟發,說,“好,好,叔叔嘗嘗。”
雖然只是一道簡簡單單的西紅柿炒雞蛋,程毓卻覺得異常的美味,他雖從未想過周宏遠有朝一日會回報他,可如今回報擺在眼前,吃進肚裏,程毓又怎麽可能不感動?
這樣一來,程毓再不必每天天不亮便起來準備早飯,更不必結束了一天的工作後,站在廚房裏辛辛苦苦地燒飯炒菜。
周宏遠雖廚藝不佳,技術也不夠娴熟,但好歹能把菜燒熟,程毓本就是個對生活質量沒什麽要求的人,倒也吃得自在。周宏遠卻覺得不好意思,總覺得自己菜做的不好,委屈了程毓,因此便更加努力的練習廚藝,還特地找出了程毓以前買的那本菜譜,照葫蘆畫瓢,一樣一樣的學。
步入十二月的時候,周宏遠的眼睛大致恢複完全了,程毓幫他複了學,時隔三個多月,周宏遠再次走進教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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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位置依然是孔德诤旁邊,仇人相見分外眼紅,卻礙于老師的監管,只得雙雙将憤恨咽進肚子,心裏卻都暗暗鉚着勁兒。
剛剛得知周宏遠眼球眼中劈裂時,孔德诤有過歉意,可這點兒浮在空中的歉意,早在父母無數個嘆息和埋怨中消失殆盡,再找不出一絲蹤影。他痛恨着,恨周宏遠不争氣,輕輕一戳就住進了醫院,他憤怒着,怒周宏遠的叔叔不通情理,饒是好話說盡,卻依舊不依不饒。
孔德诤的腦海中反複回放着周宏遠和程毓的種種行為,委屈翻滾而出,一雙眼睛被劇烈的情緒熏得通紅。
好不容易挨到了下課鈴響,孔德诤正欲逞一時口快,卻聽到門外高胖的男生朝裏面喊,“周宏遠是哪個?班主任讓我們接你去班裏。”
周宏遠愣了一下,被這“壯漢”說的雲裏霧裏,還沒來得及反應,又聽到高胖男生旁邊兒的高瘦男生說,“麻利點兒,都在班裏等着你呢!”
周宏遠四下瞅了瞅,正是疑慮不解之際,聽到孔德诤在一旁陰陽怪氣地說,“還不快走,你叔叔給你轉班了,以後你就不是我們班的人了。”
孔德诤的聲音一落下,周宏遠的目光便投在了門口一胖一瘦兩個男生身上。那兩個男生已然知道了周宏遠在班裏遭遇霸淩的事情,于是也沒什麽好态度。胖的那個脾氣沖,直接語氣不善地對孔德诤喊,“瞧你那小樣兒,欺負我們班同學幹什麽?想打架?”說着,還卷了卷袖子,朝班裏亮出了自己的肱二頭肌。
周宏遠對孔德诤也好,對整個班級也罷,都算是厭惡到了極點,本就沒什麽交情,不過是一起上了一周課而已,如今更是尴尬難堪,再沒什麽不舍,迅速收好了自己的東西。那胖瘦兩個男生也不含糊,直接走進教室來,一人擡着一邊兒,把周宏遠的桌子并了書包,一起擡走。
周宏遠心中既是感動不已,又是惴惴難安,他緊緊跟在那胖瘦二人身後,一顆心“噗通”、“噗通”跳個不停。
周宏遠的新班級說起來雖是隔壁班,實際上卻在二樓,平日裏幾乎不會與一班的同學碰到。周宏遠随胖瘦二人進了教室,才發現,連同班主任在內的所有人,竟都好好地坐着等他呢。
二班的班主任崔老師是個四十來歲的男人,黑瘦而精壯,穿着身老舊的襯衣,頭發油油膩膩地趴在頭上,滿臉痘痘留下的疤痕,他大手一揮,招呼胖瘦二人将周宏遠的桌子放在第二排,情緒頗為高昂地說,“今天,咱們二班加入了一個新同學,大家也都聽說了,是隔壁一班轉來的。”崔老師掃視了一下在坐的同學們,“咱們二班,要有咱們自己的風氣,千萬不能跟一班那群孩子一樣,低劣沒素質。能進一個班級學習,就是緣分,大家要相親相愛,互相幫助,聽到沒?”
緊接着,周宏遠的周邊傳來整齊劃一的“聽到了”。無數雙眼睛齊刷刷地盯着他,既讓他難為情,又讓他無比感動。周宏遠以往在一班低調慣了,少有這麽引人注意的時刻,竟有些不适應。他垂着頭,兩頰滾燙,連指尖都在顫抖。
在同學們投來的一束束真誠的目光中,在大家臉上洋溢的熱情而快樂笑容裏,他看到了自己的少年時代裏,最美好的時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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