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

兩天的期末考試結束後,周宏遠迎來了他的寒假生活。

與周宏遠截然相反,程毓迎來了自己入職以來的第一個忙季。沒日沒夜的加班,日複一日的例會,冗雜多餘的層層彙報,讓所有的職員都心力交瘁。更何況,還有數不盡的裙帶關系,政治鬥争,更是讓程毓這種向來不善逢源之人無力招架。在這一年以前,程毓從未想過自己今後的工作不是科研與數據,而是無休無止的勾心鬥角與明争暗鬥。他既是茫然無措,又是無可奈何。

程毓是個唯物主義者,他向來不信虛無缥缈的天命,悲憤與怒火更找不到依托。他更不是随意遷怒他人的無恥之徒,選擇都是自己做的,他誰都怨不得。他知道,這些苦,他只得往肚子裏咽。

程毓整日披星戴月,幸而周宏遠懂事,晚上回到家,就能吃到口熱湯飯。好不好吃是另一回事兒,總之,心意是到了。

返校領成績的前一天晚上,周宏遠一直到夜裏一兩點都沒睡着,百爪撓心,又像是熱鍋上的螞蟻,他唯恐擾了程毓的清夢,連翻身都不敢,只得躺在床上,盯着天花板,等待着睡意的降臨。

第二天天不亮,周宏遠就跟趕早班車上班的程毓一同醒來了,叔侄倆一個困倦,一個激動,匆匆吃了幾口面包,一同出門去了。

激動地不止周宏遠一個,到了教室才發現,尚有十幾個人在他前面,剛一坐到位置上,鄭明坤手中拿着個紙條,賊兮兮地靠過來,問,“猜猜你考了咱們班第幾。”周宏遠正是焦急之際,沒工夫與鄭明坤玩這些你猜我猜你猜不猜的游戲,伸手去夠那張紙條,鄭明坤笑了笑,把紙條塞到他手裏,一長條的成績,倒數第二格寫了個3,而最後一個格子,寫了個10。

他這是考了全班第三,全校第十。

周宏遠懸着的心這才落了地,長舒了一口氣。鄭明坤也坐下,欠嗖嗖的問,“你怎麽不問問我考得怎麽樣?”

周宏遠沒好氣的看了他一眼,問,“哦,你是第一還是第二啊?”

鄭明坤“切”了一聲,說,“第二啊,這次第一被思源那小子搶了去。”

周宏遠笑笑不出聲,心想,你們倆好得跟一個人似的,又哪裏在乎誰第一誰第二?不就是變相秀給我看麽?

崔老師對周宏遠的表現很是滿意,成績一出來,就在辦公室裏當着一班班主任和金毛獅王的面兒對周宏遠一通猛誇,回到教室裏更是不吝褒獎,到最後,周宏遠聽得渾身發熱,低下頭去,已經到了有幾分尴尬的境地,而事後,又覺得渾身充滿了鬥志。

崔老師簡單的講了講這次的考試情況,随後,各科老師相繼布置作業,結束後,大家一哄而散,寒假算是正式開始了。

鄭明坤和吳思源是班裏的孩子王,一結束就吆喝着有沒有一起去聚餐的。兄弟倆對周宏遠盛情邀請,小宏遠不禁動了心,可一想到身無分文,便再沒辦法,只低着頭,悶聲說“不想去吧”。鄭明坤和吳思源頗有些遺憾,卻也沒強求。

看着鄭明坤與吳思源他倆吆五喝六,在衆人簇擁中離開,周宏遠的心情,一下子落入谷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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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宏遠一向是在家吃早飯的,午飯又是刷學校裏的飯卡,沒什麽用得到錢的地方,是以程毓也從沒想起過給他零用錢。這點怪不得程毓,他每日上班、照顧自己,已經夠累的了,不可能面面俱到,周宏遠如是想着,可道理雖懂,心中卻仍是止不住的苦悶。他知道,自己原不該有那麽多的要求,是程毓對他的愛與縱容,讓他得寸進尺起來。這樣很不好。

周宏遠回到家中,炒了個最簡單不過的西紅柿炒雞蛋。下午,在餐桌上寫了會兒作業,心中的煩躁持續上湧,最後幹脆合了課本,看起電視來。

程毓這些天,每晚都拖到**點才回家,所以周宏遠要自己做晚飯。他如今正是長個子的年紀,炒了盤兒蒜苗雞蛋,不經意間,自己吃去了三分之二。看着滿盤狼藉,他有些難為情,正想再做點兒留給他的小叔叔,程毓就回家了。

程毓累地連話都說不出來,坐在椅子上喘了會兒氣,然後他看了眼餐桌上的菜,如常的表揚了自己的小侄子,就着半個饅頭将菜從盤子裏擦幹淨。周宏遠見他吃完了,沉默着起身去刷鍋洗碗,折回來的時候,看到程毓已經栽倒在床上了。

周宏遠蹑手蹑腳地往屋裏走了兩步,程毓沒睡着,睜開了眼睛,說,“抱歉,我太累了。”

周宏遠心裏挺不是滋味的。他點了點頭,過了許久,才小聲說,“叔叔,我考了班裏第三名。”

程毓笑了一下,他伸手摸了摸周宏遠的頭發,說,“叔叔知道,你一直都很棒。”

周宏遠臉上的笑容牽強而難看,到最後,是兩個人的沉默不語。

日子一天天過着,轉眼到了臘月二十九,程毓終于放了假。

程曼紅雖叛逃了家庭,骨子裏卻是個陳舊古板的人,每逢年關,就算是再累,都會将家裏裏外外打掃一番,然後貼上吉祥的對聯和福字,當時雖只是兩個人過年,卻一副紅火熱鬧的模樣。以前,程毓不懂程曼紅這種打腫臉充胖子的行徑,可當他迎着萬家燈火,邁進冷冰冰的家時,剎那間,明白了程曼紅的心思。

日子已經夠苦了,總要找點寄托,總要給自己點盼頭。以往,程毓不僅是自己的盼頭,更是母親的盼頭,如今程毓的人生碎了半邊兒,最大的希冀,便只剩下周宏遠能長大成人了。

除夕,程毓帶着周宏遠去超市采購年貨,回到家,學着母親曾經的樣子,拖地、擦桌子,拭去博古架上的灰塵,擦去窗戶上的污垢,貼上了春聯,粘上了福字,一切,都是生機而紅火的樣子。

周宏遠自然不會看他一個人勞作,趕着上前幫忙,叔侄倆一邊說着沒什麽用的閑話,一邊大掃除,倒也不覺得有多辛苦。

下午三四點鐘,程毓在李銳的遠程指導下,費了半天勁兒,和面,剁餃子餡兒,待面發酵好,兩個人一個擀皮兒一個包,配合得當,不過一會兒,便包出一案板的餃子。

緊接着,将餃子下鍋,迎着無數鞭炮的聲響,迎着電視上喜慶的播報,他們的年夜飯開始了。

周宏遠平日的話很少,大多時候都是沉默不言,程毓話雖多,這些日子卻委實苦悶,憋在心裏,說不出,放不下,愁至濃時,只得一根根的抽煙。

周宏遠不喜歡煙味兒,可他的小叔叔,卻抽煙抽得越來越兇。好在,他的叔叔從不會在家裏抽,只是那一身的煙味兒,也委實讓他心煩。

程毓買了酒。李銳算是大學城裏的玩咖,而這四年,程毓與李銳厮混的多了,也曾在飯桌上大醉過幾場,以往,他并不喜歡這種感覺,不喜歡醉酒後的輕飄飄與難以控制,而現下他才明白,在成年人的世界裏,酒是怎樣一種不可缺少的存在。

程毓拿出杯子,倒了半杯白酒給自己,辛辣的觸感、苦澀的口感,直沖大腦的刺激,調動着他渾身的感官。周宏遠默默地看着自己的叔叔,說不出話來。

程毓自顧自地喝了好些,到最後,白皙的臉頰暈了一圈兒又一圈兒的紅,層層疊疊,好似深秋的楓葉。

周宏遠盯着眼前的男人。此時的他,是這樣的脆弱而無措,全身的柔軟與痛苦,都在自己面前暴露。程毓表現出的脆弱讓周宏遠煩躁,又讓他心酸。面前這個人,是他的叔叔,是讓他衣食無憂、有學上有書念的衣食父母,是為他搭建了一個溫暖的家的親人,是将他從水深火熱中徹底拯救的神。

而他的神,并非無堅不摧,他有着無數的煩憂,有着數不盡的痛苦,而那些煩惱與苦難,終是一個不能說,一個不敢問。

這個念頭讓周宏遠幾近幻滅,又讓他茫然無措。他曾以為程毓能為他遮擋一切傷害,到此時才意識到,他的小叔叔,其實也不過是個二十出頭的少年,也不過是個會買醉,會示弱的普通人。

對面的程毓徹底醉了,趴在桌子上說些胡話,有些周宏遠聽得懂,有些卻無論如何都分辨不出。他聽到程毓對自己說,要開心,要快樂,叔叔會保護你,叔叔會照顧你。

周宏遠很想對他說,你都不開心、不快樂,又如何讓我開心快樂呢?你自己都保護不了自己,又如何為我遮風擋雨呢?這話他永遠問不出,他知道,程毓的痛苦,多半是源于自己,而程毓的軟弱,不過是世人常态。

電視機中,是華麗的樂章與精美的舞蹈,是一片片的祝福與歡樂,窗外,是噼裏啪啦的鞭炮與炫目的禮花,是一個不屬于他們的世界。

時間太晚了,耳邊響起主持人的新年倒計時,周宏遠蹲在程毓身前,低聲叫了他兩下,“叔叔,叔叔,去睡覺吧。”

程毓似睡非睡,眯着眼睛打量了他許久,才笑了兩下,恍然大悟般在自己的小侄子耳邊吐着酒氣,“是,是小宏遠啊。我還有親人啊,我還有家。”

周宏遠心裏一熱,緊接着是綿長的痛楚,他幾乎要對這個男人坦白一切,可懦弱卻讓他再次緘口不言。他定了定心神,将程毓架了起來,将人放在床上的時候,俯**子,在程毓耳邊說,“是啊叔叔,我們是一家人。”

程毓不知聽沒聽懂周宏遠的話,他朝自己的小侄子眨了眨眼睛,一副狡黠而單純的模樣,說,“我們是一家人,也不枉我……也不枉我……”

後面幾個字,程毓說得輕極了,周宏遠往下探了探身子,卻仍是聽不真切,他出聲去問,程毓卻只溫柔的撫摸着他的頭發,搖晃着腦袋不說話。

周宏遠沒轍,嘆了口氣,起身去拿毛巾為程毓擦臉,在他走出卧室的瞬間,程毓的眼睛亮了一瞬,口中喃喃道,“這樣,也算是圓滿了。”

他過着厭惡而疲憊人生,但他卻有了一個親人,一得一失,也不失為一種圓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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