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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京的雪雖不至于下起來沒完沒了,卻猶是磨人,一場大雪過後,滿地素裹,起初人人覺得欣喜,而在陽光與腳步的雙重作用下,很快化成一灘又一灘的泥濘,灰不溜秋的,看上去着實惡心,而這還不算完,緊接着,是一連串的降溫,而這灰不溜秋的泥濘,又結成硬實的塊兒,一不留神,人就要滑倒了。
寒風刺骨,隆冬肅殺,飛鳥不再,枯葉落盡,大雪掩蓋不了肮髒,那昭然若揭的謎底,一幕幕的悄然登場。
周宏遠怕極了程毓的電話,到最後,甚至連聽到手機鈴聲都覺得心驚膽戰。他不再叫程毓叔叔,言語中也諸多支吾,他不想讓誰窺探到自己的家庭與秘密,更不願再遭白眼,而那本就簡短的回複,在日複一日地刻意疏遠中變得更加生硬而客套。他說,謝謝你,不需要錢;他說,這裏的一切都習慣;他說,我過得很好,你也保重;他卻再沒說過一句晚安。
趙靖卻沒因此放過他,各種各樣的傳言甚嚣塵上,可周宏遠卻知道,趙靖沒說錯,他與程毓,與自己的小叔叔,本就不清不楚、不明不白。他們開始于一場早被設計好的悲情戲,而悲情戲的高潮,是禁忌。
慢慢地,周宏遠不再在寝室裏接電話,每每看到手機屏幕上閃爍着的叔叔兩個字,他總會皺起眉頭,拎着手機站在樓梯裏。樓梯口一陣陣的向裏灌起風,而風如刀片,每一下都割在周宏遠的心口。
慢慢地,周宏遠便習慣了,他給不了程毓想要的,而程毓亦給不了他渴求的。他們之間,一開始就隔着千山萬水,隔着歲月悠長,隔着永遠跨不過的一整代人。周宏遠早就對這段絕望的感情沒有半分希望了,就像場亘日持久的淩遲,到最後,他想要的只不過是個解脫。
後來,周宏遠索性開了靜音,而那些錯過的電話與問候,都成了從心間剜去的負罪感,他只想要一切快點結束。
不到一學期的時間,他們從每天通話,變成隔天,最後又變成一周一次,漸行漸遠漸無書,無論是周宏遠還是程毓都知道,他們在迅速的失去着彼此,而這個失去,是各種意義上的。
王遠是個極有想法的人,在人人都想進投行、券商、咨詢公司的經濟學院裏,唯有王遠一開始就把目标定在了商務部、財政部、發改委、審計署及人民銀行等部委。他曾不止一次對周宏遠說,想進這樣的部門都要經過嚴格的政審,光是學習好可不管用,不說祖上三代,至少父母都要是清清楚楚明明白白的公職人員,那些家裏做生意的、私企外企的、打零工的、種地的,想都別想。周宏遠自然沒接觸過審計署與發改委的人,事實上,他連一個公職人員都不認識,就更加無從得知部委需要什麽樣的人才了。他懶得分辨王遠話中的真假,潦草而敷衍的“嗯”了幾聲。他知道,王遠本就不指望他能發表什麽意見,畢竟,在王遠和尊父母眼中,自己只不過是個“沒什麽思考和想法的下層人”。
每個周末,經濟學院的校友事務部都會請來知名校友進行演講,有些是各大院校的知名教授學者,有些是各個行業的領頭人、佼佼者,還有一些是企業老板,合夥人。
周宏遠很愛參加這樣的活動,他總能在這些似是而非、或真或假的故事中尋到幾絲共鳴,而正是這幾絲共鳴,激起他心中無限的鬥志。可他不知道,歷史從來都是由成功者書寫的,而成功者的故事裏,更不會只有努力與勤奮,還有得天獨厚與苦心鑽營。
北大之外的北京,金融系之外的金融世界,在此時的周宏遠眼中,尚是個光怪陸離的未知世界,當他看到宣傳欄裏赫然出現的“高盛”與“DL公司,明星資本美股上市主導人”的字樣時,便再也邁不開腿。
哪怕是頂級名校出身,想進高盛這樣的投行亦不是件容易事,以此為目标的學生更是不在少數,是以小小一間禮堂座無虛席。
講臺上的男人年輕儒雅,氣質溫潤,三十來歲的樣子,頭發上打了蠟,精心的梳在後面,周宏遠甚至能聞到他身上那股幽香,不知是噴了香水,還是沐浴露與洗發膏的功勞。
講臺上的趙啓明自信而幹練,舉止投足都精英十足,翻過一頁頁的PPT,展開的,是他絢爛而多彩的人生。
“人人都在說金融業看重出身,但這句話不是絕對的。跟你們不一樣,我本科出身不好,不是北大清華的,而是S大數學系的。後來得到機會,來北大讀書,再後來,去了摩根大通實習,最後進了高盛。進入高盛不是結局,而是另一段生活的開始,如果我止步不前,就不會有後面主導DL公司上市的事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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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啓明後來說了什麽,周宏遠已經聽不太清楚了,他唯記得,趙啓明說,他是S大的。周宏遠飛速地在腦海中複盤着趙啓明的人生履歷,最後,一個聲音在心底嘶喊着,05屆,趙啓明是S大數學系05屆的。
周宏遠的心“噗通”“噗通”的跳着,他不明白自己為什麽會有這麽強烈的反應,講臺上這個精英只不過是程毓的大學同學而已,或許連話都沒說過幾句,自己不該這樣啊。可另一個聲音卻在暗處不斷叫嚣着,程毓與他是同學啊,明明是一樣的起點,短短五六年,卻是全然不同的境地。一時間,周宏遠覺得很可悲,也很可笑。他死死地咬住自己的嘴唇,任由心中的野獸脫缰。
講座結束後,不少學生圍上去向趙啓明提問,周宏遠沒湊上去,只是等所有人都離開後,輕輕叫了一聲,“學長,請問你是S大數學系05屆的畢業生麽?”
趙啓明轉過頭的瞬間,精致的香水撲面而來,他神色中先是帶了幾絲疑惑,幾秒後,朝周宏遠露出一個完美的微笑,“是啊。”
周宏遠藏拙般的沒提程毓的名字,反而問,“請問你認識李銳麽?”
趙啓明眉頭微微皺了一下,似在思索,片刻後做出副恍然大悟的樣子,“啊,李銳,他是我本科時的室友,我們很熟悉。”
周宏遠的心像個泥塑的神像,在這簡簡單單的一句話中迅速風幹、開裂,列出道深深的縫來,繼而一分兩三,最後徹底變作齑粉。
作者有話要說:
少年周宏遠不斷地“泥塑”着程毓的“神像”,而這座泥塑神像随着周宏遠自己見識的增加和性格的變化不斷開裂,最後徹底崩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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