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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百多公裏的路程,近四個鐘頭的奔波,零點時分,周宏遠的邁巴赫終于穩穩地停在了程毓家樓下。
連綿的大雨一路從北京下到J城,周宏遠沒帶傘,打開車門的瞬間,大雨從天空重重砸下來,僅僅是跑到樓道口的工夫,他剪裁得體的亮黑色西裝就已經淋得濕透,頭發也無力地趴在頭皮上,而一張英俊的臉上,雨水則順着五官唰唰地往下淌着。
周宏遠紅着一雙眼睛,他用力地拉了兩下樓道口的大門,卻徒勞無功,他仰起脖子,目光急切地攀上那熟悉的窗戶,卻只有一片漆黑。
周宏遠的手覆在對講機上,遲遲不敢按下。他本就欠程毓良多,又哪裏有立場讓擾人清夢?
冰冷的雨水順着周宏遠的衣領灌進他的衣服裏,精致的面料濕漉漉的貼在身上,他用力扯了扯深藍色的領帶,順勢解開襯衣的前兩顆扣子。
幾天來的沉悶、煩躁,一整晚的勞碌奔波,在此時的無助中顯現無疑,周宏遠的太陽穴處傳來一陣陣尖銳的刺痛,他蜷起拳頭,用力地砸向自己的頭,卻只得片刻的緩解。
整個小區都像是睡着了,天地間,只剩下雨水嘩嘩與風聲沙沙。周宏遠再顧不得什麽體面與教養,他蹲在樓道口的鐵門前,将頭深深地埋了下去。反正他早已像條狗,再沒有半分體面可言。
不知過了多久,久到周宏遠已經适應了這冰冷與尴尬,身後傳來一陣“唆唆”的聲音,像是衣服布料間相互摩挲,随後,他聽到一個充滿磁性的聲音說道,“怎麽大晚上站在這裏啊?家裏沒人麽?”
周宏遠的心跳突然漏了幾拍,這聲音太過熟悉,可他卻不敢去認,生怕只是場空歡喜,更怕那魂牽夢繞的人會扭頭走掉。
程毓四五百度的近視,鏡片上潲地全是水,他看不清眼前蹲着那人的長相,只有模模糊糊的一片黑。他瞧那男人可憐兮兮地,心有不忍,把傘往前推了推,擋住了漫天大雨。
周宏遠堵着門,程毓進不去,卻沒催促,人人都有落魄無助的時候,況且自己又不急。
天地都靜了,一切成了虛化的背景,周宏遠死死盯住眼前那人的鞋子,他不敢擡起頭,不敢出聲,甚至連粗重的喘息聲,都刻意放地輕緩了。
過了許久,程毓才輕輕嘆息,從兜裏掏出鑰匙,在那男人面前晃了晃,“叮叮”作響,他聲音輕快,“你擋在這裏,我怎麽給你開門啊?”
周宏遠分辨不出程毓有沒有認出自己,他的心髒狂跳着,緊接着,他緩緩擡起眼睛,而下個瞬間,程毓手中那把黑色的傘,“咣當”一聲砸在地上。
大雨徑直向他們身上潑去,而那“刷啦啦”的聲音,仿佛全然不見了,整個世界只剩下一片漆黑、靜谧。
周宏遠死死地盯着程毓的臉,就着樓梯口黃色的暖燈,貪婪的描繪着程毓的每一寸肌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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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毓上身穿着白色襯衣,**是條牛仔褲,單肩背着個黑色的書包,看上去沉甸甸的。他戴了個金絲細框的眼鏡,很襯他白皙的膚色,整個人顯露出斯斯文文的氣質。他的眼角雖爬上了一條條的細紋,頭上也冒出了白發,可不仔細看,哪裏像個快四十的人,分明就是個還沒走出校園的研究生。
周宏遠吸了吸鼻子,時光似乎在程毓身上定格了,不見年歲的增長,反而更顯輕盈、年輕起來。也對,沒了自己這樣一個沒心沒肺的負擔,程毓自然活得輕松快活。周宏遠自嘲地想着。
兩個人誰都沒說話,心頭紛紛翻湧着酸澀與苦楚,五味雜陳,百般感受一路向上泛,鼻子和眼眶不禁都熏紅了。
周宏遠瞧程毓在大雨中站得辛苦,心中不忍,站起身将程毓丢在一旁的傘拾了起來,撐在程毓的頭上。
程毓眼眶中的淚水盛滿了,睫毛細微的抖動了兩下,像是狂風暴雨中,蝴蝶無助地扇動着翅膀,緊接着,一串兒淚珠随雨水一并滾落,打在兩人的腳邊。這一刻,程毓心中難堪不已,他不明白自己為何時至今日都這般沒出息,整整十年,還要為這個忘恩負義的白羊狼難過,而難堪之餘,更是綿長的憤怒,他多想拽着周宏遠的領子,将他摁在牆上,質問他到底為何要不辭而別,又到底為何要抛下自己。
可程毓不能。他已經不想在這個白眼狼面前更難堪、更丢人了。他筆直地站在雨中,一動不動,一聲不響。他盯着周宏遠這張陌生至極的臉,似乎要将這成熟與精致的皮囊下,一切的肮髒與龌龊都印在心裏,又仿佛是審視着他破敗而低劣的靈魂。
周宏遠抹了一把臉,他想叫一聲“叔叔”,卻無論如何都叫不出來。他不知道自己還配不配叫他叔叔,更不知道程毓還會不會接受自己。
秒針拖着長腔在石英表中艱難的移動着,程毓略略撇了撇頭,聲音不似起初溫柔悅耳,而是蘊藏着無限的冷漠與生硬,“讓一讓,你擋着我了。”
周宏遠的心猛地疼了一下,仿佛有針在紮,他明白,在程毓心中,自己比起萍水相逢的落魄路人,仍是不如的。周宏遠欠了欠身子,垂着頭,為程毓撐着傘,而程毓則是熟練地将門卡朝感應器上一揮,鐵門“啪”一聲,開了。
程毓拉開門,看也不看周宏遠一眼,徑直朝裏走去,而周宏遠則亦步亦趨,像個小尾巴一樣跟在他身後。
程毓覺得可笑,卻沒阻止,冷冷地“哼”了一聲,只當是不認識,随他去了。
兩個人一前一後進了電梯,緊接着,又一前一後走出電梯。
到了家門口,程毓沒急着開門,周宏遠連忙收了傘,放在門外。只肖得程毓冷冷地看他一眼,周宏遠的一腔熱血,一下子便涼了半截,他打了個寒噤,往後退了兩步,不敢看程毓的表情,也不敢跟得太近。
程毓打開家門,周宏遠正欲擡腳進去,而下一秒,房門被程毓“啪”地一聲重重關上。随後,屋內傳來鑰匙轉動的聲音,整整三圈。
周宏遠苦笑,養他長大的叔叔,這世上最疼他愛他的人,終于像防賊似的将他拒之門外。
周宏遠不敢敲門,更不敢叫程毓,他只能垂着頭,站在門前,等待着他的神祇有朝一日能再次将他寬恕。
時間像個行将就木的老人,拖着疲憊的身軀,一秒一秒地前進着,疲憊、寒冷、焦慮與迫切,像一座又一座的大山,壓在周宏遠的心頭,他幾乎要喘不上來氣了,喉嚨間發出粗糙地喘息,像是鏽頓的鋸子拉着潮濕的木頭,他用力扯了一把領子,幾個扣子崩裂開來,接着,滾落在地上,只留下一根根線頭,訴說着主人的殘暴與無禮。
周宏遠的大腦飛快地旋轉着,他此時已困極累極,卻毫無困意,強烈的壓力與焦躁讓他渾身忽冷忽熱,一身一身地出着冷汗。
他無力地順着光潔的牆壁坐了下去,全身蜷縮在一起,這一刻,他仿佛不再是年輕有為的精英,不再是揮斥方遒的野心家,所有的外殼,所有世俗社會賦予他的身份與地位,通通溶解在了這場大雨中,融化在了程毓冰冷的言語中。這一刻,周宏遠仿佛變回了那個一無所有的孩子,他只想有一個家,只想這扇大門,能重新為他開啓。
屋內,暖燈發散着溫暖的光輝,程毓在玄關愣了好一會兒,才想起脫掉濕漉漉的鞋子和濕透的衣服,他沒管身上的水,定定地坐在了沙發上。
這十年裏,他無數次設想過周宏遠回來找他的情形,會是招搖過市,還是會灰頭土臉?會是不可一世,還是痛哭流涕?起初的那兩三年裏,程毓真的恨極了周宏遠,恨不得他有朝一日失去所有,回來祈求自己的原諒才滿意。可慢慢的,這股恨意便淡了,興許是恨不動了,只剩下深深地無力。到底是自己養大的孩子,程毓清楚周宏遠的努力,知曉周宏遠的野心,明白周宏遠的抱負,他不忍周宏遠過得太差,可他亦不願周宏遠順風順水。想來,無論周宏遠過得好還是不好,程毓心裏總是不舒服的,而他們之間最好的結局,只能是兩不相見,再無瓜葛。
程毓皺着眉頭,苦笑了兩聲,他不願再想這些事。他已經老了,已經倦了,他只想餘下的人生為自己而活,活得輕松肆意。
程毓沖了個舒舒服服的熱水澡,回屋睡覺去了。一個周前,程毓剛剛完成自己的博士答辯,今晚則是特地請師弟師妹們吃飯的。程毓三十二歲那年為自己攢夠了本錢,重回S大,碩士三年博士四年,雖比別人年長些,卻因為學術強脾氣好,頗受導師和同學的喜歡,同門師弟師妹們更覺得他穩重可靠,無論是生活還是學術上的問題,都願意向他咨詢請教。此番畢業,師弟師妹們自是舍不得他,是以在包廂裏聊了好久,這才半夜回家,卻不巧碰上了周宏遠。
程毓如今已不再年輕,過了十二點就犯困,今天又忽喜忽悲,勞神費力,外加淋了雨,是以太陽穴突突地疼着,頭剛一着枕頭,便再也擡不起來,沒過多久,便沉沉地睡了過去。
程毓用不着定鬧鐘,七點多的時候便自然醒來,洗漱後,打算去買點早點。他壓根沒想過周宏遠會在門外等自己整整一夜,像這樣的精致利己主義者,永遠不會虧待了自己。是以,當程毓推開門的剎那看到周宏遠蜷縮在牆角裏熟睡的樣子時,心中竟泛起一陣說不清道不明的滋味。
程毓習慣了在與人交往中做那個善良的、好心的饋贈者,如今竟有些不适應了。他思忖了片刻,從屋裏拿出個毛巾被來,丢在周宏遠的頭上。
作者有話要說:
時間線是,周宏遠離開程毓的第三年,程毓開始讀碩士,然後今年剛博士畢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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