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4

周宏遠站在門外,直到程毓卧室的燈光徹底滅了,才回到書房。這一刻,他才真真切切的意識到程毓老了。那日的雨夜初見,他尚且為時間未曾在程毓身上留下印記而沾沾自喜,直到此時,他方明白,歲月對每個人都是公平的,它了無痕跡又不容拒絕的改變着所有人,包括他的叔叔,也包括他自己。哪有什麽不老容顏,哪有什麽一如當初,只不過是乍見時一道為了減輕負罪感的安慰劑罷了。

周日,程毓醒後沒急着起床,等他聽到周宏遠買早點回家的聲音後,才磨磨蹭蹭地從床上爬起來。

周宏遠買了與昨天同樣的早點,糁湯、油餅,一樣樣擺在程毓面前。程毓既沒說話,也沒什麽反應,拿起筷子夾了塊兒油餅攤開放在手心,撕成小塊兒丢進糁湯裏,泡得發軟、入味兒了才吃進嘴裏。周宏遠自己沒着急吃,只看着程毓。昨夜程毓說完那席話後,顯然沒睡安寧,眼下一片烏青,眼睛裏透出的光都暗了幾分,一副沒精打采的樣子,看得周宏遠心裏悶悶地發疼。

待程毓吃飽喝足了,周宏遠才開始吃。程毓心中冷笑,只覺得他是惺惺作态。

吃完早飯,程毓正欲拿起書來看,周宏遠卻抓了一下他的手,說,“叔叔,我們聊一聊。”

程毓不置可否。他不認為這會是場輕松且愉快的談話,卻也不覺得有什麽必要回避。至少,在他們兩個人的關系裏,有罪的那個不是他。

“叔叔,我本來以為自己很了解你。我以為就算過了十年,我也一樣的了解你,了解你的想法、了解你的品質、也了解你的習慣……”說道這裏,周宏遠自嘲地笑了一下,“可是昨晚我才知道自己錯得有多離譜,我才知道自己那些一廂情願的讨好有多可笑,自己那些輕輕拿起的關心與問候有多輕浮……”

程毓心想,可不是麽,他剛想譏諷兩句,卻對上周宏遠一雙挫敗的眸子,他的那點兒惡意頓時消散了一半兒,再提不起勇氣和力量惡語相向。對程毓來說,口出惡言從來都是需要極大的力量的。

周宏遠接着說,“叔叔,我是真的想要彌補自己的過錯,也是真的知錯了。我雖然現在做得還不夠好,但能不能給我一個了解你的機會?只要你告訴我,我都會用心得記下來,我會一件一件地改正,我會,用心得對你好。”

程毓心中不無動容,卻不知道該如何回應。兩個人僵持不下,雖說不上劍拔弩張,卻是尴尬異常。程毓知道自己沒必要拿喬的,更沒必要故意說些話讓周宏遠難過,他只是好累好累。

過了許久,程毓才淡淡地說,“彌補了,然後呢?”不是所有的事情都可以彌補,不是所有的傷害都可以原諒,也不是所有的破鏡都能夠重圓。就算周宏遠用刻意的卑微和讨好來試圖填補兩人十年間的一切空隙,那面鏡子,終不似從前。程毓知道自己給不了周宏遠想要的結局,無論是親情還是所謂的愛情,所以,他不想再白費兩人的時間和力氣了。

周宏遠沒想到程毓會這麽問,他愣了愣,“叔叔,沒有然後,我什麽都不求。你什麽都不用答應我,更不用覺得別扭,所有的一切都是我欠你的,我永遠都欠你的。”

程毓笑了笑,垂下頭去,過了片刻,方揚起臉來,看着周宏遠,坦然道,“那天你問我有沒有愛過你,昨天晚上的時候我才突然想起來,在那些發了瘋似得等你電話、等你回信、發了瘋似得找你的日子,我其實是想過用自己的身體來挽留你的。”多麽難為情、多麽卑微的往事,就這樣被程毓輕描淡寫的說了出來。可程毓說得越是輕松,周宏遠便越是痛苦悔恨。每一句話、每一個字都是一把刀子,直挺挺地插在周宏遠的胸口,他幾乎呼吸不得,就連心髒的每一次跳動,都帶來劇烈的痛苦。他當然知道程毓不愛自己了,可就是這樣一個直男,在那些被這世上唯一一個親人抛棄的、最痛苦、最糾結、最無奈的日子裏,卑微到願意用自己的肉體挽回這一切。而他所求所望,不過是這個自己一手養大的、承了自己無數恩情的孩子,能夠陪陪他,與他說說話。周宏遠閉緊雙眼,幾滴淚迅速從眼角滑落,緊接着便不知滾落到何處了。

周宏遠大口大口地深呼吸,他感覺自己似乎要窒息了,鐘表上的秒針地拖着長腔,而每一秒的流逝,都伴随着難以抗拒的痛苦。周宏遠覺得自己快要熬不過去了。

程毓看他這副悲切的樣子,心裏也不好受,他搖了搖頭,極輕地笑了幾聲,反而寬慰他,說,“都過去了。再怎麽難過的日子,都會一樣的過去的。”這世上根本沒有什麽苦是人熬不下去的,這點,程毓從小就心知肚明。

周宏遠抓緊程毓的手,他急切地喚着程毓,“叔叔,叔叔……”每一聲都像是啼血,每一聲都像是刀子劃過每個人的心房。周宏遠怕極了,怕從此錯過,更怕再也見不到眼前這個人。他欠了程毓太多太多,程毓理當好好懲罰他,最好用一輩子來懲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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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毓心頭堵了好些話,一直說不出口,此時索性一股腦地都倒了出來,“你還給我寄支票、寄儲蓄卡。周宏遠,你竟然要用錢來補償我……”

周宏遠更深地低下頭去。那時候他剛剛進摩根大通實習,有了一筆對當時的他來說很是豐厚的報酬,他突然就良心發現似的想到了程毓,可當時的他又不願直接與程毓聯絡,便将外彙彙給了國內的梅婷,通過梅婷開出的支票将錢輾轉交到了程毓的手中。程毓收到支票,自然心生疑問,托了銀行的朋友打聽,才知道寄來支票的是當時尚在S省師範大學念書的梅亭。程毓很快聯想到了不告而別的周宏遠,自是不可能收下這筆屈辱錢。錢沒人取,支票也就自然而然的作廢了。周宏遠拿他沒辦法,卻也沒再做堅持。後來,周宏遠回了國,便每年拖梅婷寄來儲蓄卡,程毓實在氣惱周宏遠的這種行為,卻又不便上門與一個女孩子交涉,只得每次都原封不動的将郵件退回。

周宏遠握緊了雙手,他在程毓面前連擡頭的臉面都沒有了。他竟然妄圖用金錢來遮掩自己的卑劣與無恥,他竟然一次又一次的用錢來侮辱程毓對他多年的感情。他真的是畜生不如。

程毓嘆了口氣,言多必失,他今天已經說了太多沒用的廢話,年近四十,竟還是活不明白,這些怨怼與唠叨,又有什麽意義呢。

沒用的,一切都沒用了。

作者有話要說:

又淩晨了,明天還要工作。我可太難了。晚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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