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人
“那感情好!”姜鴻辰可開心,他覺得李他這個人有眼力見兒,不怕吃苦受累,組織組需要這種人才!
姜鴻辰拐了一下李他的肩膀,“同學,考慮下呗,進我們部門?”
李他當然會拒絕,因為他不屬于這裏,然而沒等到他拒絕呢,岑棽說:“他不進我們部門。”
铿锵有力,這是岑棽最像一個部長的一次,一錘定音,姜鴻辰都傻了。
“嗯……”李他頭又垂下去,手指摩挲着可樂罐,上面凝結的水結成珠往下滑,“我店裏挺忙的。”
說完,轉身就跑了,可樂灑了一路。
姜鴻辰又一臉懵逼,目送李他離開,轉身問岑棽,“部長……哎你怎麽了?”
岑棽弓着腰,一巴掌拍在姜鴻辰肩上,“擱這兒守着。”然後奔着洗手間的方向去了。
媽的,憋死我了。岑棽想。
馬上就下課了,又是暴曬,操場上幾乎沒人,岑棽把姜鴻辰趕去吃飯了,自己一個人守在帳篷裏。
他蹲着,數從綠茵草地上逃逸到塑膠跑道上的沙子。
一個黑黑的影子飄了過來,慢慢變矮,然後蹲在了他身邊。
岑棽以為是部員吃飯回來替他了,但自己還沒有吃飯的意思,問:“吃的什麽?”
“飯團兒。”
“操?”這聲音怎麽不對?
岑棽扭頭一看,果然是李他。
然後就是沉默。
帳篷是紅色的,太陽暴曬下,兩個人的衣服和臉上都有一層紅色。
岑棽從洗手間回來臉色就不太好。
李他麽,一看就知道是小地方來的,不是岑棽看不起小地方,但潛意識裏總覺得小地方來的人抗壓抗挫能力小些,受不得委屈,受了委屈,就容易覺得這個世界晦暗無光。
剛剛李他下垂的腦袋,很明顯就是覺得這個世界晦暗無光了啊……岑棽真想捶死自己。
岑棽終于開口說:“那個,就是……A大的各個部門,都是校學生會的,嗯……社會上的人,就不開放……”
“我知道,再說我也不想加入你們部門!”李他對着岑棽燦爛地笑,他有這個自知之明,他真沒難過,更沒生氣,因為他對自己的定位很清楚,他是來A大打工的,不是來潇灑恣意的。
他可以看着別人潇灑恣意,他也會很開心,因為就像體驗過了一樣。
岑棽倒也好哄,看着李他笑,他也笑了,梨渦前所未有的深。
李他手欠,伸手戳了一下,“這是酒窩嗎?怎麽只有一邊才有?”
“卧槽!”岑棽吓得往後退,一屁股坐在了地上,屁股發燙。
他可從來沒在人前這麽慫過,趕緊站起來,拍拍屁股,幸好沒人發現。
他指着李他,“你別對我動手動腳的!警告你!”
李他朝着岑棽噘嘴,姑且同意。
岑棽又蹲下來,離李他遠遠的,問:“下班了?”
“還沒,我上早九點到十二點,下午三點到六點。”
“嗯。”岑棽點頭,雙手十指交叉,像盤根錯節的樹根,“什麽時候從酒店搬出來?”
“待會兒就搬。”
現在十二點半了。
“那你還不去搬?你三點不是還要上班麽?”
李他笑了,“我就兩身衣服,能有啥好搬的,就走一趟。”
那倒也是,岑棽心裏笑自己瞎操心,忍不住又扭頭去看李他,臉上倒是沒汗珠了,腋下一片濡濕,虛汗吧。
他又說:“晝夜溫差大,上班記得帶外套。”
“嗯。”李他點頭,“你的外套洗了,明天幹了再帶。”
岑棽皺眉,“你不是說有工服麽?”
“店裏沒有了,下午有人去總庫給我拿,明天才能拿到。”
好吧。岑棽對便利店的好感度下降。
“你身上那一百塊錢沒花完吧?”
又提到錢,李他十分敏感,馬上解釋:“我一分沒花。”
岑棽情不自禁笑起來,李他好像每次和他提到錢,就像受了驚的小白鼠似的。
“晚上自己買些牙刷毛巾什麽的,我得一直守在這裏,沒法兒陪你去買。”
李他緊張的情緒放松下來,吐出一口氣,突然笑了,“你好像我媽。”
“操。”岑棽都氣笑了,笑完,突然有些感傷,“你媽平時關心你這些嗎?”
李他點頭,臉上的幸福溢于言表,“對啊。”
岑棽也點頭,不想去看李他臉上的表情,“那挺好。”
李他這才意識到自己表現得太過,岑棽……大概就是那種收音機裏說的,從小到大,都沒有爸媽陪伴的小孩吧。
李他試着補救:“你媽媽肯定是工作很忙……”
“嗯。”岑棽的聲音很冷,打斷李他,顯然是不想再在這個話題上多費口舌。
兩人就這麽蹲着,氣氛因為剛剛兩三句帶過的話題有些尴尬。
李他突然站起來,“我去別的地方逛一逛。”
岑棽也怕自己的部員回來,看見兩人蹲這,那幾個女生又得起哄。
“嗯。”岑棽朝着別的部門社團的帳篷努嘴,“去吧。”
“百團大戰”是誇張了點,但A大的社團的确花樣繁多,李他繞着操場一路走過去,沒幾個花樣看得懂的,直到他走到一個帳篷前,KT板上有悠悠球的圖樣。
“同學?喜歡悠悠球嗎?”
李他點頭,看着那個女生面前桌上的悠悠球,“我可以玩一會兒嗎?”
“當然可以啊!”女生随便拿了一個遞給李他。
鼓形的悠悠球,李他沒玩過,上手玩了幾秒,球落地了。
李他瞳孔瞬間放大,生怕給別人摔壞了,馬上撿起來檢查。
女生看着李他笑,“沒事兒沒事兒,玩你的。”
也就剛剛那幾秒,李他已經揣摩出來鼓形悠悠球的玩法,他這次重新上手,悠悠球仿佛和李他融為一體。
悠悠球在他手裏不斷地變化着花樣和方向,但始終在李他的股掌之間,操場人少,視野開闊,慢慢有人開始注意這邊,還引起了小小的騷動。
岑棽也站了起來,他個子高,一下就看到了烈日下的李他。
熒光色的悠悠球,環繞在李他腰間,和紅色對比起來很顯眼。
李他的手指靈動,快得讓人看不清,岑棽的眼神才追着悠悠球去了胯|下,轉眼間悠悠球又從李他肩頭冒了出來,穩穩落在球線上,滾落到一邊,勾着球線形成一個三角形。
李他突然轉了個身,球線帶着悠悠球環繞,成了李他腰間一根極細的腰帶,勾勒出一把細腰。
球線突然在李他手中垂直向下,牛頓卻缺席了,悠悠球被李他吸回他向下的手心裏。
李他手心握着球,彎彎腰,不好意思地笑了,把悠悠球還給那個女生。
周圍掌聲響了起來,那個女生拉住李他:“同學,你多少級哪個專業的啊?來我們社團玩呗!”
“我……”李他有了前車之鑒,“我不是A大的學生。”
女生沒放棄,“我們是社團,又不是學生部門,社會人士也可以入會的!”
李他就要走,“不了,謝謝。”
“哎!”女生追出去,塞了一張宣傳頁在李他手裏,“有時間掃二維碼進群嘛!在群裏和大家交流交流呀!”
李他沒好意思再拒絕,手裏拿着宣傳頁,他突然覺得有個灼熱的視線瞄準了自己。
心有靈犀似的,李他突然擡頭,看到毫不設防的岑棽,越過起起伏伏的人頭在看他。
李他對着岑棽笑了,烈日下的悠悠球少年光彩奪目。
岑棽趕緊低下頭,大白天的,見了鬼了。
李他玩過悠悠球,又去其他社團帳篷前溜達了一圈,也有人招攬他入會,他都擺擺手婉拒了。
這些社團,除了悠悠球,李他一個也不會。
他饒了一圈,又繞回體育部的帳篷。
岑棽這下平靜下來了,裝成熟穩重的大哥哥,吊兒郎當問:“喜歡玩悠悠球啊?”
李他點頭,欣喜的神色中帶着失望:“我只會玩這個。”
李他繼續說:“我六年級期末考試,考了第一名,語文老師送了我一個悠悠球,她從縣裏買回來的。”
李他的神情很驕傲,那可是縣城裏買回來的悠悠球,他家鄉的有些人,可能一輩子都沒去過縣城。
“那是我第一次玩悠悠球,我唯一的玩具。”
“那麽大了還玩玩具,”岑棽心裏這麽想,卻沒說出來,他說:“那要是你七年級、八年級考了第一名,你班主任說不定還能送你更大的禮物。”
說者無意,李他的神色突然黯淡,“我……沒上初中。”
岑棽瞪大了雙眼看李他,不敢置信。
“家裏沒錢……我六年級的時候,小妹剛剛出生,媽媽幹不了活,家裏就爸爸一個人幹活。”
岑棽不理解,“不是……現在不都九年制義務教育了嗎?你初中那些書本費學雜費不都全免嗎?你家這情況,還能申請到補助啊!”
李他看着岑棽,看得出來他是真不理解、真着急,李他突然就笑了。
在他看來平常無比的事情,在岑棽眼裏是天方夜譚。
李他笑着搖搖頭,眼睑依舊下垂着:“不是錢的問題,我去讀書了,就算一分錢不花……家裏的活誰來幹?家裏就我一個人不幹活,還多出來一張嘴吃飯……”
家裏能有什麽活?岑棽從沒去過農村,他想象了一下,不就家裏阿姨洗衣做飯打掃衛生那些麽?他更疑惑了。
“不是,你才小學畢業,你爸媽不讓你上學,是違法的!教育局不管嗎!”
李他沒回答,他沒法回答,他可不是第一個。
村裏的小孩大部分小學畢業就辍學了,沒見有誰管。
班主任倒是勸過他繼續上初中,甚至還問到李他家裏去過一次,和李他爸媽談了好久,然後就走了,再也沒勸過李他繼續讀書。
不是她勸勸,李他就能回去讀書的,中國那麽廣大的農村,她一己之力,能改變什麽呢?
好半天,岑棽還在震驚之中,李他說:“然後呢?”
岑棽意識到事情可能真的不是自己想的那麽單純,他和汪泊言可能是一類人,可李他是另一類人。
“那你這次打工……是你爸媽讓你出來的?”
李他搖搖頭,“我自己要出來的,他們不知道。”
“卧槽?”岑棽本來就高,發個脾氣能跳起八丈高,夠吓人,“那你這就是離家出走啊!你爸媽不擔心死!你在外面出點什麽事怎麽辦?啊?”
李他開心地笑了,這是他第一次出遠門,岑棽是他認識的第一個人,在這個人身上還有一萬多的債沒有還,這個人……好像在關心他哎……
“我走之前留了信給他們。”
“那他們就不找你了?說得真輕巧!”岑棽真的生氣了。
“不會的。”李他苦笑:“我說了會往家裏寄錢……小妹快上小學了,他們沒錢。”
岑棽火冒三丈:“貧困縣的帽子你們不是脫了好幾個月了嗎?還沒錢讀書?”
李他也不知道該怎麽解釋,“可能……上面說的脫了,就是脫了吧,我們沒感覺,還是熱。”
說來說去不還是錢?錢?又是錢……
沒錢就不讀書?沒錢就一個人身無分文出來打工?
岑棽有的是錢,盡管不是他的錢。
岑棽恨不得拿錢砸死李他。
可砸死了面前這個李他,無數個山旮旯還有千千萬萬個李他。
唉……李他眼圈紅了,岑棽舍不得砸死。
李他發現岑棽的怒氣,他不敢再多待,“我去酒店拿東西了。”
岑棽不想理他,直等到李他走遠了才擡起眼皮看了一眼李他離開的方向。
那背影那麽渺小,岑棽伸手去夠,一只手掌就擋住了李他的背影。
岑棽第一次領會滄海一粟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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