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

丁翁說完,視線在周老二哭泣的臉上逗留須臾,嘆了一口氣,牽着柳青玉進酒館。

行走之際,柳青玉不時的回頭瞅幾眼周老二,當差不多跨步踏入門檻,突然看到周老二猛地擡起了頭顱。

他雙目一片赤色,然并非哭泣所導致,而是充血發紅。

周老二就用這樣一對藏着惡意的眼神,惡狠狠瞪着丁翁的後背。柳青玉目睹了這一變化,感覺周老二企圖對丁翁做不好的事情,果斷伸手推開了丁翁。

柳青玉出手的剎那,周老二剛好也動了起來。

他雙手伸直成爪,盯準丁翁的脖子,大象似的身體化為一顆炮弾沖向後者。好在柳青玉提前推走了丁翁,周老二失去目标,撞中了前面的一位客人,跟他摔成一團。

那人壓在周老二身上,舉手給了他一拳頭,暴躁罵道:“周老二,你發什麽瘋?撞傷了老子,你賠得起嗎?”

周老二額頭豆大的汗接連不斷往下掉,對酒的渴望燒毀了他的理智。他把身上的男人當成了丁翁,一雙手用力地掐着對方脖子,嘶吼道:“酒!給我燎原酒!不給我就殺了你!”

此時的周老二面目扭曲,一張臉猙獰沒有人樣,仿佛被鬼上了身。

酒館門前的人們瞧見這一幕,不禁覺得毛骨悚然。

眼看着周老二掐在手裏的人瞪眼吐舌,命快沒了半條,偏群人一副被吓蒙的樣子一動不動,柳青玉連忙高聲喊醒他們。“大家快幫忙救人!”

衆人聞聲立即醒神,一哄而上合力扯開周老二的雙臂,并把他按在了地上。

柳青玉如釋重負,急忙扶起那名險些送命的男子。

“噗嗤!”

一聲突如其來的嗤笑闖入了混亂的現場。

柳青玉看向聲音傳來的位置,視線觸及到的是一個讀書人打扮的男人。留着兩撇胡須,長相還行,就是肚子圓挺挺的,肖似懷孕女人六七個月的肚子。

柳青玉心想,啤酒肚嗎?是不是太大了一點?

金華城身形奇奇怪怪的人可真多呀!

來人扯着嘴角譏笑,嘲諷臉看着十分的不舒服,很難讓人産生好感。他搖搖晃晃地靠近柳青玉這邊,一臉醉态,一看就知剛喝過酒,喝醉了過來的。

“我說周老二,沒銀子還喝什麽酒?快滾回你的乞丐窩裏,少在這兒撒潑賣瘋丢人現眼,掃了我喝酒的興致。”

周圍的人沒有一個好臉色的,回嘴道:“你有什麽資格說人家?滿城誰不知道,你缪永定喝醉酒發起瘋來才是最難看的?”

金華城裏,缪永定是名氣不下于周老二的“名人”。

他從前是個有功名在身的書生,只可惜終日酗酒,一喝醉酒便張口謾罵、挑人毛病,甚至于跟人動手,活脫脫的一個酒狂無賴。

慢慢地,缪永定的親戚朋友和他離了心,而他身上的功名也因某次酒醉得罪了人,被革除了。

那以後他不僅不知悔改,而且愈發的縱酒放浪,致使自己人見人厭。

眼下,缪永定有如一頭暴怒的獅子,撸起袖子,大有掄拳頭同說話之人幹架的架勢。

然而一看周圍,他憤怒的臉就扭曲了。

适才幾十張嘴一同說他,他一個怎打得過幾十個人呢?

人們哈哈大笑,缪永定氣得整個人要爆炸,卻又拿人多勢衆的看客沒辦法。

一時間,他能做的只有咬牙切齒地瞪着四周的一張張笑臉,在心底問候他們全家。

人群裏的矮子柳青玉,便是在這樣的情況中進入了缪永定的視線。恃強淩弱的本能作祟,缪永定想也不想就把槍口對準了柳青玉。

“有娘生沒娘養的小畜生!小小年紀不學好,膽敢笑話你缪大爺,今日我這便要幫你爹教你做人!”

柳青玉摸了摸自己的嘴唇,無辜地眨巴一下眼睛。

沒笑呀!

矮子怎麽了?矮子做錯了什麽?

真是城門失火,殃及池魚!

那廂缪永定才說完,人群就被擠開,瓶兒率領七八個體型是缪永定兩倍大的鬼婆子走來,拍拍兩巴掌甩到了缪永定的臉上,接着排成兩排立在了柳青玉兩側,氣勢可吞山河。

酒館門前的各種聲音登時戛然而止,叫嚣着要叫柳青玉做人的缪永定捂着嘴巴嘶嘶叫,眼神憤恨。

柳青玉從神游的狀态中走出來,瞥了眼缪永定的腹部,淡淡道:“我不跟孕婦計較。”

“再有,孕婦酗酒不好。為了肚子裏的孩子,夫人當忌口才是。”

人群靜默片刻,目光飄向缪永定的大肚子,再看他五彩缤紛的臉色,互相對視一眼,突然轟的一聲笑開了。

“哈哈哈哈哈!缪永定,快回家生你的孩子去吧!”

缪永定怒火萬丈,殺人的心都有了。

不過,不等他做些什麽,意外驟然發生了。

“啊啊啊!給我酒!我要死了!給我酒!!”

周老二大肆咆哮,不知道哪裏來的力氣,掙脫了強按住自己的兩名大漢。好在還有另外兩人壓着周老二的雙腿,他沒能完全獲得自由。這給了周圍的人機會,及時反應過來再度上前壓制住了周老二。

“燎原酒!給我燎原酒!”

汗水浸濕了周老二渾身的衣服,他咬爛了自己的嘴唇,滿嘴都是血。可他似乎感覺不到疼痛似的,口中仍在叨叨要酒。

柳青玉喃喃自語。“真的不是吸一毒,犯了毒一瘾嗎?”

沒多久,周老二的雙目失去了焦點,喊叫聲逐漸轉小。他張着嘴巴發出“呃呃”的響聲,卻再也說不出一個成字的音節。

與此同時,他的手指死死扣住地面的泥土,整個身體抽搐起來,面部、手部各處外露的肌膚上蹦出了一條條青筋。

群人看得心驚不已,竊竊私語,猜測周老二是不是患了癫病。

他們沒有發現,柳青玉卻注意到周老二的脖子出現了異狀,喉嚨處的肌膚一聳一聳的,仿佛有什麽東西在爬動。

柳青玉頭皮發麻,快速張口提醒道:“有東西要從他肚子裏爬出來了,大家快散開!”

剛說完,周老二便“哇”的一聲吐出了一條肉蟲。通體紅色,有成年男人中指那樣的粗大,還可以看清它腦袋上的眼睛嘴巴。

人們見到這東西,嘩然一片,驚駭不已,頃刻間離得周老二十幾步遠。

柳青玉蹦跶兩下,抖落渾身的雞皮疙瘩,問道:“好惡心,這是什麽蟲子?”

“酒蟲!”瓶兒言簡意赅回答。

“酒蟲?居然真有這種東西!”柳青玉盯着爬進酒館的紅肉蟲,好奇道:“它這是要幹什麽?”

瓶兒冷靜從容的解釋:“酒蟲長在那人的肚子裏,靠他喝酒以酒為生。應該是你釀出來的燎原酒超出了這個世界的水平,那人弄不到燎原酒喝,肚子裏的酒蟲嘴饞忍不住,所以主動爬了出來。這會兒進酒館,應該是找燎原酒去了。”

耳聞瓶兒一番話,柳青玉同四周的人統統露出了恍然大悟的神色。

難怪周老二之前那樣反常可怖,原來是肚子裏的酒蟲作怪!

交談間,酒蟲已爬上了酒桌,杯子裏的燎原酒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消失,不多時,各桌的燎原酒都被酒蟲消滅了。

所有消失的酒加起來的量有半壇子那麽多,酒蟲盡數喝進了肚子裏,身型還是原來那樣大小,一點兒變化也沒有。

它飛快蠕動出門,朝着往周老二的方向爬去。

看樣子,是想從周老二的嘴巴重新鑽回他的肚子。

意識到這一點,好多人都驚駭惡心得不行,捂着嘴巴幾欲嘔吐。

酒蟲所到之處,人群盡散。誰都不敢靠近沾到它,生怕一沾到它就讓它賴上。

柳青玉的站位就在周老二左前方,他做不到眼睜睜看着酒蟲回到周老二肚子裏害人,見到酒蟲過來,直接一踢開了它。

跟着,瓶兒伸腿又給了酒蟲一腳,它直接翻身,爬不了了。

“這玩意兒不是什麽可怕的東西,只有在人的肚子裏的時候才能害人。離開了人,就和尋常的蟲子一樣,輕輕一下就可以碾死。”

“另外,酒蟲是酒之精華,浸泡在了水中稍加攪拌,那水就成了好酒。聽說有些釀酒人專門找酒蟲釀酒,只需要一些水,就能源源不斷地造出好酒,發家致富。”

缪永定盯着自己的肚子,眼神恐懼。他顫聲問道:“我肚子裏不會也有酒蟲吧?”

“沒有。”瓶兒斜眼看他肚子,不鹹不淡道:“因為酒蟲把人每日喝下的酒水儲存在了人的體內,所以身有酒蟲之人,除了嗜酒如命之餘,體型一般如周老二那樣肥胖。就算流出來的血和汗都是一股子酒的味道。至于你這肚子,是欠了‘人’的債沒還,‘人’提醒你還錢來了。”

“胡說八道!我這輩子就沒欠過人的錢!”

心不在焉地說了一句話,缪永定眼珠子一轉,趁人不注意快手撿起地上的酒蟲撒腿就跑。

“哈哈哈!一群傻瓜!得到了酒蟲,我就能無窮無盡的釀出好酒,不光日後喝酒不用花錢,還能不費成本賺到許多錢!”

圍觀群衆沖缪永定背影呸了一口,“呸!看誰願意買你用那惡心東西弄出來的酒!”

瓶兒注視着缪永定的身影,直至不見其人,方向丁翁告辭回家。

路上,她沒頭沒腦的說了一句話。“那人離死不遠了。”

“誰?”柳青玉不知她說的是哪個,想了想,抓到了一點兒頭緒,試探問道:“是缪永定嗎?”

瓶兒輕輕“嗯”了一聲,柳青玉再問:“因為酒蟲?”

瓶兒搖頭否認,輕聲道:“因為他的肚子。”

“什麽意思?”柳青玉不是很明白。

“他到過陰間,在陰間欠下了鬼役的銀子。不還清,陰間的人很快便會上門,屆時那人必當命喪黃泉。”

柳青玉有些驚訝,“可是你們不是不用銀子嗎?”

瓶兒笑了,笑得有些嘲諷。“我們是我們,他們是他們。陰間裏的貪官污吏簡直不要太多,咱們蘭若寺裏的,就有兩個是沒銀子賄賂鬼役,投不了胎,一怒之下用鬼身回到人間的。”

柳青玉覺得自己長見識了,仰着小臉請求瓶兒日後多跟他說說這些事情,增長知識。

瓶兒欣然答應,抓住眼下的時間,馬上給柳青玉科普起了陰間的事情。

時光眨眼即逝,那日周老二的意外事件并未影響到丁家酒館的生意。

燎原酒的出現,分外受人喜愛,許許多多的人僅嘗一口就成了燎原酒的死忠粉。因此,每日丁翁酒館的門前人山人海,從早晨到晚上,酒館外面排隊買酒的人絡繹不絕。

丁翁累成了狗,卻連做夢的時候臉上都還是笑呵呵的。

此種盛況導致了第一批送去的燎原酒很快售馨,柳青玉不得不加班加點釀造第二批。

送第二批成酒那日,柳青玉沒跟着去,不過瓶兒去了。回來後,還帶回來了一個大消息。

周老二肚子裏沒有了酒蟲之後就改掉了嗜酒的惡習,漸漸瘦了下來,人也知道上進努力了。

不同于他的幸運,那日撿走了酒蟲做發財大夢的缪永定死了。在三天前的一個夜晚,無聲無息的咽了氣。

随着缪永定的死去,他帶走的酒蟲不見了影蹤。

人們認為是酒蟲害死的他,從此視酒蟲如狼虎,避之不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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