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7

B市的冬格外漫長, 新雪壓着舊雪,蓋滿了大地。

溫黎東讓葉哲将安雅雲帶走,他在落滿雪的庭院中呆了很久, 神色是鮮少的茫然。

蘇歲安知道了。

直到這一刻到來, 溫黎東才發現自己原來可以這麽冷靜,甚至想到了如何同蘇歲安用理智的語氣述說這個事實。

然而,深藏在冷靜下的是慌亂。

溫黎東給蘇歲安打了一通電話,不多時便被接聽, 快到讓溫黎東産生一種對方什麽都不知道的錯覺。

“歲歲,你現在在哪兒?”溫黎東閉口不提雲珍的事情,眼下兩人隔着那麽遠的距離,實在不是一個談論這個話題的好時機。

“在雲水灣的六號門。”蘇歲安的聲音帶着一點脆弱的啞, 這讓溫黎東迅速回到現實中。

溫黎東讓蘇歲安在那兒等着他, 蘇歲安很乖地說好。

這份平靜之下暗藏着波濤洶湧。

蘇歲安已經哭過一場,眼周紅腫,那雙漂亮的眼睛如同水洗過般清澈,裏面還含着淚,卻怎麽也哭不出來了。

他呆愣愣地望着窗外的大雪,想了很多事情。

想雲珍,想溫黎東, 想絨絨。他很想快點把所有事情都記起來, 那就可以知道到底發生了什麽。

當車窗被輕輕敲響時,蘇歲安終于回神。

此時,車上的保镖已經非常識趣的離開, 只留下一位開車的師傅。溫黎東同蘇歲安坐在後排,很久也沒有人主動開口。

“她離開的時候很痛苦嗎?”蘇歲安率先開口,他微微側頭看溫黎東, 等着他的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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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一個很殘酷的問題,但又十分現實。溫黎東不想再騙蘇歲安,于是給了他一個答案,“大概生理上是痛苦的,但心理上卻是解脫,你知道雲珍阿姨的,她向來灑脫,那種情況下……多活一秒都是痛苦。”

蘇歲安當然知道,也十分明白。可理智是一回事,他心中仍舊有些無法接受這個事實,雲珍已經去世了的事實。

于是,蘇歲安說:“我想見雲珍。”

他烏黑的雙眸盯着溫黎東,語氣格外堅定,又帶着許多執拗。

“雲珍被葬在家鄉,現在……”溫黎東想說那裏離B市很遠,如果想去,需要做一個詳盡的安排,但蘇歲安打斷了他。

“我現在就想去。”蘇歲安說。

溫黎東啞了聲。

蘇歲安又重複一遍,“我現在就想去!”

先前的平靜終于被撕碎,那些被深藏的情緒瞬間噴湧而出,蘇歲安倏然紅了眼眶,聲音已然顫抖。

溫黎東的心猛然一緊,他想着蘇歲安還有哮喘,也記得段醫生的話,蘇歲安現在還很脆弱,不能受到太多的刺激。

“好,”溫黎東一把将情緒激動的蘇歲安攬入懷中,“現在去,我和你一起去。”

蘇歲安安靜地靠在溫黎東懷中,無聲的流着眼淚,“溫黎東,她一定好疼,她肯定好疼。”

溫黎東無法給他一個回答,因為是很疼,疼得雲珍都忍不住流淚。

蘇歲安窩在那個溫暖的懷抱中,泣不成聲。

他說了很多話,大多是內疚與自責,十八歲的蘇歲安無法開解自己,一日不恢複記得尋得真相,那便永遠是他心中的一個結。

雪漸漸大了,路上沒有什麽行人,亦沒有什麽車輛。

因為這場突如其來的大雪,飛機停了,列車也停了,于是只能夠開車去往那個城市,這是一個很突然的決定,溫黎東根本沒有時間來準備一些東西,亦沒有時間來思考一些問題。

蘇歲安就如同被魇住了一般,一直在哭,說要見雲珍,哪怕是一座墓。

意外是在高速上發生的,那是一段十分曲折難走的路,一直都是事故高發區,這樣的暴雪天,路面太滑了,能見度太低,由于想要盡快抵達目的地,所以車輛行駛的速度很快,在一輛卡車沖出來時,車輛一打滑直直的撞了上去。

蘇歲安被溫黎東護住了,那時他還在想着雲珍,接着就看見近在眼前的溫黎東慢慢閉上了眼睛,猩紅的血順着對方的後腦曲線一路往下浸濕了那件米色的毛衣。

蘇歲安察覺不到自己也受傷了,他紅着一雙眼睛,顫巍巍地擡起那只手觸上了那黏膩的溫熱液體,小聲的喊了句哥。

腦後的疼痛讓蘇歲安意識逐漸昏沉,眼淚卻好像流不幹一樣,他握着溫黎東的手,覺得自己又做錯事情了,雲珍很重要,但溫黎東也很重要。

溫黎東是他最重要的人。

他已經失去了雲珍,如果再失去溫黎東,他會死的。

蘇歲安突然想起了一些事情,首先想到的是Polly,他記錯了,Polly并不是蘇歲安十八歲之前收到的禮物,是蘇歲安二十歲那年,溫黎東親自交到他手中的。

然後他又想到了他們分手後的那四年,他見過溫黎東。

之後他想到了溫黎東最初的模樣,帶着一身血污出現在福利院門口,把小小的蘇歲安吓了一大跳。

蘇歲安因為身體原因,身形一直瘦小。福利院的生活并不如報紙裏寫得那麽歲月靜好,哪裏都有頑劣的孩童,他們喜愛恃強淩弱,蘇歲安就是這樣被他們盯上的。

有雲珍護着,蘇歲安受欺負的次數不多,但被欺負兩次便也不願意同那些孩子一塊兒玩了,直到溫黎東出現。

溫黎東也是福利院裏的一個異類,他年齡還很小,卻有着狼性,于是沒人敢招惹他,但也沒有小孩兒願意同他做朋友。

恰巧蘇歲安也是異類,于是兩個異類走到了一塊兒,溫黎東成了蘇歲安的小尾巴。

那是溫黎東是真的把蘇歲安當弟弟看待,那麽小那麽軟一只,着實像弟弟。

溫黎東送給過蘇歲安許多物品,回到溫家後甚至送過七位數的禮物,然而蘇歲安最珍視的是那只普普通通的星黛露。

因為那是溫黎東在地下拳場用鮮血汗水換來的。

蘇歲安知道真相後哭得昏天黑地,然而一切都已經發生,蘇歲安只能把那只金貴的星黛露好好藏着,當做最珍貴的寶貝。

溫家找來那天,正好是蘇歲安期末考那天,溫黎東如同往常般在學校門口等他,還是那樣溫溫柔柔的笑着,然而到了福利院,那個溫溫柔柔笑着的少年卻突然成了溫家的少爺。

雲珍怕蘇歲安鬧着不讓溫黎東離開,趁着溫黎東不在的時候去了他們的房間,蘇歲安出乎意料之外的乖,他問雲珍,溫黎東以後是不是能有好日子過了。

雲珍點頭,“是享不盡的榮華富貴,溫家那樣的家庭……黎東回去以後一定會有好日子過,他是溫家的少爺啊。”

蘇歲安那時還很小,覺得能夠過好日子就是最幸福的事情,他舍不得溫黎東,但更不想讓對方留下來在這裏受苦。

那段時間,他一如既往沒心沒肺的笑,卻在無人知曉的角落裏哭了不知道多少回,他不想溫黎東離開,想把溫黎東跟自己拴在一起。

蘇歲安最受不了的事情便是溫黎東受苦。

于是在多年之後,他們的事情被溫家發現,溫老爺子一怒之下斷了溫黎東的經濟來源,還處處給溫黎東使絆子時,蘇歲安選擇了妥協。

蘇歲安知道他們會過得很辛苦,那時他大概是天真的,覺得只要和溫黎東在一起,辛苦也沒有所謂,直到他發現他所以為的辛苦都是溫黎東拼搏之後才有的結果。

溫黎東是天之驕子,卻一次又一次的為了一個項目卑躬屈膝,陪酒無數,他怕蘇歲安擔心,便總是吐完了才回去,或者借着加班的由頭在那個逼仄的辦公地點睡上一晚。

蘇歲安被溫黎東養得很天真,從來都藏不住事。

但這大半年以來發生的一切事情卻讓他飛速成長起來,他在溫黎東不知道的時候慢慢長大,終于長成了一個大人該有的模樣。

安雅雲也是在那時候出現,她還帶來了雲珍病重的消息。

那時候的安雅雲遠比現在氣勢淩人,她直接拿出一堆資料擺在蘇歲安面前,似笑非笑地看着他:“你看你這個阿姨,真是都快病死了也不願意找你們幫忙。”她又十分誇張的驚呼一聲,“大概是知道找你們也沒有用吧,溫家少爺背後沒了溫家……那就什麽都不是了,聽說他最近投了一個項目,把所有錢都投進去了,也不知道能不能收回本。”

溫家并不知曉雲珍的事情,而那時蘇歲安兩人同溫家已經鬧僵,蘇歲安無法聯系亦沒有立場去聯系溫家給予雲珍一些幫忙,他甚至連去見雲珍一面的錢都沒有。

安雅雲提出了一個交換條件,“這樣吧,你答應幫我一個忙,我就給你那位阿姨安排最好的醫生,如何?”

蘇歲安答應了。

接着安雅雲說,“同時,我希望你能離開溫黎東。”

那陣子蘇歲安精神已經非常不好,何凝的出現成了壓垮他的最後一根稻草。

何凝只比安雅雲慢上一步,做的卻比安雅雲要多很多。

何凝是個雷厲風行的女人,但在那時她放低了姿态,在蘇歲安面前哭得泣不成聲,紅腫着一雙眼睛懇求蘇歲安,“我對黎東已經采取了非常多非常手段,但他還是不肯服軟,你知道嗎?他再不回去,溫家的一切就真的要落在別人手裏了,那本該是黎東的東西啊,那個女人得到一切後一定會要了黎東的命,我不許!我不許當年的事情再發生!”

于是蘇歲安又聽到了一個很長又很驚險的故事,那是溫家上一輩人的恩怨,而溫黎東年幼時差點死在那場恩怨中。

接着何凝又提到了雲珍,“我會給雲女士提供最好的醫療條件。”

“五年,”何凝握着蘇歲安的手哽咽着說,“歲歲,我求求你了,只要五年,我一定不會再阻止你們。”

一個兩個都要蘇歲安離開溫黎東,蘇歲安有時候覺得很不公平,他那麽多年的人生裏只有溫黎東那麽一束溫暖的、完全屬于他的光,但人人都想把自己同這份光剝離開來。

可有很多事情就是充斥着無奈,蘇歲安很愛溫黎東,在那時卻只能選擇妥協。

蘇歲安想了很久,直到一個深夜,溫黎東的合作夥伴打來一通電話,焦急地說溫黎東住院了,因為胃出血。

合作夥伴在咒罵那群灌酒的別公司高層,蘇歲安卻一句話都聽不到,他呆愣愣地拿着手機,覺得一切大概也只能這樣了,溫黎東本該是那個清風霁月的溫家少爺,卻為了一個蘇歲安幾乎跌進塵埃裏。

蘇歲安舍不得溫黎東再受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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