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
秦筝被熱氣蒸得滿臉通紅,窩在角落裏發呆,周圍沒有一個人的時候他終于能放下心房地喪會兒氣。人前裝作不在意也是會累的,即便知道他人關心全是出自好意,可解釋無用,言語蒼白,還不如端出個懦弱頹廢的态度來拒絕所有人的善意。
失而複得的蘇子卿,倒成了此番落難後唯一的慰藉,至少物是人非後,他活得好好的。
秦筝想到此處,仰天一嘆,靠在石頭上打起了盹。
少傾,他迷迷糊糊中覺得靠在什麽軟綿綿的東西上,一睜眼,竟然有一只手托着他的頭,這才讓他沒滑進池底,秦筝轉過頭來,見溫庭雲好端端地坐在他身後的石頭上幫他撐着。
秦筝捧了一捧熱水澆到臉上,清醒後道,“你何時來的?”
溫庭雲沒答,倒是盯着他端詳了一久,道,“你現在經常嗜睡麽?”
秦筝道,“人老了可不得多睡會兒。以前老想着多練練功夫,現在清閑了得把以前的覺補回來呀。”
溫庭雲挑眉,“老?不過虛長我六歲而已,何來的老?”他輕笑一聲,端了藥遞到秦筝面前,“把這個喝了。”
秦筝動了動鼻子聞見一股濃烈的藥味,方才就想問砸了的那碗東西是什麽,結果被溫庭雲突然熊抱打了岔便忘了,他端過來猶豫着并沒有喝,“好端端的我為什麽要喝藥?”
溫庭雲眨了眨眼睛,似在斟酌該不該問他點什麽,最後還是沒說,胡謅道,“補腎的。”
秦筝噎住,“……我身體挺好的。”
溫庭雲搖搖頭,“未雨綢缪。”
秦筝沒聽懂,“啊?”
見他磨磨唧唧就是不喝,溫庭雲把碗搶了過去喝了一口,“不燙了,哥哥快喝了吧,這是益氣補血的。”
秦筝明白他什麽意思,當即站起身來,拿出了當初喝毒藥的氣勢把這碗補腎藥給幹了,抹抹嘴道,“我不是懷疑你給我下毒。”
溫庭雲卻突然轉過臉去盯着一棵樹戰戰兢兢,耳朵有些發紅,“嗯。子卿不會害你。”
秦筝瞧着他脖子根也快紅了,莫名道,“你在看什麽?那邊有動靜?”
溫庭雲又擡頭望天,“沒有!”
“嗯?”秦筝也順着他視線擡頭看了看,“月明星稀,是好看。”
溫庭雲喉嚨發幹,咽了咽口水,不敢轉過來看秦筝,支支吾吾道,“哥哥要披件衣服嗎?我是怕你冷……沒有別的意思。”
秦筝這才知道他在害臊,于是趕緊低頭看看自己,确認是穿着褲子的并沒有裸奔,又不是大姑娘怎麽還害起臊來了,好笑道,“又不是沒坦誠相見過,長大還害羞?”
溫庭雲眼神躲閃,從鼻子發出了“昂”的聲音。
秦筝無奈地坐回水中,朝他招招手,“你也脫了下來泡泡吧。”
秦筝轉過身,等他窸窸窣窣脫了衣服跳到水裏,還非要隔着遠遠的不敢靠近,秦筝更覺得好笑了,“無憂谷是不是女子較多?還是子卿有心上人了?”
溫庭雲嗆了一口水,“為什麽這樣問?”
秦筝道,“一眼不多看,也不讓別人看,可不是潔身自好守身如玉的樣子?若不是有心上人,何必跟我還拘禮呢?”
溫庭雲琢磨琢磨這意思,有點吃味,“我沒這麽灑脫,當着這麽多人的面說脫衣就脫衣,要洗澡就洗澡。”
秦筝一愣,仿佛在被人說不檢點,尴尬道,“方才是不想他們再問才出此下策嘛。”
溫庭雲沉聲道,“以後若有人再逼你,哥哥也不要脫了衣服讓人瞧見那些傷口。他們有何龌龊感想我不想知道,可是我瞧見了。”他嘴一癟,“心裏難受。”
秦筝心裏一暖,溫聲答應下來,“我保證,再也不随便脫衣服!”
這一招對着十二歲的蘇子卿管用,沒想到對着溫庭雲也這麽管用,秦筝看着他的臉從陰沉瞬間恢複到燦爛,甚至有些得意地彎着嘴角,就像小貓小狗被順了毛以後舒服地翹尾巴一樣,把秦筝都逗笑了。
既然聊到這個問題,溫庭雲把醋壇子蓋了起來,正色道,“以後有什麽打算?”
秦筝差點脫口而出等死,又不想破壞了重逢的美好氣氛,想了些別的說道,“南疆還挺好的,就在這不走了。賣賣藝要要飯還能茍活……”
這也沒有比等死好到哪裏去,溫庭雲一聽,急了,“我怎麽可能還讓你去賣藝讨飯?跟我回無憂谷吧。”
秦筝搖搖頭道,“外面都怎麽說的,惡人秦筝,勾結魔教偷盜寶物,心懷鬼胎人面獸心。本來就牽涉魔教,我怎麽能跟你回去呢,何況到底是不是魔教拿走了那幾個東西目前存疑,我要是去了,一旦傳出去豈不是坐實了魔教是始作俑者麽?”
秦筝耐耐心心繼續解釋,“子卿如今身份不同,你是無憂谷谷主,我要是跟你回去了,這件事就變成了你幹的。不必因為想給我個容身之地,成中原武林的眼中釘吧。”
溫庭雲走近一小步,又停下,道,“髒水都潑到你身上了,你還擔心弄濕了別人的鞋?”
秦筝笑笑,“我不在乎的東西,未必別人就不在乎。多少人甘願為個清白名聲玉石俱焚,我不是這種人。”
溫庭雲沉吟一會兒,道,“我也不是,你說過,行的端做得正自己相信自己是好的就行了,管別人說那麽多呢。”
秦筝有些驚訝,“我說的?”
溫庭雲動了動眉毛,“可不是你對我說的麽,你不記得了?”
再一次被自己年輕時候的狂妄之語給噎住,也不知那時候犯什麽毛病,見人就愛說這些屁用沒用的道理,這些瞎揣摩出來自以為是的人生準則,要是聽過的人知道以後秦筝會是這個下場,不知道是不是都要一筆一劃把這些寫下來編纂個惡人語錄贻笑大方。
秦筝搓着自己的手指頭道,“雖然我現在也是這麽想的,可是看來這麽去做的人落不得什麽好下場,大概這句話就不一定對。”
溫庭雲靠近一步,“這句話很對,對極了,我不就挺好的!”
秦筝瞧着溫庭雲一點一點的挪近,好笑道,“你之前說溫庭雲是真名,那蘇子卿是?”
溫庭雲道,“哥哥還記得我娘叫蘇峤嗎?當時你救下我們母子倆,可是窮途末路,娘也不知道是不是能突出重圍求得生路,怕我一不小心落入他人之手,萬一知道了我姓甚名誰,必然是要斬草除根的,所以我娘冠了自己的姓,臨時起意給我取了個蘇子卿的名字。”
秦筝想了想道,“我記得你娘說過,讓你不要忘了自己的名字,原來是這個意思。你是沉仙谷前谷主溫彥舒的兒子?”
溫庭雲點點頭,“嗯。他是我父親。”
秦筝疑惑道,“沉仙谷行三,無憂谷行九,難道當時我送你回地藏神教,你并沒有去三谷而是去了九谷?”
溫庭雲道,“是,我沒法再回沉仙谷。無憂谷谷主蘇耽受我父親蔭庇多年,把我接回了他的谷裏教養。”
秦筝道,“什麽叫沒法再回沉仙谷?你是已故谷主之子,回去不是理所應當嗎?”
溫庭雲面上拂過一絲不屑,道,“跟着我父親出谷迎敵的都是忠義之士,可惜的是已經盡數戰死他鄉,留在谷裏那些蛇鼠蝼蟻原本就對父親和劉叔之事耿耿于懷,那次失利谷裏損失慘重,他們倒戈相向說是我父親領導無方,為着一個外教細作馬失前蹄才讓沉仙谷遭此重創,而後從上而下将父親的舊部清理出去,沉仙谷雖然還是叫沉仙谷,可已非能容我之地。”
當年,劉永是勝義堂細作一事在沉仙谷已不是什麽秘密,這件事也是劉永親口對溫彥舒承認的,二人彼此扶持,風裏來雨裏去,才有了沉仙谷當時的輝煌。且劉永自入谷之後,地藏神教行事做派和谷外相傳大相徑庭,所謂十惡不赦罪不容誅之教衆在劉永看來卻是有情有義,偏安一隅的普通習武之人,心有忠義,求得也不過是活下去而已。久而久之他也從心底認可了地藏神教,以及谷主溫彥舒。
劉永自揭身份,溫彥舒坦然接受,二人從此再無可彼此相瞞之事。情誼堪比親兄弟那般,溫彥舒甚至通傳谷裏上下,不能以過往之事苛責劉永,否則驅逐出谷,自生自滅。溫彥舒行事雷厲風行,說一不二,服他的人自然不會說三道四,心有不甘的暗地裏總覺得溫谷主太過偏私,被奸猾之人懵逼了雙眼,就等着他遲早有一天被所謂的武林正道算計。
只是沒想到後來竟是被人利用了二人這生死之交的情誼,溫彥舒重情重義選擇出戰為劉永報仇,勝義堂看準下手,在他人眼中反而成了作繭自縛,自己跳進了算計裏。
秦筝嘆息道,“原來還有這樣的過往,那你留在蘇谷主這裏,沉仙谷的人會尋你麻煩嗎?”
溫庭雲冷笑道。“他們才不敢呢。蘇耽雖然武功很廢,可卻是一等一的用毒高手。就算真有人想來無憂谷對我下手,人還沒見到,就被毒死在門口了。”
秦筝道,“多虧了蘇谷主這麽些年護着你,不然我送你回去,豈非把你往火坑裏推麽。早知道沉仙谷如此,也許當時我就……”
溫庭雲挑眉,“你就什麽?把我帶回廣寒山莊,照顧我長大成人嗎?”
秦筝道,“倒也不是不可以。要是我跟師父磨磨嘴皮子哄哄他老人家,或許你成真了我師弟也說不定呢。”
溫庭雲一點都不期待,反而惡狠狠道,“然後看着他打你,把你逐出師門?我要是你師弟,一定先把他殺了再說!”
秦筝被溫庭雲這一身突然冒出來的戾氣給驚到了,緩緩道,“這世上很多事,不是殺了就能了結的。恩怨情仇即便人死了,也沒那麽容易就消散。”
溫庭雲小步小步地挪到秦筝身邊,隔着一個手指的距離停下,故作淡定地靠在石頭上,“算了不提了,反正那些事你沒做過,白挨了一頓打,我記着了。”
秦筝覺得他宣布自己記仇特別像個小孩子的行徑,笑出聲,“你怎麽這麽肯定我沒做過?”
溫庭雲偏過頭對着他笑,秦筝一晃神,覺得這笑在氤氲水汽裏顯得柔和缱绻,更加迷人了些,忍不住多看了幾眼,尤其那顆小虎牙。
溫庭雲轉了轉眼珠子想措辭,篤定道,“你在我心裏是怎樣一個人,不是別人三言兩語可以改變的。秦筝哥哥頂天立地,坦坦蕩蕩,就算你如今裝得垂頭喪氣頹廢不堪,可我知道你沒變過。”
溫庭雲邊說邊靠過來,倆人上衣未穿,這樣肉貼着肉秦筝有些尴尬,但溫庭雲似是故意如此,還從水下把他手腕給扣住,繼續道,“你不說,我就不問。哪天你願告訴我了,我一定好好聽着。”
秦筝側過臉看着他,遇上溫庭雲灼灼目光,甚至讓他覺得有點扛不住匆忙移開眼去,任他抓着自己的手腕,喃喃道,“事到如今,相信兩個字對我來說,極其珍貴,也極其沉重。”
溫庭雲輕輕捏了下他的手,沒有說話,陪他靜靜靠在一邊。
秦筝被這一捏,像是得到了鼓勵和安慰,不自知地開了口,“我沒殺人,也沒有對師妹心懷不軌,沒有偷盜寶物。”他哽咽了一下,聲音顫抖起來,“更不可能殘害我自己的親娘……”
溫庭雲怔住,見秦筝臉上笑容褪去,哀傷不已,眼睫垂下蓋住了他的眼睛,卻從眼角滑了一滴淚下來,滴到了池水裏化為無形,沒有驚起水面波瀾,卻讓溫庭雲的內心揪得難受無比。
秦筝不知道自己怎麽就突然憋不住了,難過排山倒海地襲來,竟然滾了幾顆熱淚出來,當着溫庭雲的面就這麽流下了男兒淚,着實丢人,可是他控制不住了,反反複複低語着,“……我沒有……我真的沒有。”
溫庭雲有些無措,想把他抱進自己懷裏揉揉安慰一下,可是現下要是他二話不說抱上去恐怕會把秦筝吓壞,只好咬着下唇生生忍着沖動,可這人自顧自的難過,難道要他杵在一邊什麽都不做搓手等嗎,他不忍心,于是半蹲在水裏,頭一仰,從下往上眼巴巴地望着秦筝,伸手把他眼淚擦了,邊擦邊道,“以前我難過的時候,你會背我去街上買甜糕吃,還诳我說哭着吃甜糕會變味,吃多了辣嗓子眼就要發燒,發燒了就要喝苦得倒胃的藥。我竟然信了,每次吃甜糕都要調整情緒,心平氣和的吃,生怕它會突然變成辣的。”
“現在子卿長大了,知道甜糕就是甜的,吃了辣嗓子的那些是你拿回家偷偷灑了辣椒面騙我的。可我現在只吃撒過辣椒面的甜糕,因為我知道難過的時候有人擔心牽挂,我就不是一個沒爹沒娘沒人疼的野種。”
溫庭雲握緊秦筝的手道,“你又不是一無所有,你還有我啊。”
作者有話要說:
感謝各位資瓷!我都看見了,鞠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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