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8 生病

下了車,沈旭躍直接蹲了下去:“明月,上來,我背你。”

趙明月用手捂住口鼻,偷瞧了一下四周,有些窘迫地說:“算了吧,我自己能走。”

沈旭躍說:“我背你去醫務室啊,這樣快點。”

沈旭躍靜靜地等候着,但是趙明月卻不敢上去。在學校裏,她不敢像在車上那麽無所顧忌,學校雖然不反對談戀愛,也不會提倡,有的學校甚至還有這樣的分配原則,有對象的,就盡量往邊區地方分,故意棒打鴛鴦,所以很多大學情侶都在畢業前夕分手,以便學校将他們分配到城裏。

趙明月雖然不太在乎學校的分配,但是她不願意沈旭躍被牽連。談戀愛是一回事,高調談又是另一回事。

“不用,我可以走的,走吧。”趙明月已經走前頭去了。沈旭躍知道她不好意思,便提了東西追上去。

醫務室的負責人是個年紀很輕的女同志,她給趙明月量了一下體溫,已經燒到39℃了,醫生說:“已經是高燒了,需要打針。”

沈旭躍安慰趙明月說:“明月,打完針就回去睡一覺,用被子捂一捂,出身汗,明天就好了。”

趙明月點點頭:“好。”

過了一會兒,沈旭躍聽見一聲藥瓶子碰撞垃圾桶的聲音,那個藥瓶子沒丢進桶裏,撞在垃圾桶外面,滾落到了他腳邊,一看,是一瓶青黴素。那個女醫生已經舉着針管過來了:“那位男同學,你出去回避一下,要打針了。”

沈旭躍看着她:“發燒你怎麽給打青黴素?”

女醫生被問得一愣:“青黴素怎麽啦,這是最好的抗生素藥。”

沈旭躍說:“它再好也不是針對發燒的,青黴素是殺菌抗感染的。況且你給人打青黴素,連皮試都不做,就直接打的?”

那個女醫生臉上頓時不高興了:“我這基本上沒人做皮試的,沒見誰出過問題。我是醫生,你來這就該聽我的。”

沈旭躍臉色更難看:“你的醫術是從哪裏學的?我從來沒學過醫,我也知道青黴素不能直接打,萬一過敏,那就是要人命的事。你就這樣草菅人命的?”

女醫生臉色漲得通紅:“我從哪裏學的關你什麽事。你有本事,怎麽不在這裏給人看病,反而要我來給你看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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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旭躍伸手去扶趙明月:“明月,我們走,去外面看去。別以為自己穿上白大褂就是醫生了,我奉勸你一句,不懂就別裝懂,好好去學學吧,別在這裏草菅人命了。”

趙明月看着沈旭躍,跟着站了起來,兩人提上東西準備走。那個女醫生不幹了:“我這藥水都兌好了,你們這就走了?行,先把錢給了。”

沈旭躍扭頭看着那個女醫生:“我又沒有打你的針,為什麽要給錢?再說你這兒看病本來就不要錢。”學校醫務室的免費看病的。

“不要錢就能浪費?這藥水就是給你們準備的,是你們自己不要的,難道還要我來掏錢買?你這是浪費國家資源!你還是個大學生呢,就是這種素質?”那個女醫生不依不饒,還給他們戴上了高帽子。

趙明月被燒得昏昏欲睡的,實在沒力氣跟她鬧,便又坐回了椅子上。這時一個年紀比較大的老人提着一把長柄笤帚探進頭來:“怎麽了?”看起來就是個打掃衛生的清潔工。

女醫生說:“他們要打針,我給他們打,他們又不打了,想要浪費藥水。”

沈旭躍哭笑不得:“我們不是不打,她給發燒的人打青黴素,而且還不做皮試。我們信不過她,要走,她覺得我們是無理取鬧。”

那位老者看了一眼女醫生,輕言細語地說:“上次不是跟你說了,青黴素容易過敏,遇到從未打過青黴素的人,一定要先做皮試。”

女醫生頓時不再大嗓門了:“我也不知道皮試藥物放在哪裏,一時間找不出來。”

那位老人回頭來看了一下趙明月,說:“她發燒多少度?”

女醫生說:“39℃,是高燒了。”

老人轉過臉來溫和地問趙明月:“有別的症狀沒有?”

趙明月說:“就是覺得頭暈,口渴,眼睛幹澀,鼻子裏冒火似的。”

老人又問:“你之前常打針嗎?”

“很少,這兩年幾乎沒打過針。”趙明月搖頭說。

老人轉過臉對女醫生說:“給她打一支安痛定。”

那個女醫生悻悻的瞪了一眼沈旭躍,然後轉身去找藥水,嘴上還在唠叨:“那這藥水怎麽辦,不要了?”

老人說:“用不上了,已經暴露在空氣中了,只能擠掉不要了。退燒藥是安痛定和安乃近,青黴素是消炎殺菌的藥,不能搞混了。她那是風寒引起的發燒,打青黴素也沒什麽效果。”他說話的聲音一直都很溫和,不急不躁的,但是語氣中有着不可質疑的權威性。

女醫生雖然不高興,但也沒有反駁什麽。

沈旭躍看那個女醫生被一個清潔老人訓得跟孫子似的,一句話都沒有,便對老人說:“謝謝老先生。”

老人扭過頭來,看着門口的笤帚,想起什麽來,然後嘆了口氣,朝沈旭躍擺擺手,轉身走了。

趙明月知道,這個老人多半也是被打倒的老醫生,至今還未恢複工作呢。

打針的時候,趙明月少不了要吃點苦,那女醫生下手又狠又快,一下子将針頭紮進趙明月的肌肉裏。趙明月想到人為刀俎我為魚肉,便只好咬牙忍了。

打完針,趙明月皺着臉一瘸一拐地出了醫務室的門,沈旭躍關切地迎上來:“打針很疼?”

“嗯,有一點點。下次不來了,我回去睡一覺就好了。”趙明月苦笑着說。

沈旭躍知道對方可能是故意在欺負明月,但也知道直接去找人對質也說不出什麽來,只能憤慨地說:“這都算怎麽回事,會看病的人在掃地,該去掃地的人拿着針管在給人打針,簡直是群魔亂舞。”

趙明月焦急地說:“別說那麽大聲,現在這些都只是暫時的了,很快就會好起來了。”

沈旭躍說:“那我送你回去吧,你回去好好休息一下,別着急去學習,等病好了再說,身體才是革命的本錢。”

“好,我知道。”

沈旭躍将趙明月送到宿舍,和宿管大媽磨了半天嘴皮子,終于同意讓他進去了。大家看他們回來,都紛紛圍上來問候,聽說趙明月病了,都很關心地伸手摸她的額頭:“小趙你快上去躺着,別下來了,要吃飯喝水,我們都給你準備好。”

沈旭躍照顧趙明月吃了藥,打開方姨給他的網兜,翻看了一下,裏面是一些牛肉幹、葡萄幹、山楂果,還有兩罐午餐肉,他抓了點牛肉幹,又拿了一罐午餐肉,然後将整個網兜都放在趙明月的桌子上:“明月,這個是方姨給我們帶的零食,我給你放桌上了,你和大家一起吃。”

趙明月已經縮在被窩裏了:“你給我們留一點就好,剩下的都帶回去。”

“我知道,我拿了的。”沈旭躍跟趙明月的舍友們打完招呼就走了。

趙明月的病來得很快,去得也很快,多虧人年輕,身體底子好,第二天就恢複了,不過精神還不大好,趙明月堅持不再去醫務室打針,讓身體自己慢慢恢複。沈旭躍牽挂她的身體,第二天中午就騎車趕過來了,給她買了蘋果和梨送來。

趙明月心疼他太辛苦:“我沒事了,都已經好了。宿舍裏的姐妹們都很關心我,你中午要休息一下,下午才有精力學習。晚上也別來了,好好學習,啊。我會照顧自己的,周末的時候咱們再見吧。”

沈旭躍說:“我總要來看過才能放心。已經不燒了吧?”說着伸手摸了摸趙明月的額頭。

趙明月搖搖頭:“不燒了,今早上就好了。就是還有點流鼻涕水,沒什麽大問題。”

沈旭躍說:“那要不再去拿點藥吃吧。”

“不用,我讓它自己慢慢好吧,這次感冒好了,有了抗體,下次就不容易感冒了。”趙明月說,“對了,方姨給你的那網兜東西,你根本就沒看對不對?”

沈旭躍說:“我看了啊,我拿了點牛肉幹,還有一罐午餐肉。”

趙明月從口袋裏拿出一沓子鈔票、糧票和布票,遞給他:“這是方姨放在網兜裏,她給我們錢和票幹什麽?”

沈旭躍看着那些錢和票:“可能是給我們用的,怕我們不夠吃穿。”

“那給你拿着。”趙明月将東西塞到沈旭躍手裏。

沈旭躍說:“你拿着,以防不時之需。”

趙明月擺頭:“我不要,是方姨給你的。萬一我要用,到時候找你借就行了。”

沈旭躍看着她,然後點了下頭:“那好,我先拿着吧。不用說借,直接問我要就行。”

沒過兩天,兩人的學校都接到了一封表揚信,學校用大紅紙寫了通告,貼在宣傳欄上,一時間沈旭躍和趙明月都在學校出了名,兩個宿舍一下子也都出了名。

趙明月的名聲顯然更響亮一些,因為她是個女生,敢下水去救人,這一點就令很多男人佩服了。趙明月發現,班裏的同學看自己的眼神都變得有些怪怪的,有那種刮目相看的感覺。

趙明月也沒當回事,事情都已經做了,目前看來,反響還不錯,起碼到時候可以在自己的操行分上添幾分,而且檔案上也能夠有精彩的一筆。

不久,北京某報刊刊登了一則小文,說的是一個學生去看病的事情,感嘆不懂醫術的醫生胡亂給人開藥,而會看病的老醫生卻拿着笤帚在一旁掃地。文中對這種現象雖然沒有明确的批判,卻也以一種深沉的無奈感嘆出了時人共有的感觸。文章署名的是佚名。末尾還有一句“請本文作者盡快與本報社聯系,以領取稿費”。看樣子寫文章的人沒有寫地址,估計也沒有對刊登抱有多大的希望。

周末的時候,沈旭躍拿着那份報紙來給趙明月看,趙明月看完之後:“你寫的?”

沈旭躍點頭:“對。”

趙明月看到文章最後的那句話,說:“你沒有留地址嗎?他們讓你聯系報社去領稿費呢。”

沈旭躍笑着說:“嗯,這就回去寫去。本來想着這種事可能不會刊登的,就沒敢留名,沒想到居然還給登了,這說明咱們的社會越來越好了,以後終于可以正常說話了。”

“對啊,生活會越來越好的。”

沈旭躍又想起一件事:“我剛過來的時候,在那邊看到一個通知,說是X省同鄉會,你看到了沒有?”

趙明月搖頭:“還沒有。同鄉會嗎?”她想起了邊紅玉那個同鄉。

“是的,你去嗎?認識些老鄉也挺好的,美不美故鄉水,親不親故鄉人。”沈旭躍感嘆說,“我也想去參加同鄉會呢,可惜我就在自己家鄉,到處都是我的老鄉。”

趙明月想了想:“那我就去看看吧。”大家不可能都跟邊紅玉一樣勢利吧,這也算是拓展人脈的一種方式,這幾屆的學生,将來都成為了社會的中堅力量,尤其是能考到北京來的人,以後的發展基本都不會太差,“你陪我一起去嗎?”

“時間好像是下周六晚上,我到時候過來,陪你去走走。”沈旭躍在月亮灣插隊多年,對那片土地還是有很深的感情的。

“好。”

星期六下午,沈旭躍上完課就過來了,他和趙明月一起吃了晚飯,然後去參加老鄉會。聚會地點在圖書館西側的草地上,那而周四時是英語角的集會地點,光線有點暗,不過又不是相親會,這就無所謂了。

趙明月過去的時候,那邊已經擺了一張書桌,有兩個男的坐在桌子後面,對方看見他們:“你好同學,你們是來參加X省同鄉會的嗎?”聽口音就有些X省腔。

趙明月點點頭:“對,你們都是X省的?”

“是。我叫……”對方先是自我介紹了一下,然後遞上鋼筆來,“簽個名吧,把你的籍貫還有系別班級宿舍號都留下來,以後我們老鄉要是有什麽活動,好方便聯絡。”

趙明月接過筆,将自己的信息都寫上了。一個留着平頭戴眼鏡的男生接過趙明月遞回去的紙筆,看了一下名字:“诶,你是不是就是上次的表揚信上那個趙明月?”

趙明月愣了一下,然後點頭:“對,是我。”

對方伸出手來:“你好你好!太榮幸了,你是我們X省的驕傲啊。”

另一個頭發稍長點的人看着沈旭躍:“那位同學呢,把你的信息也寫一下吧。”

沈旭躍笑着擺手:“我不是X省的,不過我之前是在金南插隊,也算半個老鄉吧。”

“那真是有緣啊,那也留一個吧,交個朋友。”對方熱情地要求沈旭躍留信息。

沈旭躍猶豫了一下,說:“我不是你們學校的,沒關系嗎?”

對方一聽他不是自己學校的,就不再堅持了。

看樣子師大X省的人并不多,趙明月他們到了十多分鐘,都沒看見第二撥人。他們倆已經和那兩個負責人聊上了,那兩個也是這一撥考上來的新生,不過年紀都比較大了,有一個還在學校教了五年書,是數學系的,還有一個是中文系的,就是那個平頭眼鏡。

數學系的老鄉說:“該不會就咱們這三個人吧?”

趙明月說:“我還見過一個,她是政法系的,是個女生,不知道會不會來。”

正說着,邊紅玉和一個女生過來了,看見趙明月和沈旭躍,略顯詫異地看了他們一下,然後又恢複了正常,還笑着和沈旭躍打招呼:“真巧,又碰到你了。這不算你們的同鄉會吧。”

沈旭躍呵呵笑:“是不算,我陪我對象來的。”

和她一起來的那個女生詫異地打量了一下沈旭躍和趙明月:“你們認識?”

邊紅玉說:“火車上正好一路過來的。”

“那還挺巧的。”這個女生也是省城的,叫胡玉,是外語系的。趙明月好奇地打量了一下胡玉,滿腹狐疑,去年根本都沒考過外語,外語系也招生嗎,那是通過什麽渠道招的?

又過了一會兒,來了兩個男的,這估計就是他們師大所有的X省老鄉了,一共七個人。趙明月因為救人事件,名聲在外,一說起來,大家就都知道了,再說起沈旭躍,表揚信上也是有名的,原來就是他們兩個一起救的人。大家知道沈旭躍是清華的之後,非讓他也把聯系方式給留下了,好歹是個北京本地人,有個什麽事還能求助一下。負責人又現場将大家的聯系方式全都抄了七份,每人發了一份。

大家聊了一會天,然後各自就散了。沈旭躍和趙明月也沒回圖書館去看書,兩人坐在校園內的一處長椅上聊天,三月的北京已經有了一點春天的氣息,不像冬天那麽寒氣襲人了,夜裏在外面還能小坐一會兒。

趙明月笑道:“我原本以為認識些朋友,以後有什麽困難好能找個人幫忙,結果倒好,他們對你的興趣更大。別到時候有什麽事都來找你幫忙吧?”

沈旭躍笑笑:“應該不至于吧。如果真找上來了,那也沒辦法,我盡力而為吧。”

“也別什麽事都答應,要學會拒絕別人。”沈旭躍有着這個年代人共有的特性,太實誠,又熱心腸,萬一人家大小事都找上來幫忙,确實也挺麻煩的。

“好,我知道。”沈旭躍突然感慨地說,“明月,我有時候覺得,你像個小女孩一樣純真,但有時候又覺得,你又是個特別成熟懂事的女子,善解人意,深谙人情世故。”

趙明月心頭一跳,嘴上說:“有嗎?”

沈旭躍悄悄地将她的手抓在手心裏:“我覺得有吧。這樣挺好的,你不用想着去改變什麽。”一個女人,能把純真和成熟融為一體,對男人來說,本身就有一種致命的吸引力。

趙明月暗暗松了口氣,說實話,這件事一直壓在她的心頭,并不輕松,總覺得自己這顆滄桑的靈魂有點配不上他,有種在欺騙他的感覺,如今聽到他這麽說,心頭感慨萬千,那就這樣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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