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9 想

放寒假的時候,沈旭躍沒有和趙明月去旅游,也沒有送她回家,他很忙,他們系裏準備出版一本譯著合集,其中收錄了幾篇他的譯作,教授叫了沈旭躍去幫忙編輯校對,這對他來說是個極好的鍛煉機會。趙明月也覺得機會難得,非常支持他留在學校幫忙,她和于有清一起回老家。

放假之前,同鄉會的老鄉就組織大家一起買票,趙明月想着人多也熱鬧些,便同意了一起買票。上了車之後,大家的車座基本上都是連着的,趙明月平時跟老鄉來往不多,就想和于有清坐一塊兒,于有清當然欣然同意。

趙明月先坐下了,她的座位靠着窗戶,于有清就在她旁邊坐着,本來于有清旁邊是一個男老鄉,這時邊紅玉過來了:“老張,咱們換個位置,你去坐我那個位置。”

那個男老鄉也沒說什麽,就答應了。

趙明月看着邊紅玉,發現她的氣色非常不好,消瘦得厲害,而且臉色偏黃,臉上甚至還有黃褐斑。趙明月皺了下眉頭,她記得第一次看見邊紅玉的時候,她的皮膚還是很好的,雖然沒有欺雪賽霜,但也是白裏透紅的,一看就是養尊處優沒吃過苦的。如今看着樣子,倒像是個生了孩子的婦女。

于有清很自然地和邊紅玉打招呼,趙明月皺了一下眉頭,他跟邊紅玉很熟嗎?邊紅玉拿出一個湖藍色印花的綢布口袋,從裏面拿出一些紅果子,托在手心裏問于有清:“有清,你吃山楂嗎?”叫得還很親密的樣子。

“好,謝謝。”于有清笑了一下,從她手裏拿了一個,又拿了一個,遞了個給趙明月。趙明月接過來,邊紅玉瞟了她一眼,也沒她打招呼。

趙明月對邊紅玉這個女人印象一向不好,但是卻想不通這麽勢利的女人為什麽會對于有清另眼相看。于有清窮得叮當響不說,性格也比較內向,這兩年因為上了大學自信了許多,也稍稍開朗了些,但總體來說還是個內向的男生。身體消瘦,長相也只屬于端正,戴一副黑框大眼鏡,看起來就是一副忠厚木讷的樣子。才華情趣幾乎沒有特別突出的地方。

在目前男多女少的大學校園裏,于有清這樣的男生,幾乎是沒有女生看得上的,尤其是邊紅玉這麽勢利的女人,是什麽令她改了性,發現了于有清的好?

于有清和邊紅玉聊得很投機,兩人看起來似乎還挺熟的樣子,當着邊紅玉的面,趙明月不好問得于有清,便拿了一本書在手裏,看起自己的書來。剛開始她還豎起耳朵在偷聽他們倆的對話,後來漸漸被書本內容吸引,便完全沉浸到書本的世界裏去了。

等她再醒過神來的時候,發現自己身邊已經換成了邊紅玉,而于有清則坐在最邊上那個位子。邊紅玉脫了鞋子,将自己穿着絲襪的腳架在對面座椅上,腿上蓋着一件衣服。趙明月看那衣服有點眼熟,那不是于有清的外套嗎。

趙明月扭頭去看他們,于有清安靜地坐着,邊紅玉似乎已經睡着了,身體向左邊傾斜着,靠在于有清身上,于有清的耳朵有點發紅。趙明月心裏警鈴大作,難道于有清和邊紅玉在處對象?怎麽一點跡象都沒看出來。

趙明月站了起來,碰了一下邊紅玉:“麻煩讓一下,我要上廁所。”

邊紅玉從于有清身上起來,将腿收了回去,趙明月瞟了于有清一眼,于有清的臉頓時紅了。

趙明月回來的時候,于有清正和邊紅玉小聲地說話,趙明月跟邊紅玉說:“你想睡覺,就坐裏邊去吧,可以趴在桌子上睡。”

邊紅玉擡頭看了一眼趙明月,遲疑了一下:“那就謝謝了。”然後挪了進去。

趙明月在于有清和邊紅玉中間坐下來,趙明月開始和于有清聊天,說的是他們的家鄉話,她不怕邊紅玉聽得懂,因為他們那兒的方言體系複雜,有的地方鄰鄉的口音都大相徑庭,所以說方言,邊紅玉肯定聽不懂。

趙明月當然也不會當着邊紅玉的面問于有清關于他們的事,只是跟于有清拉一些家常,說說學校的事。趙明月才驚覺,她對于有清的近況了解得非常少,他近期似乎很少來找自己,不知道是什麽緣故,難道是因為談對象了?

兩人聊起來,趙明月發現于有清也變得非常健談了,而且懂的東西也不少,可見他一直在努力充實自己。趙明月有種鄰家少年已長成的感觸,自己一直把于有清納入羽翼之下庇護着,但是人家現在自己已經長成雄鷹了。她對邊紅玉和于有清的事也許是自己過于緊張了,有清他自己應該能有辨別能力吧。說不定邊紅玉在相處中也發現了于有清是支潛力股,才會另眼相看吧。

兩人一直聊到深夜,趙明月實在扛不住,也開始打起瞌睡來,邊紅玉不知什麽時候醒來了,叫過趙明月,讓她坐到裏頭去,于有清也堅持讓她進去,趙明月想了想,還是進去趴着睡了。

車子是第二天下午才到站,當天已經沒了回金南的車,他們要在省城住一個晚上。下車的時候,邊紅玉極力邀請他們到自己家裏去,趙明月簡直要懷疑自己以前認識的邊紅玉是不是錯覺,她居然變得這麽熱情好客,還是她真的看上于有清了?

趙明月當然是不會接受的,她跟邊紅玉又不熟,去她家幹什麽。于有清也不大好意思去,便也婉拒了。趙明月見邊紅玉走開一點,便悄聲問于有清:“你們兩個在處對象?”

于有清臉色脹得通紅:“沒有,沒有,就是一起出去玩了幾次,比較聊得來,我覺得她還算比較好相處吧。”

趙明月懷疑地看了他一眼,于有清撓了撓腦袋。出了站,有人來接邊紅玉,趙明月看着那個戴着藍色帽子的中年男人,記起來是那年去北京送女兒上學的邊大叔,邊紅玉跟她父親會合之後并沒有馬上離開,而是等着于有清和趙明月過去,非常親熱地将于有清介紹給她爸:“爸,這個是我的校友,于有清,物理系的高材生。他是金南的,跟我一起回來的,平時在學校非常照顧我。”

于有清被邊紅玉弄得臉紅得又像是煮熟的蝦子一樣:“邊叔叔您好!”

趙明月也打了一聲招呼。邊大叔看了一眼趙明月,這才把注意力放到于有清身上,女兒特意介紹的異性,肯定要留心觀察一下才行。不過邊大叔并沒有表現出十分的熱忱出來,只是禮貌地點了一下頭,算是打過招呼了。

邊紅玉說:“爸,我這兩個老鄉今天不能回金南了,晚上要住在這裏,我想請他們去我們家過夜。”

趙明月連忙擺手:“不用了,謝謝,我們就在車站附近住旅社,明天一早就能夠回去了。不麻煩你們了,再見!”

邊大叔跟女兒小聲地說了一句什麽,然後擺擺手,推着車往前走,邊紅玉看了一眼她爸,跺了一下腳,然後跟于有清說:“有清,等回學校的時候我們再一起走吧,你知道我家在哪兒的,到時候來找我啊,我們說好了的。”

于有清讷讷地點頭:“好。再見!”

邊紅玉一步三回頭,及到她爸叫她,這才拔腿追上她爸。

趙明月看着邊紅玉,轉過頭看着于有清,笑他:“有清,你行啊,這麽快就有城裏的姑娘青眼相看了。”

于有清尴尬地笑了笑:“沒有吧,她就是想和我們一起去北京,說一個人在路上太寂寞了。”

趙明月問:“邊紅玉在學校沒談對象?”

于有清搖搖頭:“我不知道啊。”

趙明月看了一眼于有清,然後不再說話,轉身往車站走去,先去買票,明天一早就回家。

回到家中,發現家裏氣氛有些不對,一問,原來是二嫂又生了個女兒,計生辦的人過來罰款,要求要交兩百塊錢,二哥拿不出來,跑到父母這裏來借錢。

父母這邊錢也不多,家裏目前只有兩個勞力,父親出工,母親養豬,一年的收入加起來一百塊都不到。茶山雖然有進項,但是要靠勞力去采才能有收入,他家目前最缺的就是勞力,所以收入也低了。

而胡年春因為想着給小兒子和女兒準備結婚用的物品,每年都會備置一些棉被被套之類的,基本上是沒什麽餘錢的。所以二哥過來借錢時,胡年春将家裏僅有的壓箱底的一百塊錢拿了出來。而拿這錢的時候,又被大嫂看見了。大嫂這人比較耿直一點,不如二嫂那麽聰明伶俐,但是并不代表她就沒有想法。

孔子不是說了“不患寡患不均”麽,所以這兩天大嫂正為這點事和母親在鬧別扭呢。胡年春看着女兒,就委屈得抹眼淚:“明輝兩口子是沒有辦法,沒錢交罰款,家裏的東西都要被擡走了。你大嫂說你侄兒們大了,家裏要添張床,差三十塊錢,讓我借點,我哪裏還有錢。她就覺得我偏着你二哥,心裏不舒服,所以才跟我鬧呢。”

趙明月知道,這婆媳的關系,就算是像母親這樣好的婆婆,也都是存在的。大哥結婚的時候,家裏給置辦了一輛自行車,二哥結婚的時候,二嫂要求要一輛縫紉機,家裏就沒給買自行車,買的縫紉機。但是自行車的價格比縫紉機便宜了二十元,這個價格差,就成了妯娌和婆媳之間的裂縫根源。大嫂就覺得自己太笨,沒有二嫂那麽會讨巧,不讨公婆喜歡,所以總是吃虧的,對婆婆和妯娌一直都是有疙瘩的。唯一讓大嫂覺得安慰的是,自己争氣,一口氣生了倆兒子。二嫂生兒子的壓力也就來源于此。

趙明月說:“媽,我大嫂說還差多少錢呢?”

胡年春說:“她哪裏是差錢,他們兩口子又沒出去躲計劃生育,天天出工、采茶,收入比我和你爹還高。她就是看着我借錢給你二哥,覺得我偏向他了,這才來跟我借錢。”

“哦,我明白了,你去跟大嫂說一聲吧,說有錢可以借給她了,是我拿回來孝敬爹媽的。”

胡年春拉着女兒的手:“不要借,借什麽借,借了還有還嗎?”

趙明月說:“媽,這個事呢,我大嫂她心裏不平衡,所以才會來跟你借錢。你是長輩,你把一碗水端平了,它就不會灑出去。這錢呢,你還是借給大嫂,你去找二哥打個欠條,也問大嫂要個欠條,以後得問她要來,錢就你拿着。”

胡年春看着女兒:“這樣行嗎?”

趙順生吧嗒吧嗒地抽煙:“我看沒什麽不行的,就這麽辦。我去找明輝要欠條。”說完背着手走了。

胡年春嘆了口氣說:“明月,隊上有消息說,明年公社可能不收茶葉了,我們采到的茶葉要自己賣,你說這怎麽辦?要去哪裏賣茶?”

趙明月聽見母親的話,心中一動:“媽,明年就不收了嗎?”

胡年春點頭:“可能不收了,今年隊上去送茶的時候,聽見公社這麽說的。哎,這可要怎麽辦,那茶葉還采不采啊,采了賣不出去,不是白采了?”

趙明月心說,這沒道理不收茶葉啊,國家已經改革開放了,經濟很快就複蘇起來,到時候缺的不是錢,而是商品和物資。“媽,這你別擔心,你只管采你的茶,制你的茶葉就好,總會賣得出去的。”實在不行,到時候就自己賣,上輩子她販賣過茶葉,手頭還有一筆資源呢,到時候去尋訪一下,不愁賣不出去。趙明月心裏盤算,這是不是意味着,發家致富的步伐也要加快了?

不過這個事還得好好合計一下才行。趙明月發現,這件事實際操作起來還不太容易,自己要上學,根本顧不上來。就算是可以找人來做這件事,但這個路子肯定要自己先去跑通了才行。還有,這茶葉的包裝也是個問題,最好是要注冊一個商标,包裝好的茶葉,比散裝的茶葉身價高了幾倍都不止。

大哥和二哥都在家務農,到時候真要做這個的話,就帶着他們去跑,讓他們自己早點出來做生意吧,帶出來就不管了。不過他們願不願意幹也是個問題,八十年代商機無限,但是做生意的人卻是少數,很多是走投無路的人被迫做生意,所以八十年代有個怪現狀,最先發家的多是社會上的無業游民甚至是從監獄出來的勞改犯。

而且八十年代做生意還得冒風險,有一個詞始終伴随着經商的人,那就是投機倒把,而且還有一個投機倒把罪,這頂帽子一扣下來,那真是寒冷臘月裏兜天的一盆涼水,從頭冷到腳。所以這個尺度也要好好把握。

趙明月想了想,首先可以保守一點,先不想着牟取暴利,公社不收購茶葉,那村裏可以自己創辦工廠,對茶葉進行集體加工包裝,然後再聯系商家,這是農民的集體事業,也就不存在什麽投機倒把了。

趙順生從趙明輝家裏回來,手裏拿了一張借條,然後又拿着趙明月給的三十塊錢去了趙明亮家裏。趙明月看着父親略佝偻的背影,心裏非常心酸,生了這麽多子女,好不容易拉拔大,而且一個個安排結婚生子,結果最後還落得被埋怨,這就是中國的父母,一輩子都在奉獻。

趙明月看着趙明朗:“三哥,咱家一貧如洗,以後你娶媳婦,爹媽可就幫不上忙了。”

趙明朗說:“我也沒打算讓他們幫,以後我自己掙錢娶媳婦。”

趙明月笑着說:“城裏媳婦也不好娶,要房子要彩禮,不便宜呢。”

“那我就找個不要房子不要彩禮的。”趙明朗信心十足。

趙明月說:“姑娘結婚要房子要彩禮也很正常,房子其實不用擔心,你分配工作了,單位會給你分配宿舍,只是可能會要三轉一響、六十四條腿之類。到時候你得多少年才能掙齊這些結婚用品啊。”三轉一響是指手表、自行車、縫紉機和收音機,六十四條腿是指一整套木家具,包括床、桌、椅、各種櫃子等。

趙明朗看着妹妹:“這個要求也太高了吧?能買得起三轉一響的,那都是小康水平人家了,這難道不能結婚後慢慢辦?”

趙明月抿嘴笑:“希望你能找到一個通情達理、善解人意的嫂子,同意結婚後辦。”

“那是必須的,不這樣的我不要。”趙明朗說得豪氣萬丈。

“那我就等着,到時候別為難咱爹媽。媽,你都聽見了啊,我哥将來不會問家裏要彩禮的。”趙明月笑嘻嘻地跟她媽說。

胡年春笑道:“要真是這樣,那我跟你爹就省心啦。不過我也不虧待你三哥,三轉一響我們辦不起,就跟你大哥二哥一樣,三轉挑一樣,別的就負擔不起了。”

每個沒結婚的男人,都豪氣萬丈,将來要找個怎樣孝順通情達理的媳婦,媳婦将來要如何如何聽自己的,結果等媳婦找到的時候,一個個都成了老婆奴,把老子老娘早忘在腦後了。

趙明月知道三哥也想找一個最為理想的伴侶,但事實上能不能理想,那都得看運氣了。

趙明月叫過趙明朗:“三哥,你來一下,跟你商量個事。”

趙明朗跟着趙明月進了裏屋:“什麽事?”

趙明月說:“你剛才聽到媽說了沒有,以後公社不收購茶葉了,我們的茶葉要自己去賣。”

趙明朗點點頭:“我回來後也聽說了,不過暫時還沒定,明年我估計還是會收的。”

趙明月嘆了口氣:“這才剛分包茶園,大家的熱情剛點燃起來,公社要是不收購茶葉了,這也太打擊積極性了。”

“是啊。你不是說還打算建議今年分包耕地?我看這個事一來,大家的熱情估計都高不起來了。”趙明朗說。

趙明月點點頭:“是有這個問題存在。我有一個想法,不知可不可行啊。”

趙明朗一向知道妹妹膽大心細有遠見,聽見妹妹這麽一說,便知道又有新點子,便睜大了眼睛:“你說。”

趙明月說:“我覺得公社不收購茶葉,并不代表大家不喝茶了是不是?茶葉肯定是還有市場的,中國人這麽多呢,還有很多地方不産茶。公社不收,但是老百姓還是要喝茶,所以茶葉不是賣不掉,而是賣給誰、怎麽賣的問題。”

趙明朗擡起眉:“然後呢?”

趙明月說:“現在咱們國家的政策已經在改革開放了,經濟在快速複蘇,市場也會逐漸擴大化,不再像以前那樣受局限。到時候我們可以自己去開拓市場。”

“什麽意思?”

趙明月看着她哥:“我們自己去找買家。”

“怎麽找,去哪找?”趙明朗将問題抛出來。

趙明月說:“省城、上海、北京,大城市啊,他們有商場、市場,肯定就要東西賣,需要采購,我們可以直接跟他們對接就可以。”

趙明朗說:“你是說我們去找?”

趙明月點頭:“這個具體怎麽操作,到時候再說。我們先要關心茶葉的問題,得先保證有茶葉,還得保證茶葉的品質。這些都有了,才能談市場。到時候市場要是開拓起來,我們村這點茶葉恐怕不夠賣。而且公社不收茶葉,也不止我們的村的茶葉賣不出去。我們可以集中收購起來,然後一起去賣。”

趙明朗覺得妹妹的心可真夠大的,賣自己家的茶葉不算,還要賣全村的,賣全村的不算,還要賣全公社的,他妹妹是不是個女中豪傑,太有想法了啊。

趙明月繼續說:“光有茶葉還不行,得有包裝,有一個品牌,而且最好的統一制茶,這樣才能保證茶葉的品質。你說,在我們村弄個茶葉加工廠,怎麽樣?”

趙明朗的嘴已經合不攏了:“你說,要辦工廠?”妹妹的想法未免太大膽了些。

趙明月笑盈盈看着她哥:“你覺得可行嗎?”

趙明朗說:“你得讓我想想啊,讓我消化消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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