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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天之後,宣明接連半個多月沒再見過這男子。
簡平夜裏偶爾被風揚纏身,宣明驚醒救他,勸說多次,簡平仍舊不肯答應把風揚的魂魄滅了。宣明逼他逼得急了,簡平便會掉眼淚:“是我對他不起。”
“師父當初把所學全都傳授給我,也是無可奈何之事。”宣明耐着性子勸說,“風揚的下場是他咎由自取,我只剩下師父一個親人,師父千萬顧及徒弟的心,千萬不要想不開。”
簡平的眼淚掉下來:“我知道。”
簡平早年被風揚關着時身體已經落下病根,又夜裏屢次受到驚吓,身體越來愈差。宣明忙活着為簡平找大夫治病,藥吃了許多,卻也沒看出什麽起色。宣明隐隐覺得,事情怕是不好控制了。
三月初的一天清晨,宣明遠遠地看到一個男子騎了駿馬,帶着幾個随從停在自己的鋪子面前。那身影實在有點熟悉,暖煙嚷道:“又是他,又是那個上次欺負你的人!”
宣明微微皺眉,這男人一出現就會出些麻煩事,只怕又要鬧出些是非。果不其然,只見那男子不曉得說了些什麽,周圍的人歡天喜地地跑到他随從跟前領錢去了。
宣明氣定神閑地在男人面前站定,很恭敬地說:“公子真是有家底,在下佩服。”
男子翻身下馬,笑得像個吃飽了沒事做的浪蕩子,桃花眼飛呀飛的:“最近公事惹人煩心,又想起先生的鋪子來,想來這裏忙裏偷閑。先生上次好本事,把我服侍得通體舒暢,至今想起來都甚是懷念。”
暖煙在旁邊已經是急得含了淚:“先生、先生你別跟着他進去!”
宣明恨不得把這幸災樂禍的混蛋揍一頓。他這麽費盡心思把自己的名聲抹黑,看着心地單純的暖煙為自己着急,覺得很有意思麽?
那男子又笑起來,暧昧地摟住宣明的腰:“先生不邀我進去?”
宣明把自己受傷的左臉轉給他看,不慌不忙地道:“公子的喜好倒也是特別,只不過在下最近算命收的錢比以前多了些,公子怕是要破費了。”
男子低聲笑起來,心情似乎愉悅之極:“你說個數,等下我讓人給你送過來。”
宣明跟這男人的關系倒也奇怪,這人在外面喜歡調戲抹黑他,越是毀他清白便越是高興,來到房間裏時,卻又很有默契地不打擾。
這屋裏有張躺椅,這人一來就躺下來睡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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宣明心道你家裏連張床也沒有麽,需要花錢跑來他這裏睡?他收了錢又不用幹活,當然不會蠢笨到抱怨,這人在閉目養神的時候,宣明便自顧自地寫書、看書,忙裏偷閑。
不小心在書桌上趴着打了個盹,醒來時卻見到這男人已經醒了,正站在他身邊看他剛寫好的東西,嘴角勾着,似乎看得極是有興味。
宣明挑了挑眉毛:“公子喜歡我寫的東西?”
“寫得還不錯,只不過你閱歷淺了些,事情雖然描述清楚了,道理卻還沒有看透徹。”男人彎下腰來,“你這裏所寫的徒弟死後,冤魂纏着師父,也不只是因為師徒之情。”
宣明低下頭:“難不成還有情愛麽?”
“非也,乃是執念。”男子轉頭看着他,“這師父定然有事情瞞着沒有說,甚至是難以啓齒。如果他果真跟這徒弟有私情,只怕早已經殉情而死了。這師父怕是做了什麽愧疚之事,又或者許下了什麽沒有實現的承諾。”
宣明怔了一下,低着頭不說話。
男子又笑着說:“你今年多大了?”
“十九。”
男子微微挑了眉毛:“才十九?看你說話的口氣倒像是二十四五。”
宣明淡淡地說:“我少年老成。”
男子笑着說:“不是未老先衰吧。”
宣明猛然間擡頭看他一眼:“你呢,你多大?”
“你猜。”
“二十七?”
“再猜。”
“二十八?”
“小點。”
“二十六?”
“再小點。”
“二十四?”
“其實我也記不清楚了呢。”
宣明:“……”
男子笑着在躺椅上平躺下來,聲音忽然又有些不正經:“你怎麽才十九?想着就有種讓人想要疼惜的感覺。”
宣明:“……”
轉瞬又夜色襲來,今天似乎過得有些快。那男人走出去的時候,宣明站在門口,暖煙早已經忍不住撲上來,在他懷裏哭得肝腸寸斷:“先生、先生受委屈了,都是暖煙沒用,嗚嗚嗚……暖煙不能保護先生……”
宣明道:“我什麽事也沒有,你不用哭。”
暖煙攥住拳頭,眼淚斷了線似的地滾落下來:“先生為了賺錢受委屈……”
宣明見勸說無法,只好哄騙道:“我為了賺錢做這些事,說出去難聽,今後別在旁人面前說起,知道麽?”
暖煙抹着眼淚點頭:“知道,說出去丢人,一個字也不說。”
男人轉頭看着宣明,眉眼間都是笑意,似乎要忍不住大笑出聲。宣明掃了他一眼,意思是你滿意了沒,還不走?
男人滿面春風地上了馬,臨走前轉頭向宣明道:“今日先生款待周到,足夠我回味十天半月,不勝感激,到時再來叨擾。”
與這男人越來越熟,宣明雖算出來并無惡意,也禁不住覺得有些古怪了。
這天宣明坐在床沿,一勺一勺地喂被子裏骨瘦如柴的師父喝藥。簡平顫顫地擡手,摸着宣明消瘦的面頰,手上的厚繭讓宣明有點微刺:“辛苦你。”
宣明沒瞎的眼睛有些酸,冷靜地說:“師父別在意,弟子不辛苦。”
簡平又紅了眼睛,轉頭望着窗外,似乎又陷入回憶之中:“風揚小時候就性情冷淡些,你反而乖巧,現在卻是面冷心也冷了。”
宣明沒說話,只是把簡平的被子蓋上,說道:“師父繼續睡,我和暖煙去鋪子了。”
簡平近日來夜裏睡不好,時常眼痛流淚,天不好的時候周身疼痛,都是早年被風揚關在水牢裏落下的病根。簡平的陽壽本來過百,因幫王莽逆天改命耗損三十年,還有七十歲的陽壽。今年是他的大劫,如果過不了風揚這一關,任神仙降臨也救不了他的命。
天命有數,但也在人為,若簡平不想求生,就算有上百年的陽壽也沒用。
宣明至今都不相信兩人之間有私情,簡平為人古板守禮,又有師徒那道不能逾越的鴻溝,即便真的有些不合倫理的感情,照他的性格也只能藏在心底。
事到如今,一切都不是他能控制的,師父能否渡過此劫,宣明完全幫不上忙。
倒是那男子成了他算命鋪子的常客,不但十天半月來一次,偶爾路過時,也會不請自來地進門來指指點點,騷擾他一番。
這天宣明正在為一個哭哭啼啼的中年婦人算命,那男子一襲墨綠深衣,春風滿面地走進來,也不等宣明招呼,自動自發地在旁邊坐下。
宣明擡眼看他那副自诩風流的模樣就覺得他欠操,低頭莫名其妙地想,如果自己不是瘸了腿身體不好——
“先生,我兒子現在如何?”婦人眼裏含着淚。
宣明立刻回過神來,揚手抛起銅錢,往返六次,看着玉盤裏的卦象道:“令郎在軍中無事,身體康健,夫人不必擔心。”
婦人連忙千恩萬謝地走了。
暖煙連忙出門吆喝:“下一位,下一位請進來——”
“砰”得一聲,身後的門猝不及防地關上。暖煙站在門口怔了一下,惱怒大叫道:“你開門,快點開門,別欺負先生!”話未說完,聲音卻逐漸變遠,像是被人抱着走了開去。
男子若無其事地笑着坐在躺椅上:“我想在這裏打個盹。”
宣明把玉盤和銅板收拾起來,臉上的表情紋絲不動:“外面不少人等着算命,公子若是想在這裏睡覺,也要出去排隊。”
那男子像是沒聽見似的,向門口喊了一聲:“我有急事找先生算命,在場的人各送一吊錢,讓他們一個時辰之後再來。”
說完不管不顧地躺了下來,閉上眼睛。
宣明:“……”
男人睡覺也不好好睡,不多時又半坐起來,笑着說:“你每日除了算命就是照顧師父,至多不過是寫書,也不出去逛逛,不悶麽?”
“不悶。” 宣明低着頭寫字。
“這次在寫什麽?” 男人起身來在他身邊,彎下腰來,随手撥了撥宣明的頭發。
宣明有些不自在,暗中坐遠了些,把竹簡蓋住:“這個不能看。”
“哦?關乎你的私事?” 男人的桃花眼彎起來。
宣明沒有答話,只坐直了道:“你要是不想睡,我把外面的人叫進來算命了。”
男人看了他一眼,回躺椅上仰面卧着。
宣明看着書簡一直等他睡醒起來,才把他送到門口:“我直到現在也不知道公子的名諱,是不是一直要這麽繼續下去?”
他倒是也不介意,只不過他在城中打聽過此人,大家只知道他是外地來的,似乎有些背景,卻沒多少人知道他的底細。
這男人不告訴他,他自然也不會多問,只是心裏确實有些不安。
男人安靜片刻道:“我的封邑不在此地。”
既然說到封邑,此人免不了的是個王侯将相,宣明微微點了點頭:“該稱呼公子侯爺?”
男人皺了皺眉,笑着說:“先生待人實在疏遠了些,我倒不介意公子直接喚我的字。”
“公子的字是——?”
男人的手摸上宣明左臉山的疤痕,輕聲笑着說:“夫子的夫,君王的君。”
宣明笑了笑:“公子真是有才。”
男人聞言嘴角更彎,眉眼間都是笑意,說道:“幸好你身有殘疾,我是不是該謝謝當初折磨你的人?”
話一出口,兩人同時臉色突變,男子滿臉後悔之色,似乎不曉得該說什麽好,只見宣明靜了一會兒,緩緩說道:“公子慢走不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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