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夏去秋來,城裏最近出了兩起不小的命案,暗中傳遍了大街小巷。據說死的都是朝廷官員,死法有些蹊跷,都是在睡夢中不知不覺地死去,身體沒什麽異樣,也查不出原因。一時間城裏有些人心不安,茶餘飯後聊起來時,都說流年不利,有厲鬼作祟,紛紛求神拜佛,找宣明算命買平安符的人突然間多起來。

不久前城西有塊地動了土,那塊地上本就有個舊園子,修整翻新時引來不少人圍觀,都說看這府邸的氣派,住進來的怕不是普通之人。既然是城裏的大事,自然有人好奇打聽,不久後消息傳開,原來是京城的朝陽侯蘇儀被封在此地,因此建座宅院只當休閑別舍,偶爾來住上一住。

這地方是個不大不小的縣城,不過附近青山綠水,幽靜雅致,風景倒是很不錯,因此也有富貴人家在城郊景致好的地方建造別舍。朝陽侯的宅子雖然是建在城裏,卻也沒有人覺得奇怪。

不多時府邸修好,朝陽侯聽說也住進去了,太守、縣令親自登門拜訪,一時間不少達官顯貴出入,門庭若市。

這些自然都不關宣明的事。

他有自己的事要管,自然無心多管別人的閑事。

這天剛關上鋪子,宣明打理好了走出來,門外有個仆役打扮的人站在門口,似乎等了一會兒,恭敬地說:“靜山侯今夜在青山居宴請朝陽侯,請先生前去助興。”

靜山侯樊英是當今皇上的舅舅,本來跟宣明不認識、也不知從哪裏聽說了宣明的本事,幾個月前來找他蔔卦,從此來往頻繁了些,時不時請他去別舍蔔算。

靜山侯本住在郡縣,只是近來才住在這裏,現在聽說朝陽侯也來安家落戶,兩人在京城本就認識,少不得親自在臨山別舍款待他。

這種情況下宣明不能不答應,遂應道:“知道了,我這就去,不過我卻是要早回。”

“先生不必擔心,不過就是請先生去湊個熱鬧。”

他一身粗布衣服,赴宴本有些不妥,宣明卻也不在意這些,上了仆役準備的馬車,晃悠悠地出了城。

那仆役駕着馬車,笑着說道:“先生可知道朝陽侯是何許人也?”

宣明淡淡道:“略知一二。前朝忠烈之後,開國名将之一,據說年紀不過才二十四,是我家暖煙最崇拜的當今人物。”

仆役笑着說道:“那暖煙可是要高興了,只可惜他今天見不到。”

宣明但笑不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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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外山下風有些大,宣明下車時頭發亂飛,身子也是被風浸得寒涼,忍不住打了個寒顫。門口停着數匹車馬,裏面傳來絲竹之聲,聲聲悅耳,伴着賓客的說笑,極是熱鬧。宣明随着仆役從偏門進去,因他走不快,仆役在前面慢慢帶路,走了許久,終于來到設宴的花園裏。

這時候酒宴已經開始,天卻還沒有全黑,舞姬翩然,随風而動,賓客都是當地有些地位的人物,觥籌交錯,歡聲笑語,極是有興致。

坐在首座的便是靜山侯樊英,他雖然是當今皇帝的舅舅,年紀卻也不過二十七八,面容俊秀,身長潇灑,一身月白繡紋的三重衣,長得算是不錯。他的性格本就爽朗,笑聲不斷,見到宣明時便遠遠地招了招手:“宣先生來了。”

四周的人不禁轉過頭去看他,認識的他倒也沒什麽,不認識的卻是立刻怔了一下,但見他的衣着貧寒,低聲問道:“這是何人?”

“不知道,聽說是個算命的。”

不但穿得寒酸,還有一身殘疾,這是個什麽人物,也能讓靜山侯親自打招呼?

宣明瘸着腿走上前去,在靜山侯的身邊坐下來,靜山侯笑着指向臨近主賓桌上的年輕男子,問道:“這便是聞名天下的朝陽侯蘇儀,先生可見過?”

男子正與身邊的賓客笑着說話,似乎根本沒看到他,宣明垂首恭敬道:“久仰侯爺大名,果然聞名不如一見。”

蘇儀這才笑着轉過頭來,大方地看了宣明幾眼,說道:“原來是宣先生,先生的記性真是不好,前些日子我來這裏辦事,不是在先生的鋪子蔔算過幾次麽?”

靜山侯笑道:“原來兩位認識。幾個月前我因有些家事拿不定主意,在宣先生鋪子裏算了一卦,果然神乎其神。”

宣明向靜山侯道:“侯爺過獎,擔不起神乎其神四字。” 說完又朝着蘇儀欠身:“朝陽侯莫要見怪,早就認出侯爺來了,但因為之前不知道侯爺的身份,在下不敢冒昧承應。”

蘇儀笑着說:“先生見外了,改日再請先生去我府上做客。”

他這只不過是随口的客氣,宣明自是明白。蘇儀未走時,宣明曾經仔細占蔔過他的來歷,只知道必定不是普通之人,然而接近自己也并無惡意,于是放心與蘇儀來往,想看看他究竟要做什麽。可他算來算去,猜測不少,卻也沒算出他竟然是開國名将朝陽侯。方才他在院子門口見到蘇儀的時候險些身體動不了,好不容易才鎮定下來,現在自然是聽到什麽都能波瀾不驚。

宣明也随口應了:“謝侯爺,宣明不敢。”

蘇儀笑了笑,淡淡地說:“先生客氣。”

蘇儀身邊的賓客便是太守,見兩個侯爺都在與這算命先生說話,也笑着湊趣說:“先生得兩位侯爺如此賞識,必然是有真才實學,不如也給我們在場的算算卦如何?”

宣明道:“不敢,不曉得太守想算什麽?”

太守捋着胡子還未說話,忽聽見不遠處靠假山的一個座位上有個不忿的聲音道:“什麽大不了的,不就是個窮酸算命的麽,你能算出我那活有多長?”

此人一聽就是喝醉了酒,聲音不小,大着舌頭,語氣很沖,分明就是找茬的。這人是縣令之子,平時被人捧着慣了,今天因為座位分得不好心情極差,一直在喝悶酒。但見宣明這麽個瞎眼瘸腿的窮酸坐在靜山侯身邊,早已經羨慕得要命,複見朝陽侯、太守也紛紛與他寒暄說話,怒氣勃發,一時忍不住喊了出來。

這事本該縣令出面管住他,只不過縣令剛巧去了茅廁,鄰座的連忙把他拉住:“公子喝醉了,先出去醒醒酒吧。”

這縣令之子也是個不一樣的,當下就把別人甩開說道:“拉我幹什麽,我說錯了什麽,你有本事倒是算我那活有多長啊!”

這時候縣令已經從茅廁回來了,照着他的臉就是一耳刮子,狠狠罵道:“混帳東西!給我出去!”

這情景實在有些滑稽,幾個年輕點的纨绔子弟全都吃吃地笑,蘇儀沒有說話,慢慢從桌子上撿起一枚竹簽,咔嚓一聲從中掰斷,剩下大約兩寸長,笑着說道:“你那活大約這麽長。”

太守撲哧一聲笑了出來。

周圍的人見狀笑得此起彼伏,有人低聲湊趣:“才兩寸長,都沒什麽感覺吧。”

“這是沒長全吧。”

縣令之子氣得漲紅了臉,還以為是宣明算的,梗着脖子說:“胡說八道!老子的沒那麽短,你算得不準!”

縣令都快氣瘋了,對着靜山侯和朝陽侯不住嘴地道歉:“兩位侯爺莫怪,都是我教子無方。” 又狠命推着自己的不肖子,好歹把他踢出了門:“你鬧夠沒有,給我出去!”

縣令之子被推搡着一走,宴會上終于又平靜下來,夜色漸黑,四周亮起了燈,朦朦胧胧的煞是好看。靜山侯要出去小解,不聲不響地站起來走了。

宣明望了蘇儀一眼,見太守正與人喝酒聊天,無人注意他們,低聲道:“想不到侯爺也會算命。”

蘇儀自顧自地喝酒,不說話。

宣明見他不開口回應,也不好再說什麽,低頭喝了一杯酒。過了片刻,蘇儀突然笑着說:“你與靜山侯看起來倒是親密。”

宣明面不改色地說:“算不上親密,只不過他時常來找我算命,又幫了我幾次忙,比平常人熟悉些。”

蘇儀沉默片刻,笑了笑:“近來我有些煩心之事,既然在這裏遇見了,何不過來給我算上一算?” 說着往旁邊挪了挪,身邊留出一個空位。

宣明遲疑片刻:"我坐在這裏算一樣,不知道侯爺想算什麽?"

蘇儀笑着道:"你先過來,我想算的事不好說。"

宣明見左右無人注意,低調地走到他的身邊,卻又不敢離他太近,隔了兩尺遠的距離坐下來,恭敬問道:“侯爺有什麽想算的事不好說?”

蘇儀給他倒了一杯酒:“先生放心,我跟縣令之子算的不是同樣的事。”

宣明說道:“謝侯爺體諒。”

蘇儀又笑着說:“自然不讓你算哪種事,否則将來沒有了驚喜,那可怎麽辦?”

宣明看着酒杯不說話,只裝作沒聽見。不論是不是披着朝陽侯的皮,說話還是一樣沒個正經。

“近來生活還好?尊師身體好些了麽?” 蘇儀随意問了幾句,說着又去摸宣明發青的眼窩,“夜裏怎麽還是睡不好?”

宣明也沒有往旁邊躲,也沒說話,只是面頰有些淡紅,慢慢把蘇儀的手拉下來壓住。兩人的手被寬大的袖子擋住,又是藏在桌子底下,外面倒也看不出什麽。蘇儀不動聲色地笑着說:“手這麽涼,想是夜裏無人暖和你的緣故。”

宣明壓着他的手沒有動,只是低下頭喝了一杯酒,心道:無人暖和我,難道你要麽?

蘇儀偏頭看着他,慢慢把宣明的手握成拳狀暖着,也不說話,只是就這麽暖着。這時太守轉過臉來與蘇儀說話,問起京城中的某位親戚,蘇儀笑着應對:“原來他是太守的侄子,放心,聖上極是賞識他,有次還在宮中提起來……”

宣明自然是不知道他們說的是誰,見他聊得高興,便也不打擾,只是單手舉箸夾菜吃。過了半天蘇儀還在與太守聊天,宣明被他捂得手心出汗,忍不住動了動。突然間,他的手被人松開,指縫間慢慢塞進來一根手指。

那手指在他的手心不緊不慢地研磨抽插,進進出出,一下又一下。

這動作不說也知道是什麽意思,宣明把筷子放了下來。

他不用擡頭也聽得到,蘇儀與太守說說笑笑,談得極是投入。他低頭又喝了一杯酒,臉上泛起不知是喝醉還是別的什麽引出的紅,慢慢把那手指攥緊。

蘇儀的呼吸驟然紊亂,與太守的話說到一半,突然有些辭不達意,微微皺了皺眉。太守見狀,以為他已經有些不耐,笑道:“他年輕閱歷淺,在京中又沒有人照看,真是要麻煩侯爺多多提點。” 蘇儀笑着說:“太守放心。”

太守敬了他一杯酒,蘇儀端起來喝了,太守站起來離了座。總算無人再讓他分心,氣氛突然間安靜下來,蘇儀不動聲色地低頭看了宣明一眼。

宣明剛才這一攥,倒是把他給攥硬了。

宣明又一聲不吭地喝了一杯酒,似乎略有些上頭,渾身發熱,臉色酡紅,随手把領口松了松。蘇儀平素長在臉上的笑容此刻也不見了,說道:“先生勾人的本事倒也不小。”

宣明不說話。

蘇儀低頭看着他,忽然笑了笑:“讓你嘴對嘴地喂我喝酒,多少錢?”

宣明聽了要把手抽回來,蘇儀立刻拉住他的手腕,笑着用指尖撫摸他的手心:“這裏已經不是處子了。”

對,被你的手指給玷污了。

“跟靜山侯是如何認識的?” 蘇儀的面色正經了些,又給他倒了一杯酒,“他從何處聽說了你?”

“他有個朋友在我這裏算過,是個本地的鄉紳……” 話說到一半,忽然遠遠看到門口進來個随從,宣明住了嘴。那随從來到宣明身邊,在他耳際輕聲說道:“侯爺在偏廳等着先生,請先生過去說句話。”

蘇儀笑着說:“先生正在幫我算命,侯爺不能等等?”

随從不料他竟然聽得見,立刻恭敬地站起來:“小人沒長眼睛,請侯爺莫怪。” 又對宣明說:“請先生算完了就去偏廳,屬下告退。”

等那随從走得遠了,宣明站起來說道:“那鄉紳名叫隋煥,之前來我的鋪子算過幾次,便是他牽線,靜山侯才找我幫他蔔了一卦。侯爺繼續喝酒,我先回去了。”

蘇儀淡淡笑着:“既是要急着去見靜山侯,我就不攔着你了。”

等宣明一走,蘇儀把自己的貼身侍衛叫過來,臉上還是帶着閑散的笑:“有個本地鄉紳名叫隋煥,查查他與靜山侯的關系。”

“是。”

席上沒了宣明,頓時無趣了許多,蘇儀笑着應酬寒暄,引來不少人在他身邊說說笑笑。不多時他站起來道:“我出去解個手,各位繼續。”

秋夜寒涼,刮起了小風,蘇儀身着單衣,卻也不覺得冷。他出了花園向大門走了十幾步,突然間看到一個仆役引着一個身披鬥篷的人慢慢從側門走出來。

這裏本就燈火通明,蘇儀緩步來到那人的跟前,笑着說:“先生要回去了?”

宣明道:“夜已深,師父還在家裏等着。”

蘇儀笑着道:“這鬥篷是靜山侯爺送的?先生不是喜歡素色麽,這顏色似乎略花了些。”

宣明道:“侯爺禮賢下士,這都是侯爺的心意,宣明在穿上面并無講究,鬥篷能保暖能驅寒,便是好東西。”

蘇儀笑道:“黑燈瞎火的,先生怎麽回去?要不要我順路騎馬把你送回去?”

宣明看了那仆役一眼,說道:“侯爺客氣了,不必麻煩侯爺。” 仆役恭敬地說:“馬車已經準備好了,就在門口候着。”

蘇儀看了他片刻,笑道:“既如此,先生回去陪伴師父吧,改日再找先生蔔算。”

宣明點點頭,告了罪,跟着仆役一路走出去了。

蘇儀緩緩走回席上,臉上的笑容逐漸變淡,終于冷卻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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