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這四人要輪番看守,宣明把暖煙的小房間和柴房收拾出來,暫做他們休息睡覺的地方。他躺在床上一整夜沒閤眼,清晨時分,領頭的敲響了他的房門。

宣明披上外衫走出來,一臉惺忪狀:“何事?”

“侯爺請先生去一趟別舍。”

宣明心裏面暗道不好,鎮定地說:“今天要準備陣法,你去同侯爺說清楚,三日後就要起陣,這幾天沒時間過去。”

“侯爺說了,別舍裏準備了早飯,請先生務必去吃,不論如何也要先生過去。”

宣明不慌不忙地笑道:“起陣之前侯爺要沐浴齋戒,這幾日不得見外人,我現在要是去了,到時候起不得陣法,是不是為你是問?”

領頭的低着頭道:“先生請上馬車,不要逼得我們動手。”

宣明見他的态度不容妥協,知道靜山侯是鐵了心要他過去了,冷靜了片刻才道:“等我去更衣。”

他回到房間關上門,迅速給蘇儀寫了一張小字條,放在床上枕頭下面,想了想又覺得不安全,還是撕爛扔了。不多時他梳理更衣後出來,披上靜山侯當日送他的鬥篷:“走吧。”

上馬車的時候有個莊稼人打扮的男子正巧路過,宣明在這裏住了一年多,還從未見過附近住了這麽個人,細聽時腳步有些輕,似乎練過武。他估摸着這是蘇儀留下來看住他的人,心思微動,故意向領頭的說道:“三日後是黃道吉日,正是作法起陣的時候,侯爺心急也沒用。”

領頭的說道:“侯爺不心急,只是想請先生去吃早飯。先生說何時起陣,何時才起陣。”

宣明上了馬車,領頭的把簾帳拉下來,馬車裏一片陰暗,不多時慢慢晃動起來。

外面什麽也看不見,宣明低頭緊攥着手裏的銅板,往空中一擲。

卦象不明。

給自己算命的時候,永遠都是卦象不明,前面的人生像是層層遮擋的迷霧,偶爾算出些大概,也弄不清楚究竟會發生什麽。

靜山侯就在院子裏等着,宣明被人領進去的時候,靜山侯正蹲在地上跟自己三歲大的兒子玩耍,旁邊站着一位美姬微笑而望。小男孩這時候話還說不清楚,只是笑着在靜山侯懷裏撲打,靜山侯見宣明走進來,牽着兒子軟軟的小手向他走來,對着兒子道:“這位是宣先生,知道他是誰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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宣明勉強笑着,恭敬地行禮:“侯爺。”

小男孩稚聲稚氣:“不知道。”

靜山侯溫和地笑着說:“宣先生是父親的恩人,知道什麽是恩人麽?父親有難,宣先生将來要救我的命,也就是會救你的命。你跟父親的恩人應該說什麽?”

小男孩咬着手指頭,露出稚嫩的乳牙:“謝謝宣先生。”

宣明此刻笑也笑不出了,點了點頭,低下頭不言不語。靜山侯抱着兒子親了幾口,向着身邊那美姬吩咐道,笑意收斂了些:“帶他下去吧,我與宣先生有事商議。”

美姬緊張地擡眸看了宣明一眼,抱着兒子下去了,院子裏只剩下他們兩個人。靜山侯站直了身體,一身素白衣裳,映着深秋的陽光,微微笑着對宣明道:“年少時輕狂,什麽都不怕,如今有了孩子,整個人的心境都不一樣了。就算不為自己考慮,也要為他們考慮,宣先生說是不是?”

宣明笑了笑:“小公子的确惹人憐愛。”

“我死,他便也要死。” 靜山侯笑着邁開步子,平靜地說,“常言道虎毒不食子,我有了孩子之後才有些領悟。即使讓所有的人死,我也不能讓他出事,先生可明白我的處境?”

宣明心道,這是擔心他死得不甘心不情願,給他看看自己剛會走路的兒子,讓他覺得死得其所?

宣明笑了笑說:“宣明現在只想保得暖煙和師父的性命,其餘的也管不了什麽,侯爺不必擔心。”

靜山侯停下來笑了笑:“宣先生,不妨我同你說個清楚。我活一天,你便也活一天,你師父同暖煙便也活一天。我要是哪天死了,你們三人便也陪着我一起去。”

說完他又看着宣明,聲音緩和幾分:“但先生要是為我做成這件事,我擔保暖煙和簡國師平安一生,再也不求任何東西。”

宣明靜靜不語。

靜山侯又笑着問道:“昨夜同朝陽侯在一起可還高興?”

宣明冷靜地說:“朝陽侯不過來找我算個命,侯爺倒也不必太害怕,草木皆兵。”

靜山侯道:“朝陽侯就是劉秀的一條狗,劉秀讓他殺誰,他就殺誰。他這次來是為了何事,跟先生說了麽?”

“朝陽侯的封地在此,不過是過來住住。”

靜山侯冷笑一聲:“他在京中諸事繁忙,會有時間來這裏游玩?先生不想承認也不打緊,不如直接同先生說開了吧,你可記得當年風揚捉劉秀的事?”

“自然記得。”

靜山侯道:“當年風揚算出劉秀的所在之處,只可惜沒有辦法引他出來擒獲。我是劉秀身邊的人,不小心被風揚捉住把柄,不得已才答應風揚,将劉秀當日的行蹤告訴他。劉秀被風揚關了好幾年,受盡苦楚,如今正派人追查此事。先生若是不幫我,只怕我死路一條。”

宣明心道,蘇儀說劉秀懷疑靜山侯當年出賣了劉縯,想不到他連劉秀被擒都摻了一腳,怪不得怕成這樣,連殺兩個朝官,蓄意謀反。

宣明不說話,只是等着下文。

靜山侯又笑了笑,說道:“這兩日我款待了先生的師父一番,先生猜你師父告訴我什麽了?”

宣明聽說“款待”兩個字便知道不好,勉強問道:“什麽?”

“簡國師說,風揚當年早已經毀了仙根靈脈,不能蔔算。既是不能蔔算,當初他怎麽推算出劉秀下落,根本就是先生出手的,對吧?” 靜山侯把宣明的臉掰上來,臉上閃過一絲狠辣絕情,“如果讓劉秀知道你當年的這件事,你覺得劉秀會怎麽對你,朝陽侯會怎麽對你?”

宣明冷冷地看着他。

靜山侯把他的下巴放了,又恢複到平時冷靜的神色,嘴角挂上一抹淡薄笑意:“所以說,我與先生是一條船上的人,如今都是窮途末路,不拼死一争便沒有活路。”

宣明低着頭不說話,靜山侯撫了撫他的頭發:“先生以為我在求你,其實你會錯意了,先生要麽自己一個人死,要麽讓暖煙和簡國師陪着你一起死。你若幫我逆天改命,我定然好好安葬你,且把暖煙和簡國師送走,遠離這是非之地。”

宣明沉默了許久,笑了笑:“宣明有自知之明,侯爺不必擔心。三日後正是黃道吉日,請侯爺這幾天沐浴齋戒,不要見外人。我去做些準備,後日就會回來。”

“三日之後?”

“不錯,三日之後。” 宣明見他的面色陰晴不定,狀似不在意地說,“不然等等也可,後個月的初九也是個好日子,适合起陣。”

靜山侯面無表情地看着他,又若無其事地笑了笑:“三日之後就三日之後,這三日你就留在這宅子裏,等陣法一成,再出去不遲。”

宣明冷靜道:“全憑侯爺吩咐。”

靜山侯點點頭,又笑着說:“先生要是盼着朝陽侯來救你,那就大可不必了,那日請朝陽侯來喝酒之時,我便趁機讓他喝下了符水,近日來餓鬼吞魂,今天夜裏就是朝陽侯的葬期。”

宣明聽說他要殺朝陽侯,微微白了臉,沒有說話。

靜山侯把領頭的叫過來,說道:“先生這幾日怕是要辛苦了,設陣需要些什麽東西,全都準備好,帶先生去他的房間。”

“是。”

宣明于是被他關了起來,不能出門,不能随便與人說話,只在房中靜坐。翌日清晨靜山侯派人傳來消息,朝陽侯府大亂,蘇儀夜裏不曉得出了什麽事,竟然神不知鬼不覺地死了,城裏面沸沸揚揚,都說是厲鬼作祟。

宣明聽了無動于衷,靜默了許久才說:“知道了。請侯爺把我昨天要的東西準備好,後天夜裏起陣,不得耽誤了時辰。”

朝陽侯有他給的靈符,夜裏不對勁時只要燒了就能化解危難,一定不可能死,這絕對是蘇儀的計策。

心裏面雖然是這麽想,畢竟有些不安穩,宣明趁人不注意,暗中蔔算一卦之後才略略放下心來。這哪裏是死了的卦象,根本活得比自己還好許多,就算冷不丁地當膛捅上幾劍怕也能留下一口氣。這人果然是将計就計,暫時裝死,讓靜山侯沒有防備。

領頭的把宣明的情況如實禀報給靜山侯,說道:“實在看不出來什麽,沒有傷心害怕,也沒有食不下咽,卻也不像在期待什麽,就只是沒有半點表情反應。”

靜山侯覺得萬事都讓人不安,卻也想不出多麽好的辦法,吩咐道:“起陣時把暖煙和簡平綁在一旁,要是出什麽差錯,立刻把他們殺了,逼宣明就範。”

“是。” 領頭的說道,“何不把暖煙的手指剁下一根,扔到那宣明的面前,讓他憂心暖煙的性命,到時候不敢胡來?”

靜山侯皺眉道:“現在傷暖煙有何用?下去吧。”

兩日之後皓月當空,別舍中搭建起一座高臺,寬四丈,高七丈,香爐中青煙飄渺,地面畫了一個巨大八卦,八個方位各站一個侍衛。靜山侯把所有閑雜人等一概屏退,對外只說家中不寧,請法師來作法驅鬼。宣明披頭散發站在高臺當中,一身寬大道袍,朗聲說道:“請侯爺上臺。”

簡平身體弱起不了床,靜山侯派人把他擡出來在椅子上,此刻正憂心忡忡地半躺着往上看。暖煙眼中含淚,胳膊纏着白布還沒有好,被人鉗住站在一旁。宣明往下望着,二十名全身帶刀侍衛站在簡平和暖煙四周,刀出鞘、弓在手,似乎只要出什麽差錯,這兩人就會立刻斃命。

靜山侯全身白衣飄動,不慌不忙地走上高臺,也随着他往下看了一眼:“先生請,只要我平安無事,這兩人也不會有什麽意外。”

宣明看着天色,正色道:“陣中一切皆聽我的命令,侯爺請于八卦正中站好。”

此時風起,靜山侯白衣飄蕩,宣明手持寶劍邁開步子,口中默念咒語,不多時進入混沌之境。忽聞天上雷聲陣陣,疾風電閃,靜山侯心中生懼,這時候又不敢打攪宣明,只是面無表情地看着他作法。

一個時辰後風聲更響,園子裏樹枝枯葉嘩嘩而落,連這臨時搭起的高臺也搖搖欲墜,夜如潑墨,不知不覺時幾滴雨點落下來。霎那間暴雨降臨,靜山侯頭頂沒有遮擋,站在高臺正中如同落水雞一般,只是咬牙忍耐。

足足延續了兩個時辰,宣明渾身濕透虛脫,體力不支,聲嘶力竭朝天一聲大喊,拉過靜山侯的手臂,以手指畫上一個奇形怪狀的符號。瞬間,狂風驟停,大雨漸歇,靜山侯平靜下來低頭看着,手臂上的符號雖不認得,卻也顯現出淡淡金光,看起來極是尊貴,嵌入皮膚之中經久不褪,連雨水也洗不掉。

周圍無人敢說話,只是擡頭望着高臺上的幾個人。宣明緩緩道:“陣法已成,侯爺如今有了尊貴至極的命格,我也折損了三十多年的陽壽。”

靜山侯管不得他,心中激動難耐,捧着手臂向臺下而去。宣明在他背後喊道:“侯爺雖然已經改了命,尚需感謝諸神之佑,否則宣明命休矣。侯爺應去無人打擾之處靜心祝告,以免禮數不周,惹得衆神仙不喜,留下後患。”

靜山侯對着高臺之下說道:“把簡國師和暖煙送回房中,好好侍候款待。” 說完又對宣明道:“先生有神将之才,前些日子虧欠了先生,來日必定好好報答。不知道該去什麽地方打坐,祝告時有何等禮數?”

宣明說道:“最好是找一密不見人之處,越是能摒除雜念,則越容易得到諸神仙的庇佑。禮數倒也不難,準備香燭糕餅,我教侯爺說幾句便是。”

靜山侯自然是等不及,說道:“我有一密室倒是平時靜心打坐的地方,不如先生随我去那裏。”

大雨過後都已經濕透,靜山侯先去換了一套家常衣服,引着宣明來到後院書房旁邊的密室當中。這密室建在地下,是靜山侯平時冥思之處,地方寬大,全都是石頭建造,分為內外兩層,不但到處堆滿書簡,牆上也挂着不少弓、長劍、匕首等兵器,做工精致,一看就是價值連城之物。

宣明胡亂編造了幾句祝告之詞,泰然自若地教了他。密室的內層只能從裏面打開,靜山侯不怕人趁他打坐時進入,于是也沒帶侍衛,只是讓宣明在外層坐着,自己進了內層鎖上。宣明本來只需要他待在個無人的地方就好,想不到竟然是如此隐蔽的地方,心中暗道:果然是天不佑他,這地方就算喊破喉嚨,也沒人來救他了。

宣明把密室外層的門也關上,靜靜坐着等待。他現在不清楚時間,卻也知道離子時不到半個時辰了,只要蘇儀不出意外地前來搭救,他便能随着師父和暖煙出去。宣明閉目養神等了許久,身邊無端端起了一陣陰風,寒涼入骨,接連不斷,似乎有不止一個魂魄前來。

鬼魂陰氣寒重,令人心驚膽戰,好在不是為了宣明而來。他不知道靜山侯見沒見過逆天改命的魂咒,因此不敢亂來,在靜山侯身上畫的确是真咒,只可惜陣法卻摻了假,看起來聲勢浩大,卻暗藏召喚鬼魂之術。

此陣名為獻魂,自願把魂魄送給周遭餓鬼吞食,與靜山侯的餓鬼吞魂有異曲同工之效,卻是厲害得多。

又等了不一會兒,宣明只聽到內層傳來一聲慘呼,又忽然間沒了聲音,四周陰風不斷,分明是有厲鬼來往相鬥,争相搶奪其魂魄。這獻魂是他所有魂咒中懲罰最輕的一個,三魂七魄歸入地下之後可以合聚重生,不影響來世的轉生。其他的魂咒動辄連坐三世,那便有些懲罰太過了。

不多時,內層什麽動靜也沒有了,宣明知道靜山侯已死,略略靜坐了片刻,心中也有些說不清道不明的難過。

靜山侯這個人,德不足以服人,狠辣不足以駭人,即便把他殺了,也實在叫人難以暢快。

當年簡平為王莽逆天改命,是因為前漢殺了簡平全家,兼之王莽心思深沉,半路上救了簡平,從此照顧有加,動之以情,才使得簡平誠心歸順。簡平為王莽逆天改命,想的是為全家報仇,不得已而為之。

靜山侯要是願意效仿王莽的以德服人,先暗中用手段讓官府把暖煙和簡平殺了,順便把宣明下獄,那時他出手把宣明救下來,宣明感恩戴德,心中了無牽挂,倒也有可能不顧自己的性命,為靜山侯逆天改命。

又或者,他若真想讓宣明害怕擔心,直接把暖煙的手指頭剁幾根,讓宣明心疼肉痛,知道他絕對不是說着玩,宣明就算亂來也要好好想清楚。

只可惜,他兩樣都做不到。

宣明站起來打開密室外層的門,遠遠地聽到有喧鬧噪雜、喊打喊殺之聲,心中突然生出些重見天日的感覺。

蘇儀沒有食言,真的來救他了。

內層的門從外面打不開,只怕等下要找人撬開,宣明靜靜地理了理衣服,破着腿邁開步子。

突然間身後傳來一聲輕微的開門聲,宣明的腳步一停,立刻向後看過去,只見密室內層的門緩緩開啓,身着白色衣衫的靜山侯緩緩走了出來。

宣明冷冷地看着他,只覺得他的表情略微有些淡漠,少了點什麽,像是靜山侯,又似乎不像是靜山侯。冷意從宣明的脊梁骨慢慢爬上來,不對勁,這人不對勁。

宣明立刻轉了身一瘸一拐地向外跑去,在走廊裏急步而行,口中輕聲叫着:“蘇儀,蘇儀——”

他想跑,卻是跑不快。

身後的人像是毒蛇一樣悄無聲息地走上來,擰住他的脖子往後拉,宣明的咽喉被他掐住,臉頓時漲得通紅。一雙手硬生生把他拖進密室之中,靜山侯的臉上還是沒什麽情緒,卻用一種讓他遍體生寒的語調說:“師弟,好久不見。”

宣明發不出聲音。

“還記得我麽?” 身後的人笑着,“你怕什麽?每次見面都這麽怕我,我要生氣了。”

宣明抓住他的手緊緊摳着,呼吸粗重,心裏叫着“蘇儀”,眼前的石門無聲無息地在他面前關上,外面什麽聲音也聽不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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